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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狄兆林:看见月亮

2015-05-22 09:12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吉狄兆林 阅读

  回老家参加一场葬礼,死者是个早已儿孙满堂、连重孙也见了的八十多岁的老嫂子,属于所谓白喜事,自然无需悲伤、难过,抑或做起悲伤、难过的样子。几个也都在我卖嘴巴的矮郎乡的厂矿企业卖力气的晚辈,于是摩托车上也在不断互相打趣,表情很嘻哈。曲曲折折的乡村公路越靠近老家越曲折、越险峻,后座上的我不得不一再提醒他们注意安全。他们却一个个满不在乎,好像生命对于他们只是一种丢掉了还捡得回来的玩意儿。我有些提心吊胆,但也没再说什么,因为曾经的我也一样张狂,总结一次又一次惨痛教训得出的结论也正是:越怕越有鬼。我们终于有惊无险地到达。到达后的感觉却又是,这一路狂野的骑行,其实也不算什么——马背上的先人,曾因惯于冒险声名远播;我们也曾一起或单独,有过更多更刺激的经历。

  因为是本家,我们的到场没有引起刻意的迎接。随我而至的晚辈们马上拿出自己人该有的样子,开始忙这忙那。我则照例启用长者风度,坐到火塘边,与上了年纪的族人和乡邻互致问候,目光时不时也严肃、认真地经过一下安放于堂屋正中的死者——作为家族长者,照例要拿几句话来说,而且要说得头头是道,不然就有损家族面子,我得有所准备。

  鉴于我们这个人丁兴旺的家族这些年来出现了较多的非正常死亡,比如酒醉死、吊脖子死、喝农药死、厂矿企业安全事故死等等,我对这个其貌不扬,为人处事也自来低调谦和的老嫂子普通、寻常的一生表达了敬意,对她的高寿及寿终正寝给予了高度评价。族人和乡邻,似乎也都深有同感。有的偶尔随声附和一下,有的在不断地点头。我的自尊心得到一定满足。但我随即想起了母亲——我母亲是才五十余岁就喝农药死去的;又想到了自己——我自己内心深处其实并不觉得衰老中死在病床上是件多了不起的事情。我为我的言不由衷,隐隐地有些无奈。

  面对着来得稍晚的,或许确实有些悲伤、难过,或许仅仅出于礼节做起悲伤、难过的样子的远亲,老嫂子的娘家,我又勉强代表本家族讲了些正确的废话。对方长者也即兴发了言。也都是些约定俗成的套话。说来说去,翻译成汉语也就一句话:“人背着人的死,牛年不死虎年死,谁的道路最终也都只有这一条。”

  接下来本可互相拉拉家常、开开玩笑,活跃活跃气氛,由于平时没怎么接触、彼此不太熟悉和了解,没有家常可拉、也缺少开玩笑的必要基础,我干脆借故溜出堂屋,收起长者的一本正经加入到躲在厢房里正在热火朝天“扯金花”的年轻人堆里,也想碰碰运气,顺便消磨消磨时间。时间倒是好消磨,不知不觉就到了凌晨三点。运气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恍惚间随身的本钱就没了,一个晚辈主动支援的一千块也被哗啦啦收编了去。

  我只好拍拍屁股、强作欢颜退场,来到大门外,不知该随便找个地方睡上一小觉,还是该回到堂屋的火塘边,继续说废话。犹豫间,顺着高高地飘摇在院墙上作为死了人的标志的那块白布,我又看见了月亮。白生生的月亮,很圆很大,很像一则不容错过的启示。忙忙碌碌的人生中,不知又有多久没有如此真真切切地把它看见。

  我又情不自禁想起了母亲:母亲是个十分要强的女人,命运却一次次捉弄了她;失去母亲近二十年来,她那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苦相总是不经意间浮现眼前,使我心痛,让我止不住地想流泪;最难忘的还是那些常常吃不饱、穿不暖,母亲却总能面带微笑给我讲故事的酸楚无比却也美好无比的时光;母亲的故事里,月亮上端坐的也是个织布女人(母亲是个远近闻名的织布能手,白天忙于生产队集体劳动,经常会在晚上点起松明或就着月光,纺线或织布),只是不知那女人是否也跟她一样是个苦命寡妇,熬更守夜劳作的原因是否也是担心儿子吃得不如人、穿得不如人、被人看不起……我于是决定让自己吃吃苦头,清幽幽的月光里,沿着那条已经多年不走的山间小路,清清静静地走走。走回寄宿的矮郎乡。

  首先面对的是一段叫做“戈则阿舍”的长长的陡坡路。

  那陡坡路本身倒不是问题,走慢些、小心些即可。问题是它的某些路段,据说曾经有鬼,还都是些女鬼,还都很不老实,甚至会不等天黑就出来(传说鬼神一般习惯夜间活动),就那么聚在一起哭啊、闹啊什么的。不过,这样的场景即使真有,据说也不是我这种两眼一抹黑的“卓卓”(普通人)所能看见的——那得天生具有一种叫做“撵我”(看得见鬼神)的特殊本领。我有些庆幸我只是普通人,同时也有些遗憾,遗憾我吉狄家族没有那种成为“苏尼毕摩”(能与鬼神做深度交流,懂得怎么驱鬼辟邪、安抚神灵)的基因,也遗憾我连长长见识的机会也没有——曾经有位叔伯兄长言之凿凿地宣称他也“撵我”,看见过鬼。但我确实还是有些恐惧,只能动用通过汉语勉强获得的一点科学常识,半信半疑告诉自己所谓鬼神不过是精神和肉体互相交流产生的幻觉而已。情况稍有好转。半坡上,一阵风突然把路边的几棵老树刮得怪叫,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灵魂也有些慌乱,只好站定身体,调整呼吸,拿出“谁曾经怕过谁啊”的痞气,看了看四周,确定了四周一切正常,身体才得以恢复正常,灵魂似乎也很快接收了“四周一切正常”这个信息,迅速调整状态,重新与身体合而为一,树梢间不时闪现的月亮才又温柔亲切地进入眼帘,牵引着我,一步一步来到了“雅图吉勒”。

  “雅图吉勒”是个视野比较开阔的山垭口,月亮下越发空旷而荒凉。

  我在路边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点起一杆叶子烟,掏出手机给远在拉布沃卓(西昌)的诗友阿鸽发了条短信,说我正在一个荒凉的山野看月亮,准备给她写首情诗,题目就叫《看见月亮》。其实我思绪纷乱,根本无情可写。抽完烟,我展开四肢紧贴着大地,爬了好一会儿:不是要叩问生生死死之类严肃、深刻的问题,而是想简单体会一下大地的宽厚和仁慈,回味一下童年时曾在这片土地上得到的那种纯纯粹粹的欢乐。想起的却都是些死人:比我大些的阿饶和长保,与我同岁的晓东和都哈,比我小些的此基、鲁秀等;他们都是我的童年伙伴,长大后却各奔东西,终于阴阳两界;其中的阿饶是杀人之后自杀的,长保、此基和鲁秀是病死的,晓东是因家庭矛盾吊脖子死的,都哈是酒醉死的;他们的死,当然使我感慨,感慨之余稍感安慰的是他们毕竟都名正言顺享受过种种难以言传的人生乐趣,还都留下了后代儿女;我最感慨的还是早年间吊死在距此不远处的一个花季少女,她是个吉狄嫫,论辈分和我是姐弟,她的确切死因却是一个我至今无力也无从探究的隐秘。感慨之后便是深深的寂寞:我不知道这片土地上还曾有过多少类似的隐秘,更不知道可将由此而起的丝丝隐痛向谁倾诉。寂寞的心却充满力量:我背着我的死,爱着我所爱,恨着我所恨,走着我喜欢走的路,任它死鬼活鬼,谁堪与我为敌?我站起身来,远远地扔掉烟袋、烟杆和打火机,再次决定(多年来经常做出这样的决定,遗憾的是很难坚持)此时此刻起,彻底戒除抽烟、酗酒等恶习,做一个自由而坚定的新彝子;也远远地望了望即将面对的“蒙格波埠。”

  “蒙格波埠”的意思是“(用来)开会的山头”,远远望去却像一道暗藏杀机的关口:路下边一个山头,路上边一个山头,逶迤而上还有许多个山头,每个山头都高耸着或多或少的老树。小时候的我,就算白天也从不敢独自经过,长大成人后勉强敢了,也难免后背发凉、起些鸡皮疙瘩,断不敢夜里独自经过,因为那些老树间,挨挨挤挤都是坟,总有一种阴森森的气息挥之不去。“白生生的月亮很圆很大”的这个夜晚,我终于鼓起勇气把它过了,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猜想了一下:假如远去岁月里曾在这里开会的那些先人还有灵魂游荡此间,他们对后生我今夜的表现,会否感到满意?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我以为,就算对我日渐虚弱的身体略有鄙视,对我日益强大的内心,他们不会不赞赏。我觉得自己确实有点了不起。携此余威,很快就到了“木嘎吉勒”。

  “木嘎吉勒”应该是先人曾经用来遛马的地方,地势比较平缓,已接近汉人聚居的矮郎乡地界,本来没什么故事,数年前却有对夫妻把它变成了个命案现场:那丈夫因为妻子可能的私情,从家里藏了一把刀在身上,尾随打算去矮郎街赶场的妻子来到此处,把她杀死之后自己也吊死在了附近的一棵树上。对此故事,我了解得不太仔细,也不想评论——评论从来不是我的专长。我只是随心所欲把一泡尿痛快淋漓地边走边撒,撒出了一长串可以展开各种瞎想的图案,最后是个拖泥带水的句号。轻轻跨过这个句号,我感觉精神上似乎又取得了某种阶段性胜利,但很难总结、确定。我求助般抬起头看了看天。

  我看见晨曦初现的天空中,白生生的月亮很圆很大,也很像个拖泥带水的句号。

  我收回目光,加快脚步,抖擞起精神,又一头扎进了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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