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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从密室到旷野的写作(2)

2017-11-09 08:37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谢有顺 阅读

中国当代小说惯于写黑暗的心,写欲望的景观,写速朽的物质快乐,唯独写不出那种值得珍重的人世———为何写不出“可珍重的人世”?因为在作家们的视野里,早已没有多少值得珍重的事物了。他们可以把恶写得尖锐,把黑暗写得惊心动魄,把欲望写得炽热而狂放,但我们何曾见到有几个作家能写出一颗善的、温暖的、充满力量的心灵?那些读起来令人心惊肉跳的欲望故事中,有几个是写到了灵魂深处不可和解的冲突?为现代人的灵魂破败所震动、被寻找灵魂的出路问题所折磨的作家,那就更少了。

很多的小说,都成了无关痛痒的窃窃私语,或者成了一种供人娱乐的肤浅读物,它不仅不探究存在的可能性,甚至拒绝说出任何一种有痛感的经验。很多作家只要一开始讲故事,马上就被欲望叙事所扼住,他根本无法挣脱出来关心欲望背后的心灵跋涉,或者探索人类灵魂中那些不可动摇的困境。

欲望叙事的特征是,一切的问题最后都可以获得解决的方案,也就是获得俗世意义上的和解;唯独灵魂叙事,它是没有答案的,或者说它在俗世层面是没有答案的———文学就是探究那些过去未能解答、今日不能解答、以后或许也永远不能解答的疑难,因为这些是灵魂的荒原,是每一个人的生存都无法回避的根本提问。

只有勇敢面对这样的根本提问,人才有可能成为内在的人,文学才能称之为是找灵魂的文学。

木心说:“五四以来,许多文学作品之所以不成熟,原因是作者的‘人’没有成熟。”这话是有道理的。作家如果没有完成精神成人,文学所刻画出来的灵魂就肯定是单薄的。

在这个传统价值观普通被颠倒、践踏的时代,展示欲望细节、书写身体经验、玩味一种窃窃私语的人生,早已不再是写作勇气的象征;相反,那些能在废墟中将溃败的人性重新建立起来的写作,才是有灵魂的、值得敬重的写作。

我相信后者才是文学精神流转的大势。

当代小说要发展,我以为要着力解决以上这两方面的问题:一是如何通过恢复一种感受力,接通一个更广大的物质视野;二是如何从一己之私里走出来,面对一个更宽阔的灵魂视野。

我把这两个问题,用一种比喻的方式,把它归结为是从密室写作到旷野写作的精神变迁。所谓“密室写作”,它喻指的是作家对世界的观察尺度是有限的,内向的,细碎的,它书写的是以个人经验为中心的人事和生活,代表的是一种私人的、自我的眼界;而“旷野写作”,是指在自我的尺度之外,承认这个世界还有天空和大地,人不仅在闺房、密室里生活,他还在大地上行走,还要接受天道人心的规约和审问。

这也是张爱玲的写作和鲁迅的写作之间的重要区别。

张爱玲对世俗生活细节的偏爱(她说,“我喜欢听市声”,如她喜欢听胡琴的声音,“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以及她对苍茫人生的个人叹息(她说,“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短的是生命,长的是磨难”),都可以看作是她的密室写作的经典意象,她确是一个能在细微处发现奇迹的出色作家。

但比起张爱玲来,鲁迅所看到的世界,显然是要宽阔、深透得多。尤其是在《野草》里,鲁迅把人放逐在存在的荒原,让人在天地间思考、行动、追问,即便知道前面可能没有路,也不愿停下进发的步伐——这样一个存在的勘探者的姿态,正是旷野写作的核心意象。

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一直以鲁迅为顶峰,而非由张爱玲来代表,我想大家所推崇的正是鲁迅身上这种宽广和重量。

从细小到精致,终归是不如从宽阔到沉重。关于这点,王安忆有一段很好的论述,她说:

“张爱玲……从俗世的细致描绘,直接跳入一个苍茫的结论,到底是简单了。于是,很容易地,又回落到了低俗无聊之中。所以,我更加尊敬现实主义的鲁迅,因他是从现实的步骤上,结结实实地走来,所以,他就有了走向虚无的立足点,也有了勇敢。就如那个‘过客’,一直向前走,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并不知道前边是什么。孩子说是鲜花,老人说是坟墓,可他依然要向前去看个明白,带着孩子给他裹伤的布片,人世的好意,走向不知名的前面。”

中国小说推重张爱玲多年,从她身上一度获得了很好的个人写作的资源,但相比之下,鲁迅所开创的在天地间、在旷野里、在现实中关怀人的道路,如今却有逐渐被忽视的倾向。

这也是很多人对当代小说感到不满的原因之一。

从密室写作到旷野写作的精神变迁,其实就是要提醒中国作家:除了写身体的悲欢,还要关注灵魂的衰退;除了写私人经验,还要注视“他人的痛苦”;除了写欲望的细节,还要承认存在一种欲望的升华机制。也就是说,一个作家,在一己之私以外,还要看到有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值得关注。

这或许就是中国当代小说的真实现状:一方面,细节的虚假、感受力的僵化,正在瓦解小说的真实感——所谓的虚构,正在演变成一种语言的造假,而虚假导致文学成了无关痛痒的纸上游戏日益退出公众生活,文学的影响力不断衰微;另一方面,不少作家还沉迷于密室里的欲望图景,无法完整地写出人类灵魂的宽度、厚度,写作也无法为一种有力量的人生、一种雄浑的精神作证,相反,它成了现代人精神颓废的象征。

要突破这两方面的困境,我想,当代小说需要有感官视野和精神视野上的双重扩展。

作家们的感觉力在钝化,心智不活跃,文学世界就会变得苍白、单调。从密室走向旷野,表征的是作家灵魂眼界的开放,它是文学重新发出直白的心声、重新面对现实发言的精神契机。

中国小说经过了这十几年欲望话语的激进实践之后,有必要向灵魂叙事转身。

来源:谢有顺说小说(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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