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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孟秋:撒旦福音(中篇)(2)

2012-09-29 19:10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孟秋 阅读

【三】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1月13号的晚上,我合衣躺在床上, 对第二天寄予 的期望让我在黑暗中无法入睡。我深信到了1月14号的早晨八点,当十二个来去 诡秘的孩子像往常一样站在我面前时, 一些难以解释的事实或者说真相将会在一瞬间变得明朗而具体。这其中包括他们的来历、他们的真实身分、 他们留在稿纸上的文字、母亲手里的那本破书, 甚至这个城市日渐升高的气温以及所有这一切让我迷 惑不解的事情它们之间隐秘的内在联系等等。 我相信到了那个时刻一切都将迎刃而解。我躺在床上,无数个想入非非的念头在我脑子里转化成各种各样相互缠绕、相互交织的不规则的图案,不断地变化,不断地聚散,不仅没能让我感到疲倦, 反而 更加让我激动不安。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很久。那天晚上, 当我起来关上被风吹得 吱吱嗄嗄的窗子时,我才有了一些倦意。我闭上眼睛。 我看见十二只黑色的鸟儿吃力地往南方飞去。

余刚是被一阵连续不断的敲门声惊醒的。

门打开后,一个孩子站在我面前。从相貌上看,他是十二个难分彼此的孩子中 的一个。

余老师,您怎么啦?这个孩子浑身上下包裹得结结实实,只露出一张小脸。

唔……这孩子不适时宜的装束让余刚觉得很滑稽, 他伸手拉了拉孩子胸前的围 巾,温和地说,有什么事吗,这么晚了,你还跑来。

我敲了一整天门,您都不在,没人给我开门……您一直待在屋里吗?

差不多。我说,你刚才说你敲了一整天门?

是啊,为了等您我中午都没回家吃饭,我在院子门口买了两个面包凑合着吃了。 孩子蹙起眉头,奇怪了,您一直都在家里,您没听见敲门声吗?

敲门声?余刚用手拍拍自己的额头,笑着说,别开玩笑了, 今天白天你们不是 都待在我这儿听课的嘛。

您说什么呀,我不明白,什么“你们我们”。孩子把手套脱下来又戴上, 腰挺得笔直,神态举止仿佛一个绅士, 昨天下午您不是让我今儿一早到您这儿来交作文吗,您说您今儿下午四点没有空,好在我今天没有课,否则回家准得挨骂。

我怔立在门口。我和孩子之间隔着一道防盗门,彼此不能接近。 我甚至不敢凝 望孩子的脸。我希望我们两人之中至少有一个在同一时间是不存在的, 只是另外一 个暂时的幻觉。我甚至愿意充当这一个能尽快消失的幻觉, 母亲说过忍受不应得的 痛苦是一种赎罪。 如果一种痛苦是显而易见理所当然也就是说如果一种痛苦完全是 因为自己的原因造成如果你按照正常的生活准则行事便可以避免可以不至于后悔那 么这种痛苦是理应承受的母亲说实际上这是一种惩罚一种对自己行为负责任的结果 可是对于另外一种痛苦与自己无关却给自己带来深深伤害的痛苦也就是对于不应得 的痛苦我们该怎么做呢忍受忍受我说忍受母亲说忍受不应得的痛苦是一种赎罪可是 父亲呢妈妈我的父亲究竟是谁呢为什么你一点事情都不告诉我至少你应该留一张他 的相片留一张我父亲的像片吧住口你没有父亲你从来就没有什么父亲

余老师,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没……没有,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这是您让我今天交的作文。

作文?奥,是作文啊。我拉开防盗门,从孩子手里接过一张稿纸, 其实你不必 这么急着交给我,天这么晚了,等明天交也是一样的。

您让我今天交的,昨天晚上快十二点了我才写完。

是嘛,余刚脑子嗡的一声,随后的几秒钟记忆成了一片空白,进来坐坐吧, 别 老站在外面。

不打搅您了,您好好休息吧。说着孩子转身要走。

等一会儿,我叫住他,你的伙伴们呢,他们怎么样了?

什么伙伴?

就是和你一块来听我讲课的另外十一个学生。

十一个?

十一个。

我不明白。

怎么会不明白呢?这些天你们不是天天都在一块嘛,你们穿着同一种衣服, 背着同一种书包,连中午带的便当都是一个样子的。

我不明白,我不记得有什么另外的人和我一起听您讲课来着。

你总记得报名那天的事吧,那天晚上你们一下子来了十二个人,天, 差点把我 的客厅都挤塌了。

哪天晚上?

报名的那天晚上,也就是元旦那天晚上,是元旦, 我从母亲那儿回来刚到家便 撞上你们,一大群,十来个挤在一块儿,真把我吓了一跳。

元旦那天晚上我没上您这儿报名来着,那天我整晚都在看电视,您没看吗? 那 台晚会没意思极了,可一个星期妈妈只让我看一次,没办法, 只好耐着性子看完。

你没来报名?那你怎么来听课的呢,我记得是十二个人啊。

您说什么呀,我怎么没报名,3号下午四点钟我准时到您那儿报名, 您还夸了 我呢,说我是第一个,您不记得了,您怎么了?事实上也只有我一个人报名。

3号,你刚才说3号下午?

是呀,下午四点钟,第二节课铃声一响我便冲出教室望您哪儿赶, 生怕人多报 不上名,您说是不是挺可笑的?

唔……是的是挺可笑,你说的是3号,你确信是3号?

您怎么啦?您是故意逗我还是真的忘了。3号,当然是3号。 您在海报上不是 写得清清楚楚嘛,1月3号下午,四点到六点。

我是这么写的。可是你总不是在编辑部报的名吧,海报上写的是编辑部,是不是?

当然是编辑部。这么会儿以来,孩子一直站在门外而且腰一直挺得笔直, 苍白 的脸色大理石般光洁不可侵犯。他说,那天下午编辑部里就您一个人, 您说您的同 事出去忙一篇重要的稿子了,好像是三个逃学的学生冻死在城墙边上的事, 您说您 本来也要去的,可是您得接待报名的学生, 我记得您说那天下午您自己也有一个同 学聚会,也不得不放弃了。讲到这儿,孩子停顿了两秒钟, 两秒钟里余刚感到孩子 的目光如同一把正在熔化的剑缓缓地刺向自己。孩子接着说, 编辑部里就我们两个 人,所以您说这话的时候,我感到很不自在,好像是我耽搁您似的。您也看出来了, 您说"别介意啊,不是说你,这鬼天气怎么这么冷"。 我记得那天您穿的是一件黑 色呢大衣,围巾的颜色是咖啡色的,和我现在这一身一样, 我当时就纳闷怎么这么 巧呢。说句真话,编辑部里够冷的,没有暖气连炉子也没有。 您说“干吗一年四季 分得这么清楚呢,如果现在是夏天……”您还记得吗?您没有说完就停住了, 你望 着右边的窗子,两三分钟都没有说话。我尴尬极了,站在旁边不知说什么好。 等您 转过身子,我向您告辞。您说“咱们明天就开始吧,明天下午四点你到我家去, 我给你讲课”。您把您的地址,也就是这儿的地址写在一张纸条上递给我。我就走了。

哪来的什么伙伴,哪来的什么十二个学生。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 我听见孩子 微微加重的喘息声。我听见这声音像一只船在巨大无边的水面上左右摇动, 没有什 么地方可去,也不去任何地方。月光耀眼地倾泻在这只船上,四周一片黑暗, 仿佛 一座空寂的舞台,我坐在上面,黑暗包裹着我的梦境和现实中的真真假假, 我无处 可去,只是在月光中钟摆一样左右摇晃,无始无终。

今天几号?余刚问。

14号。

这么说现在已经是早晨了,天快亮了吧?

快七点了。

奥,那么天已经亮了是不是?怪不得我觉得门外白晃晃的刺得眼睛难受。

是晚上七点。

晚上七点?

我等了您差不多一整天。

这你说过好几回了,不要再重复了好不好,因为,因为有些事情, 余刚突然收 住口,继而大声嚷起来,你说你等了一整天,14号,晚上七点,这怎么可能, 我 总不至于睡了一天一夜,这怎么可能呢,14号,晚上七点,一点没错,天, 我竟 然睡了一整天,你等了我一整天,你是这么说的吧,没错,一定是这样。

是这样。

抱歉,实在对不起,耽搁你们了,是我不好,你快进来啊, 今天是最后一天, 你们都进来啊,进来,进来,咦?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他们人呢, 你的伙伴们呢, 瞧我这唠唠叨叨的样子,实在对不起,你们都进来吧,我有话问你们,老天, 你怎 么能穿得这么多,大衣、围巾,真让人难以想象,进来,进来, 按日子今天该是44℃了吧,是44℃,瞧你穿得这么多,快进来把大衣脱了,哪能穿这么多啊,瞧, 像我这样子多凉快。

不了,不打搅您休息了,外面雪下得很大,我还得赶回家呢, 您得多穿些衣服 才行,您穿这么少要生病的,刚才我还以为您生病了呢。说完。孩子在门口消失了。 他消失了,像我睡梦中十二只鸟儿中的一只,你能看见它,你能感觉到它, 却 始终捉不住它

我站在门口。余刚站在门口。一阵夹着雪花的风从门外吹来。1993年1月14号的晚上七点多钟,我和余刚站立在现实与记忆的脆弱的交叉点上摇摇欲坠。

摇 摇 欲 坠

我不知道这个词用在当时那种特定的情境中是否完全恰当, 如果理性地加以分 析、判断,也许会得出另一个结论。但是另一个结论就完全可靠吗, 理性就完全可 靠吗?当我在1993年经历了一系列烟雾一样难以分辨的变故后, 理性的概念正 变得越来越模糊, 它作为一种认识的途径政变得越来越难以把握或者说它正一步一 步变得无足轻重, 这块原本坚不可摧的巨石一瞬间在我眼前变成了一根在空中飘来 飘去的羽毛。哈,一根不堪一击的羽毛。你朝它挥出拳,你一下击中了它, 可你却 感觉不出丝毫疼痛,你站在原地看着它发愣,而它呢, 在空中翻了个个后便又优闲 地恢复了原状。出于理性,我无法否认我所亲身经历的一切, 我无法否认那十二个 活生生的孩子,同样是出于理性, 我也不得不面对我短暂的授课生涯中那个同样真 实的孩子。可是它们中只能有一个是真的,有一个注定是假的, 可是它们却在我的 意识中同时存在,不仅如此而且争执着互相为敌。 如果我像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凡 事都要一个水落石出,都要一个真理, 那么我的同样短暂的一生都将成为它们刀光 剑影却又分不出胜负的战场。如此,我将寸步难行。 所以在两者纠缠得难分难解之 时,我唯一明智的选择是把它们当成一场游戏。(游戏:体育的重要手段之一。 文 化娱乐的一种。有智力游戏〔如下棋、积木、填字〕,活动性游戏〔如捉迷藏、 搬 运接力〕,游戏一般都有规则,对发展智力和体力有一定作用。 ──《辞海》1979年版,978页-979页。)只有这样我才能把自己从它们身边或者说从两 个构造同样严密的理性内核中退出来。我不知道除此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这句古老的犹太格言此刻成了我的座右铭。

我在开始1993年这段经历的叙述时, 我曾特意指出我将避免在叙述中出现 第一人称“我”,以免与事实形成不必要的出入, 这里的事实不是指真理而是指某 一时刻的细节真实, 在人类保存的现有的历史记载中细节的命运往往等同于忽略这 个词,没有人会在乎某一事情的细枝末叶,历史学家、 社会学家关心的是这件事情 背后的意义以及它在历史进程中起的所谓的作用,也即真理。 我不是那种为了真理 敢上火刑台的英雄,从某种意义上说,与那些置生死于不顾的英雄们相比我只是一 个胆小的懦夫,所以我舍弃真理(我想我有这个权利), 选择了细节真实作为游戏 的组成部分。如果这段叙述有幸真有什么读者的话,他们会发现这个游戏枯燥乏味, 毫无乐趣可言,因为这是一个真实的游戏,出于某种根深蒂固的原因, 我不能像现 实中的那些引人入胜的游戏那样走得太远,否则那又将是一个同样不能忍受的痛苦, 所以在叙述中,“我”不得不多次出现, 不得不介入到故事里成为它的一员,我的 初衷是对叙述略微加以控制以免生出虽然好看但是与这个故事无关的枝叶。但是, “我”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 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故事里而且总是想以自己来代替余 刚的位置,以至于最后与余刚一道?quot;门口"实现了一次不无尴尬的会合。 这样, 故事的叙述中也就相应出现了某种一厢情愿的夸张甚至虚假的成份。 当然我不想掩 饰这种虚假,我也无法掩饰,因为叙述一旦正式开始, 在其自在的过程中我是无法 控制的,虽然我也曾努力克制自己, 但是它如同隐藏在我们内心的种种欲望之火星 星点点难以熄灭。在前面的叙述中,我多次提到人们对气温变化的反应和态度, 使 用了诸如“恐怖”、“迷惑”、“讳莫如深”等一系列似乎很能说明问题的词, 事实上,这些词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我的想象或者说一厢情愿, 而实际情况却是人们在 事后大都矢口否认有过这样的经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害怕接 受某一桩确凿的事实。

是的,我害怕了。我胆怯了。 我想是因为我仍然不能让自己完全停止思索的缘 故(我差不多已经又听到了那种神秘的笑声),哪怕这只是一个游戏。

一个游戏意义上的游戏还是另有什么秘而不宣的意义?

我不知道,可游戏还没有结束,游戏只是刚刚开始。现在让我们继续下去。

等等。 请处理这篇小说的编辑先生或者女士自“等等”开始把以下的段落处理 成黑体或者其它可以与前面文字区分开来的字体。谢谢。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技术问 题,我这么做的原因完全是出于为了读者阅读的方便。 我是这篇尚未完成的小说的作者孟秋。我不是那个前文中多次出现的游戏操纵者“我”,也不是那个与之形影不离的“余刚”。我是现实中的作者,现在的现实时间是1997年4月的一天下午三点多钟,我在南京自己的寓所里继续操作着这篇东西。除了小说的开头的第一段文字之外,我一直都躲在幕后。我的初衷是与小说本文保持一种适当的距离,我原先打算让故事自行发展, 到最后结束时自己再出来一下与小说的开头部分相呼应 以求得结构上的平衡,但是现在我实在是耐不住寂寞了或者说我觉得自己已经无法 忍受,我得走到前台来说说话,以免这篇东西中途夭折。 正如小说中“我”所说 的那样,这是一篇枯燥乏味的故事,情节荒诞不经、东拼西凑,一个假想的作者不 时夸夸其谈,自以为是。我没有想到故事会这么发展, 我原先以为我要操作的只是 一篇万把来字的短篇小说,对于短篇小说我可以说是驾轻就熟,在不长的时间和篇 幅里轻松地进入和脱身。可是事实上到目前为止,那个"我"所称的游戏只是刚刚 开始,离结局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那个故弄玄虚满口格言的家伙! 那个不知自重的 自大狂!不知怎么我竟然对他产生了某种很深的敌意。我不知道别的作者在写作过 程中是否遇到过这种情况,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创作《赌徒》或者福克纳在创作《喧哗与骚动》里杰生那一章时是否遇到过同样的麻烦。假定他们遇到过这种情况, 我 想他们会因此而痛苦的。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因为他们与小说中的 人物产生的敌意是基于他们之间道德上的冲突。事实上这种敌意给作者带来的痛苦 反而使得小说中的人物塑造得更真实更成功,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作者个人与小说 中的人物之间的冲突即是作者所要揭示的社会正反不同价值观念之间冲突的缩影, 因此作者带着这种主观情绪去创作反而会使作品显得生机勃勃充满活力。他们成功 地在为自己心目中的道德准则而战。而我却没有如此充分的理由。 我无法确切地把 握"我"的价值或者说道德走向,因此我无战可打。 我只是觉得我手中的笔正在被 别人被那个说话颠三倒四含混不清的"我"所操纵。他是谁? 那个我看不见他可他 却能让我的笔顺着他想要的方向自左而右自上而下地任意游动的家伙是谁? 这么写 着我又翻了一页稿纸。不是我操纵他,而是他操纵我。 我们的关系莫名其妙地被颠 倒被异化。

异化!一个被自己小说中的人物所操纵的作者!一个傀儡!

现在让我们继续下去。“我”又在向我发布命令了。遵命,"作者"大人, 我 手中的笔等候您的支遣。

【四】

余刚站立在门口,一动不动,仿佛冬日里挂在竹杆上的一件被冻僵的衣服。 不久以后在南方的那个小镇上,我把这一情景写进了《死是容易的》中。书中的有关 的段落如下──

冷或者不冷他们来了或者走了从我身边走过拖着长长的影子那片天空中的乌云 母亲说你该多穿些衣服你的那件大衣呢他说和我现在的这一身一样穿行在雪地里穿 行在日渐升高的气温中他们飞走了十二只黑鸟在梦中往南方飞去十二根羽毛夹在圣 经中妈妈你还在摆弄那本破书吗日升日落还是像我一样摇摆不定回不到正常的时间 如果这是在梦中倒可以原谅一身黑衣一个牧师一本破书他们在学校里管我叫牧师妈 妈可我从没去过教堂那些欢乐的人群拥挤着那些平素狡诈的面孔如果这一切都是真 的不是幻觉墙壁也会是透明的像敷着水的一层薄纸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什么是一定的 除了善在南方妈妈你说可他们管我叫牧师我没碰过她的手③虽然她曾靠在我肩上妈 妈她靠在我肩上睡在我直到我从梦中醒来傻瓜一样站在门口证明或者忘却

这是余刚怔立在门口时一瞬间的意识流动。 《死是容易的》的大部分篇幅都是 由瞬间的意识构成的。由于余刚的精神状况极不稳定,他的思维始终飘浮不定, 记 忆、感觉、 想象三者混杂在一起如同一部程序失控的微机荧光屏上雨点一样落下大 大小小的彩色方块,这些方块自余刚的脑中情不自禁地涌出,没有半点犹豫和思考。 这样的文本自然也给阅读带来了极大困难,因此我调动了包括印刷、 注释等等几乎 全部可以利用的技术手段来使这部小说最终可以清晰地展示在读者面前。 在上一段 引文中,“我没碰过她的手”一句后面我采用了注释的符号“③”。 在这一页小 说正文的下面的空白中,我进行了必要的注释。这一注释如下──

③:余刚由牧师一词突然想起多年以前在学校时的一段经历。“她”指的是他的同学琴。

1991年5月的一个夜晚,我们六个人在百货大楼隔壁的基督教青年会咖啡 馆聚会、聊天。六个人都是学校"民间"诗社的骨干分子。 那一年我们将在七月毕 业、各奔东西。在阴暗昏黄烟雾腾腾的咖啡馆里, 我们沮丧地谈起诗社过去的种种 经历以及即将解体的命运。在此前一天, 一个替我们刊物画插图的朋友从桥上跳进 河里。那天晚上或者说从我们相约在此一聚之前, 一种难以言表的死亡气息便浓厚 地笼罩在我们四周。气氛异常压抑。不知谁从柜台买来了啤酒, 于是大家一杯一杯 地喝。彼此沉默中,我看见一向文静的琴喝得很多,脸色由刚开始的微红、 深红转 为雪一样的苍白。我看见她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着,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的脸投向 某个不可知的地方。我们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开玩笑,很快大家都有了醉意。牧师, 别他妈太正经了,告诉我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你他妈总得结婚吧。 我记不清说这 话的是谁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我觉得头痛得快要裂开似的。牧师, 你真不打 算结婚了?说这话的是琴。我朝她望去的时候,她的脸已转向别处。 这张脸与我母 亲年轻时的相片几乎一模一样。 我隐约记得当时咖啡馆里放的唱片是一张声音低低 的没有旋律的萨克斯管独奏。音乐、灯光、烟雾、酒、 沮丧在每一个人心里融为一 体。那天晚上如果我手里有一支笔我会写出《荒原》,而不是什么《死是容易的》。 十点半的时候,老板开始赶人,可是谁也没有动。就在这时候, 从外面摇晃地走进 来一个人,和我们一个年纪,看上去也像一个学生。他向老板要两瓶啤酒, 老板起 初不给他,他说半个小时就完事了,我看见他顺手多给了老板十块钱, 老板便应允 了。那天晚上,我们的位置正好与他相邻,不知什么原因, 我的视线轻易被他吸引 住了,仿佛他身上有股魔力。我看他开盖子,倒酒,喝酒,发愣, 他的动作笨拙而 真实。当他开始喝第二瓶时,我发现“民间”诗社已经集体昏厥, 我自己也有点把 持不住,想向门外走去,可站起来又坐下。十一点整,老板再次赶人。 在老板愠怒 而低沉的吆喝声中,我听见“咣”的一声自邻座传来。一只瓶子自那人的手里跌落, 那人头趴在满是烟灰满是啤酒残液的桌子上,后脑对着我。几秒钟后, 这个咖啡馆 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从侍者嘴里传出的“不好了,死人了”的尖叫声。 到现在我都 不知道那人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因为随着这一声尖叫, 人们惊骇地从各个位子上 纷纷而起朝门外涌去。我想走过去看看那人的脸, 可是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手被人 握住(不是我握着别人),被人牵着随着人群往外冲。走了很远的一段路, 在空寂 的街上停下来,我才发现牵着我手的人是琴。牧师,你真不打算结婚了? 她已经醉 得不成样子了,反复重复着这句话。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学校。 琴梦游一般准确 地把我领到我的门前。那天晚上,琴睡在我床上。什么多余的事也没发生。 正如多 年以后余刚在心里说的:虽然她曾靠在我肩上妈妈她靠在我肩上睡在我直到我从梦 中醒来……

这同样是一段真实的经历。是真实而不是真理,否则这个游戏便难以继续维持。

又是一段真实的经历!1993年的事情还没说完,又扯上了1991年。我不知道这个故事该怎么收场,零零碎碎,东拉西扯,再这么下去读者会给吓跑的,至少到目前为止读者始终都极有耐心极有涵养地扮演着游戏受害者的角色。我无法控制手中的这支笔。我眼睁睁地看着1991年跃然纸上,而这段叙述却是出自两年前我未完成的一篇小说《D》,只是把编辑“李”换成了 即将毕业的“我”。而他竟然说这是一段真实的经历。滑稽!这个“我”到底是谁? 他还是不是我小说里的一个角色?读者,请您回答。是的,答案不言自明。 我不得 不接受这个事实,因为我还握着笔。博尔赫斯说,宽容意味着牺牲。 况且在现实中 我与"我"一样还算不上一个老派人物,而如今老派故事已经奄奄一息。 法国新小说派作家娜塔莉·萨洛特早在1956年便在她那篇著名的理论文章《怀疑的时代》 中指出:“今天出现了一股不断扩大的新潮流,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新作品。 这些作 品自认为是小说,不过小说的主要人物是一个无名无姓的‘我", 他既没有鲜明的 轮廓,又难以形容,无从捉摸,形迹隐蔽。 这个‘我"篡夺了小说主人公的位置, 占据了重要的席位。这个人物既重要又不重要,他是一切,但又什么也不是, 他往往只不过是作者本人的反照……”这段话说得一点不错。 此刻,我愿意后退一步, 但愿盘踞在我脑子里的"我"能够听见,希望他能有所节制,不是为了别的, 道德啊,哲学啊,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学问,只是为了文学, 只是为了它和我一起合作把 这篇小说愉快地完成。或许这会是一篇很不错的小说呢。谢谢娜塔莉·萨洛特! 谢谢法国!

一个猛烈的喷嚏使得余刚恢复了理智。

我转身走回卧室。寒冷和长时间的站立使得我的动作机械般僵硬,我觉得自己体内仿佛布满了冷冰冰的金属,走路时传出它们碰撞发出的清脆的响声。 我穿起放 在床上的毛衣毛裤,穿上那件黑色大衣。它也平放在床上而不是搁在箱子里。 我注 意到床上的席子不见了,床上铺着厚厚的褥子。被子被掀起一角,我摸摸被里,还能感觉到一点余温。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见羽毛一样大小的雪花不停地落着。 我犹豫了片刻,走到书架前,抽出黑色封皮的《圣经》,如我所料,里面没有夹杂 什么东西。我把书放回原处,坐在床上,我看见床头柜上的温度计指向0℃。零。一切都是零。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想这也许只是自己和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没过多久,我听见有人敲门。我打开门,那个孩子站在防盗门前,还是那身打扮。

余老师,刚才忘记跟您说了,这是我家的地址。孩子递过来一张纸条,您作文看过后寄到我家就行了,最好您能在一个星期改好,下个星期我就要放假了。 妈妈 要带我到南方去过春节,如果您忙也没关系,反正过完春节我还要回来的。

唔,我会改好的。

谢谢您了,我走了。余老师,刚才在路上碰见一个人说是找您的, 我把他带来 了。您过来啊,这就是余老师的家。孩子说完他便站在了我面前。

我不认识这个人。

嘿,牧师,你好,好久没见了,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瘦。

你是?

那天打电话听见你声音时便是这种感觉,牧师怎么会变呢。

电话?

是啊,那天就差你了,你有什么天大的事就不能来一趟,大家都议论你, 这么 多年没见了,告诉你那天晚上民间社可是一网打尽,琴也来了,我就知道你要问她, 你老没见着她了吧?

是的,你们都好吧?

还可以,混呗,今天晚上你有事?看你穿戴得这么整齐。

没……没事,进来坐吧。

没时间了,牧师,我这不算是突然袭击吧, 那天电话里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呢,后来一想,牧师嘛,又不是外人,你果然答应得那么爽快,够朋友。

你有什么事?

还不就是那件事,实在没办法,没个房子没个地方这大冬天叫我们躲到哪儿去, 实在是没办法,她现在就在外面,你不认识的。

这……

牧师,咱们不是说好的吗,就借一个晚上,我是实在没办法了, 否则这种事说 什么也开不了口啊。

唔……

如果你介意就算了,我再另想办法,唉。

你是说我把房子让给你一个晚上?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牧师……

好吧。

谢谢了,实在是谢了,改天我请你。

不用了,都是老同学……那天琴也去了?

来了,她老念叨着你呢。

奥,就这样吧,我把房子让给你们,你们随便用,可是千万……

我有数我有数,我们只是谈谈,还没到那份上,我就知道你忌讳那个。

没有的事,我不是指那个意思,好,我走了。

牧师。

还有什么事?

钥匙。

【五】

余刚走在街上。牧师走在街上。我走在街上。 我感觉自己如同黑暗中的雪花一 样来不及分辨出方向便被无辜地抛掷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雪花急切地落着, 大小街巷在我身旁不时隐秘地交叉、分离、再交叉、再分离, 仿佛在黑暗中合谋着决 定着这个城市的盛亡兴衰。我不知道该选择哪一条路,每一条路都向我敞开着, 让我看见一段不远的路程,再远便是一片黑暗。我不知道我将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我 走在街上, 我身后的屋子越来越小越来越看不清楚:是一只火柴盒还是墙上的一个斑点?无足轻重。我回过头,我看见我刚刚踩出的脚印已经或正被新的尚未被玷污、 被践踏过的雪花所掩盖、压迫或者这也算是一种报复般的践踏。双重践踏。没有谁 能幸免,因为谁都不是最后一个。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站在这个城市最大的广场上。 我看见广场中心的雕塑已被雪花改变成一团模糊不清的雪山。多年以前,琴指着这对刚刚完工的青年男女说:等我们死了以后,他们还会站在这里。琴说, 你真不打 算结婚了? 我不知道我没有那么做是因为在黑暗中妈妈在黑暗中她躺在床上裙子微微上曲在黑暗中露出雪白的是因为我不能让我的手在一瞬间做出均匀地呼吸一起一 伏仿佛一张刚刚成型的白纸在风里像鲍勃·迪伦一个人走多远的路才能成为妈妈他们管我叫牧师牧师

余刚在广场待了一会儿,然后望西走进商业街。 这是这个城市的居民最为熟悉 最引以自豪的地方, 报纸上说这条街仅去年的商品交易额已是这个城市过去两年的总和,买与卖成倍地增长,这条街已成为这个城市的象征。 余刚走在这个城市的心 脏上, 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他应该感觉到的它的强劲的跳动以及这个城市的居民应该能感觉出的对未来的信心和希望。此刻, 在他近乎麻木的脑海里不时掀起波澜的 是十几天前的一个午后他所亲眼目睹的情景。同样的一条街,同样的空无一人。余刚抬头看了看街两侧光秃秃的紫桐,心里不禁泛起一股苦涩的悲哀。 也许这就是所 谓的怜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一个玩笑。正如他所做的那件事情一样。 母亲却说那是一个罪孽。母亲。而雪总是好的。一场大雪封住了城市的门, 封住了许许多多的罪孽。

余刚决定去找母亲。

余刚在母亲门前掸了掸大衣及头发上的雪花,他感觉有水珠流进了颈子,他伸手想解下围巾,却发现刚才出门时围巾忘记戴了。他本能地缩缩颈子。他敲了敲门,没人应。他掏出钥匙,不知怎么他心脏陡然一阵针尖戳似的疼。 他把钥匙伸进锁孔里,还未及转动,门便开了。门没有锁。

妈妈。余刚走进客厅。客厅里点着白炽灯。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桌子上、地毯上书东一本西一本扔得到处都是,整个客厅或者说书房凌乱不堪。余刚已经习惯了母亲生活上的随意正如习惯了母亲治学上的严谨一样。余刚去了母亲的卧室, 没 人。母亲不在家。余刚坐在地毯上,呆呆地发愣。余刚觉得子自己的眼睛生涩的厉害,几乎眨都不眨。没过多久他感到肚子饿了,便起身到厨房找东西, 结果连面条都没有,他只好泡了杯咖啡。喝下后他感到火一样发热,他摸摸额头,上面敷着一层虚汗。他明知不能脱衣服还是把大衣脱了。几分钟后他开始咳嗽, 左半边脑子裂 开一样又胀又痛。他打开窗子,风夹着雪花几乎把他吹倒。他不得不重新坐下来,大口地喘气。呼吸稍稍平静后,他从母亲卧室的衣橱里抱出两床厚被子,盖在身上。 他闭上眼睛,随即又不得不睁开,因为他的身子在被子里不停地捕,直到他的视线接触到写字台上镜框里的那张母亲年轻时的相片时,他才控制住身体。

那年我刚二十岁,跟你现在一般大,唉,好日子刚开了头就……后来我就带着你一起去了南方。

余刚记得自己二十岁生日那天,母亲多喝了点酒。

父亲呢,妈妈,我的父亲究竟是谁呢,你怎么老不提他,妈妈,告诉我他的一点事情好不好?

住口。母亲在打断我说话时总是用"住口"这个过于戏剧化的词,声音尖尖的, 她说,你少提他,他不是人,你也没有父亲,你从来就没有什么父亲。

余刚没有父亲。余刚从来就没有什么父亲。余刚的父亲不是人。

那天晚上,饥寒交困的余刚躺在地毯上感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强烈的孤独。 这种黑暗中的孤独让他孩子一样地流下了眼泪,但是黑暗和泪水并没有完全遮蔽他的眼睛,反而使他的眼睛野兽一般敏锐, 在黑暗中如同两把闪着寒光的利刃穿破一切阻 碍捕捉着现实中稍纵即逝的画面。他看见──

读者,请原谅我再次打断您。我是孟秋, 这篇小说的实际操作者。我至所以在这时候打断您是因为我想提醒您注意,这篇看似支离破碎的小说至此将进入一个关键阶段,即将出现的将是众多碎片中份量较重的一块, 我提 醒您务必小心,如果能做到的话请一个字也不要漏掉。前面我在叙述余刚来到并待在母亲寓所里的场景时,就是因为过于随意,文字写得既轻又薄, 效果如同一篇低 劣的街头小说,煽情得厉害反而显得做作虚假。但是就像前面的"我"所交待的这同样是一段真实的经历,其细节的真实性不容怀疑和责难。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教训,所以我要提醒您,请您尽快从前面的"煽情"中解脱出来,和我一起进入这个游戏的核心(请原谅我也用了游戏这个词,暂且就这么用吧)。

他看见──

雪。雪花自空中迅速落下,由于速度过快看不出雪花与雪花之间的空隙, 这种空隙无疑是存在的,代表一种距离、一段时间。城市。街道、广场、公园沉浸在暗 白色的光线里,这种光线通常出现在那些没有太阳的阴天的黎明或者黄昏。 所有的 灯都已熄灭或者说所有的门、窗都被雪封住。城市里空无一人。没有飞鸟,没有风,只有巨大的没有边际的暗白色于寂静无声中一点一点地扩大、加深、加厚。一座楼。 一座老式的三层建筑。雪花够不到的墙壁呈暗淡的青灰色。三个楼道中中间的一个。两个人显影一般地出现。背影。他们缓慢地走过楼道, 走到一楼右边的一扇门前( 这是我的屋子我的房间)。个子稍高的一个揿亮了楼道中间的三瓦日光灯。死气沉沉的颜色。现在可以看见这两个人的服饰。个子稍高的穿着一件黑色长呢大衣, 裹 着一条不宽的棕色围巾,从体型和头发可以判断出这是个男人。他现在正在口袋里摸索,显然是在找钥匙。女的,那个个子稍矮的一眼便能看出她的性别, 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短呢大衣,大衣的下摆刚好遮住她的臀部,下身是一件宽松的牛仔裤, 半成新,一头披肩发被一条黑白相间的毛线围巾在颈间截为两段, 她的位置离门稍 远一些,三瓦日光灯差不多正好与她的头顶形成一条直线。她的右肩上背着一只琴 盒,深棕色,从形状看里面多半是一把小提琴。这会儿,那个男的终于找到了钥匙, 他回头对女的小声说了句什么,光线太暗加上他的头微微朝下的缘故,看不清他的 脸。背影。防盗门被拉到一边(这是我的屋子,我的)。然后是第二道门。

一个大概五、六平方米的小厅。一张靠墙放置的方桌。 这堵墙正对着刚刚关上 的门。 他把钥匙放到方桌上(这是我的钥匙金黄色的母亲说我和你一人一把没有光泽)。小厅的左边也就是南边并排有两扇门, 显然这是这套居室的另外两个房间, 因为和它们正对着的是厨房和卫生间。他推开靠近方桌的那扇门,小厅里的光线斜 射进去。背影。一前一后。从背后看,这会儿她已把琴盒从右肩上卸下横放在怀里。 灯亮了。她弯腰把琴盒斜靠在两张并排放着的沙发的扶手边。她坐下然后又站起来 解下围巾,双手伸到脑后拢了拢头发,差不多几秒钟时间, 她打量了一下房间:一 张铺了台布的圆桌,一个堆得满满的积满灰尘的竹制书架,一张同样铺满了书的小 床。她重新坐下,坐在靠里手的那张沙发上,另一张空着。看不见她的脸, 可以看 见她的侧面(像像可不会是她不会)。不一会儿,他走了进来,一手拎了一只方凳一手拿着两只浅棕色的矮脚杯子。他弯腰把它们安置在沙发前。然后。 然后他转过 脸朝厨房张望(是他是那张脸牧师牧师的说个不停那天打电话听见你声音时便是这种感觉牧师怎么会变呢不会变的牧师是的千篇一律一本正经的牧师可是你是谁呢我 不认识你我根本就你站在我面前那个孩子一溜烟便不见了你是谁呢手里拿着我的钥匙走进我的屋子我的屋子后悔总是在一件事情发生之后可是在这之前我便后悔了)。 这会儿他已脸朝里转向她,他身子微微前倾,正好把她挡住,只能看见她的衣角。 很显然他们正在谈话,可是却没有发出任何些微的声响。房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不再发生位移或者说正常的流动。

几分钟后,他起身走进厨房,出来时手里拎了一只水瓶。 他走到方凳前弯腰往 杯子里倒水。浓厚的咖啡(我怎么知道是咖啡)。热气从杯中散逸。他倒水的一瞬 间,她的侧面又显露了出来(像但不可能是她否则)。他重新坐下来, 又恢复到原 来的姿式(否则那天聚会她也去了她老念叨着你呢在那种场合一头披肩发安静地坐在一边她看都不看我一眼牧师你真的不打算结婚了牵着我的手看都不看我一眼那天 晚上我没有我之所以没有是因为我不能那么做否则一切便毁了一切便不存在了妈妈你知道他们在学校管我叫什么吗妈妈她看都不看我一眼直到有一天妈妈如果有可能 我会那么做的而不是一味忍受在黑暗中等待它的降临可是妈妈我从没去过教堂我害怕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们待在一起如果那天晚上可是她看都不看我一眼直到有一 天永远离开第二天我从沙发上醒来她已经离开她已经琴琴)。

谈话在继续进行着,气氛显得热烈而投机,这中间他离开过一次, 他到另外一 个房间拿了一些东西(这是我的东西你没有权利)显然他们找到了他们都能够接 受的话题。每隔几分钟他便往杯子里添一些开水,这证明他们说了很多话。 这会儿 她从沙发上站起身,弯腰打开琴盒,乌黑的长发遮住她的半边脸。她转过身,面对 沙发对面的竹制书架, 然后将琴架在左边肩颈的结合部(像一个女神一切争吵嘎然 而止她站在我们中间流畅的旋律使乱糟糟的理论黯然失色是这支曲子穿过纷扰的尊严虚荣穿过一只只装满珠宝装满污秽的盒子在风中飘行凛然不可侵犯)。 她把琴放 回琴盒,拿起搁在沙发扶手上的围巾,在颈间打了一个结。她走出房间。他拦住她,嘴里不停地说话,显然是想让她留下或者说再待一会儿。她愣在那里显得不知可否。 距离很近,可是依旧看不清她的脸,仿佛中间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他到另外一个 房间,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只口琴。他说着话,从表情可以看出他在恳求她做什么。

他们走了进去。 这是另外一个房间(这是我的卧室我的卧室你们没有权利你答 应过我你说你)。

这个房间与先前那个屋子一样大小,大概有十三、四个平方米。朝南。 有两扇 窗子。老式的木制窗子。窗框上的油漆差不多有一半都自行脱落了露出木头的本 色(而我们搬来时才刚刚刷过漆还没干透呢)。 两幅一模一样有着紫红色图案的窗 帘松松地挂着,如果仔细看窗帘有些地方已经撕破了,颜色也显得陈旧。写字台靠 窗贴着两面的墙横置着,对面是一个配有对拉玻璃的深黄色的书架,里面放满了书。 写字台与书架之间也就是两扇窗子之间搁着两张并排的方凳,上面放着一台两只喇 叭的收录机和一些堆得乱七八糟的磁带。 房间的东北角沿南北方向贴墙放着一张五 尺宽的木制硬板床(妈妈这床就别带了吧又重又占地方等到了城里我们再买张新的不好吗妈妈把两只床架相叠嵌合在一起一只手扶着一只手用绳子打着结一句话也不 说)。现在她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怀里抱着琴盒,写字台上点着十五瓦的 白炽台灯,灯光照在她的肩背上,她的脸沉浸在阴影中。他坐在床沿, 用口琴吹着 刚才她拉的同一支曲子(我怎么知道是同一支曲子可是两种乐器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如泣如诉两个遥远的没有身体的影子在空中飘行越靠越近最终融为一体我一直这么 怀疑着不仅是现在在南方我便有了这种想法这种想法我说我是一个恶棍的儿子一定是的否则母亲不会避而不谈不会一提起就那么激动不要这么想你母亲也许有难言之 隐琴说也许再过一阵子她会主动跟你说的你这么瞎猜想对你对你母亲都没什么好处没有好处静静地坐在一边看都不看我一眼)。沉默。他走到收录机跟前, 挑了一盘 磁带,把磁带倒回头。然后, 鲍勃·迪伦开始唱:一个人走了多远的路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人怎样抬起头才能看得见天空。

沉默。他走到厨房,把先前没有喝尽的咖啡残汁倒掉,顺势倒了两杯红葡萄酒, 并把酒瓶也带到房间里。他把杯子递给她,然后回转身把门关了。门。与葡萄酒一 样的颜色。 一堵可以开合的墙壁此刻紧紧地闭着(这是我的房间这是我的酒你们不 能这样不能这么做)。门。 只有鲍勃·迪伦的歌声可以穿过它而不至于受到伤害(把门打开你们不能这样把门关上我走到隔壁房间坐在沙发上那个人死了那个人一定 是死了否则琴不会牵着我的手拼命地奔跑没有什么能伤害到她除了死亡她说人总是要死的我们也不例外等我们死了以后他们还会站在这里而不是那里这扇门而不是那 扇门我没有我之所以没有妈妈我是一个恶棍的儿子我不能你不能这么瞎猜想妈妈你为什么还要生下我为什么不杀死我这很容易只需几分钟不几秒钟如果有可能妈妈那 个恶棍我要那个你不能这么瞎猜想可是你为什么看都不看我一眼妈妈你为什么还要生下我大雪未止的夜晚为什么任何城一位贞洁的女子由空中的一颗星指引抵达南方 的没有镇)。门(开开门你这个混蛋你答应过我)。门没有开可是在瞬间这扇门 突然变成了一块透明的葡萄酒一样颜色的薄纱,透过这层薄纱, 房间里的一切被染 成血一样红的酒色后尽收眼底。她站起身把大衣脱掉扔到床上,她站立时身体有些 摇晃,仿佛已有了醉意。他坐在床沿,这会儿他手里还拿着酒杯,酒杯是空的, 和 写字台上的那只一样,如果你仔细看,那瓶红葡萄酒也已经空了(你这个混蛋你想 干什么)。他站起身走到她跟前,低下头说了句什么, 然后(别碰她你这个混蛋别碰她)把她从椅子上扶起来,扶到床沿上坐下, 在这几秒中的过程中她一直低着头 用手抵挡着,从她的姿式看显然是酒喝多了。他和她并排坐着(那天晚上),她把 头靠在他肩上(那天晚上)。 从他的口型可以看出他正在对她说话(那天晚上)。 他把她扶躺在床上(那天晚上)帮她脱掉鞋子(那天晚上)把被子盖在她身上(那天晚上然后熄掉台灯关上门走到另外一间不你不能这么做)然后俯下身子在她唇上 轻轻一吻从背后看他的身子不停地抖动着然后(不别碰她你这个流氓这个混蛋你答应过我)在她唇上眼睛鼻子额头在她脸上飞快地吻着然后(你这个流氓)解开她衣 服的纽扣拉链搭袢然后(流氓)伸出双手在她全身上下(你这个流氓你答应过我啊你为什么这么做)然后下床一件一件脱掉自己的衣服(你这个恶棍不不要啊)然后 跨上床去掀开被子(啊啊求求你别这么做别这么做我求求你求求你了)然后骑上身去猛烈地施暴(啊啊)她的手臂拼命地抵抗他愣住了看着她安静下来然后下床走进 另一个房间赤身裸体(你这个野兽恶棍流氓)重新走进这个房间时手里多了一条围巾深棕色的围巾(啊啊)他用围巾把她的双手缚在床架上这会儿她没有任何抵抗然 后又是一阵猛烈的施暴(在黑暗中血一样红的波涛中上下起伏妈妈我有罪了是我干的不是他是我把钥匙放在他手上是我打开门把他们领进来妈妈这是一个罪孽啊不是 玩笑我看见了一个恶棍当他走进屋子当他把手伸向妈妈我看得清清楚楚她却看都不看我一眼妈妈当他把手伸向这个恶棍那天晚上当我把她扶躺在床上当我接触到她身 体在那种混合着酒气和她身上青草一样芳香的气味中那个恶棍我想过妈妈一瞬间这个恶棍他在干什么啊琴琴琴如果那天晚上我做了那件事而不是见鬼去吧牧师我把这 本书送给你不是让你相信它不是让你信徒一样地整天把它挂在嘴上我把它送给你母亲说是因为你长大了有些东西你应该知道你应该学会用自己的眼睛看东西我看见了 可是如果那天晚上我做了那件事现在的事情便不会发生这又有什么分别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一个时间和另一个时间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妈妈我有罪了啊在那张吱吱嘎 嘎的大床上在血一样红的波涛中那张床妈妈在南方我躺在你身边在宁静的洒满月色的夜晚没有什么是一定的你说除了善因为只有它是一个人心灵深处的东西可是妈妈 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坏人做那么多坏事呢因为他们控制不了他们的恶习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什么灵魂妈妈我有灵魂吗我有吗我有吗我是一个恶棍的儿子一个恶棍的儿子躺 在你身边恶棍的血染红了整个你不能这么瞎猜想是我干的不是别人是我欺骗了她我看见了那是琴的脸琴的你母亲为什么要带你去南方安静地坐在一边手里没有琴可是 因为她要去赎罪在那种尘土飞扬颠簸不定的山路上在生死不明的未来里匆匆地赎罪她有什么罪人是有罪的母亲说忍受不应得的痛苦是一种赎罪她有什么罪你别这么她 有什么罪你别这么她有什么罪你别这么瞎猜想了她有什么罪琴我看见了那是你的脸无可奈何地忍受啊啊你有什么罪妈妈我有罪了啊是我干的不是别人是我欺骗了她这 是个罪孽)。咔嚓一声。床架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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