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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周瑟瑟2009年近作选

2012-09-29 05:05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周瑟瑟 阅读

  芭蕉
  
  肥硕的叶片盖在我苍老的脸上
  我看见妈妈的微笑
  夏日的故乡,倾盆大雨中妈妈的微笑
  
  植物的爱扩大了阴凉
  虫草跳跃,淹死的童年伙伴的声音
  像一只蟾铃在念经
  
  在肥硕的芭蕉下
  蟾铃念经的声音让妈妈哭了
  
  我躲藏在阴凉里熟睡
  感觉到身体在发育,情感缓慢
  嘴里的青草,裤裆里的恶蛇
  一点点苏醒
  
  妈妈老了,芭蕉越来越疯狂
  我的脸上写着:孝顺之子疯狂叛逆
  
           2009年6月16日晨
  
  自然
  
  自然之舌在翠绿的山坡舔食草木
  风声抵在我臃肿的腰上,一阵奇痒
  我在自然的怀抱晕过去了
  
  矮树扶着我,我像一只自然界的怪兽
  比它们都要高大
  我认为我要蹲下来,把头插到树冠里
  
  我所置身的自然,庄子把守着
  无我之境也是有我之境
  
  绿色的水滴凝聚植物
  我砍下了怪兽的头颅
  嗷嗷叫我儒家
  
           2009年6月16日傍晚
  
  性本爱丘山
  
  这一生我爱过很多东西
  小时候爱拖拉机
  它的样子像父亲亢奋的样子
  我第一次坐上拖拉机时
  我也亢奋得像只公鸡
  后来我爱呼呼飞跑的单车
  骑上单车,尤其是后座上的女孩
  她淹死后好多年
  我还感觉到她的鬼魂
  跟着少年的单车疯跑
  现在我爱丘山
  爱与丘山说话
  说我内心的拖拉机
  说我胯下的单车
  它们笨重如废弃多年的丘山
  有风的夜晚
  我抱着黑沉沉的丘山散步
  尤如抱着庄学
  陶渊明生锈了
  他趴在南山
  也已废弃多年
  
           2009年6月17日晨
  
  灵柩
  
  生者对死者的敬畏
  来自这乌黑的灵柩
  它停在祖宗的堂屋
  它本身是静悄悄的
  但一群妇幼的哭泣
  增加了人间的生动
  它静静汇聚了恩德
  怀抱遗像的老孝子
  敲打木鱼的小和尚
  和尚孝子各司其职
  木然呆立灵柩两侧
  人世的姻缘与光阴
  像屋外池塘里的水
  杨柳与鸭子弯着头
  而池水像死去的人
  承受着和尚的敲打
  灵柩停在孝子心中
  明镜一样的人世情
  随着月亮升上夜空
  
     2009年6月18日晨
  
  忍辱
  
  烦恼以忍辱为菩提
  老禅师,教我觉的能力
  
  菩提在哪里呢?
  在明月羞愧的一步一步的移动里
  在灵柩小小的阴影里
  
  老禅师,我推开你的门
  其实你已圆寂
  挽额上写着寂灭为乐
  
  我的哭泣是自不量力的哭泣
  我的忍辱是自不量力的忍辱
  
  突然记起,如何是赵州桥?
  赵州禅师回答:度驴度马
  
  我踩在你身上
  像驴马,笨拙而烦恼
  
       2009年6月18日夜
  
  赵州桥
  
  千年的光辉照耀赵州桥上的石狮
  我看见驴马踩在你身上
  明月晃都不晃
  石狮也纹丝不动
  禅定的岁月,一切好像都静止了
  惟有我的欲念像赵州桥下的流水
  时断时续
  浑浊纠缠了我一辈子
  何时才能变得清澈?
  何时才能把内心的垃圾倾吐掉?
  过往的船只丢下突突的烟雾
  一阵颤抖,一滩河水就化开了
  而我化不开的欲念
  被生锈的铁链锁住
  我也沐浴千年的光辉
  明月也像白色的挽额
  等待我挣脱铁链的那一天
  
        2009年6月19日晨
  
  寂灭为乐
  
  风一吹就灭了
  风一吹灵魂就站了起来
  灵魂穿着破烂的袈裟
  托着衣钵
  脸色突变
  一张灵魂的脸
  与一张肉体的脸正好相反
  灵魂如白纸
  肉体就是肉体
  肉体跪在蒲团上哭得只剩一滴泪
  
  人死如灯灭
  一缕青烟
  一堆灰烬
  但还是保留着草木一样的体温
  
  青烟的泪
  与灰烬的泪
  一起滴在灵魂的白纸上
  脸色突变
  寂灭为乐
  
  2009年6月19日傍晚
  
  老禅师
  
  生死炽燃,苦恼无量
  炉火挣扎,我是那个抱木柴
  从风雪里撞入禅堂的人
  
  老禅师的心都动了
  年轻人,你为什么抱木柴送我?
  目光如淡黄的油灯
  老禅师好像就要寂灭
  灯火跳动,年轻人不要哭
  愿代众生,受无量苦
  
  我点燃木柴
  坐在潮湿的地上
  我听见黑暗的山中传来圆寂的声音
  淡黄的火舌舔食我点滴热泪
  师傅师傅,我追着火苗呼叫
  
  那个像我父亲的老人
  他留给我一木箱诗书手迹
  他留给我一木箱火苗
  
  我在禅的火苗里出入
  我看见恶业与多余的爱恨
  一点点熄灭
  而我人生的快乐
  从智慧里溢了出来
  我周身的木柴越堆越高
  直堆到我寂灭的那一天
  
          2009年6月20日晨
  
  文字禅
  
  起龛入塔
  众僧云集
  后山的滴水随着木鱼的一声声哽咽
  清晰地落在遗弃的文字上
  一滴一颗小石子
  一滴一颗明亮的心
  幼虎潜入禅房
  世上的善恶像它幼小的善恶
  坐在椅子上
  打盹
  我是一个心如止水的香客
  但一呆就是一生
  我远远地看着
  香炉里燃烧的文字只剩下骨头了
  夜幕下幼虎嗷嗷直叫
  后山的滴水显得更加清晰
  我睡在禅房
  前半生读过的文字都涌现在我心里
  一颗颗圆润有度
  一颗颗文字禅
  天一亮
  它们就要起龛入塔
  留下我
  像幼虎在光天化日之下嗷嗷直叫
  
            2009年6月21日午
  
  桑树
  
  鸡鸣桑树巅
  我把陶渊明安置在阴凉里
  虚室有余闲
  我们都是有家室的男人
  在夏天炙热的气味里交头接耳
  两个人的头都烤焦了
  不同朝代的想法都想到一块来了
  先吃发甜的桑椹
  再吃江南叫化鸡
  现在它在桑树之巅高唱南山之歌
  再过一个时辰
  我们都要进化到它体内,填满虚空
  乡村,乡村的进化论尽在享受之中
  一树的桑椹染红嘴唇
  其中陶渊明的嘴唇因为贪吃已经紫红
  我的嘴唇乌黑
  躲在乡村度过余生的大有人在
  我把乡村看成一座久经考验的寺庙
  有叫化鸡,有桑树
  有家室,有一树的菩萨脸膛通红
  在你的脸上亲来亲去
   
          2009年6月21日傍晚
  
  草木心
  
  这一生我是逃不过露水的袭击
  它们追着我,就像追击乡下游荡的灵魂
  
  我累了,盘腿坐在山脚下
  我喜欢无名鸟透明的心脏,像半山腰的寺庙
  
  我喜欢美女如诗,相依为命
  我喜欢草木如织,彼此教诲
  
  到寺庙里讨一碗清水
  尤如到草木里讨得亲眷的欢心
  
  她清心寡欲,愿意换做草木心
  我雄心勃勃只为获得更大的寂静
  
  身外之人,你怎么懂得她的草木心?
  要静养,要清心。要热爱山水的道德
  
  要在滚滚红尘里打坐,像在风中自由飞动的寺庙
  我把北四环与香山捆在一起,北京太小
  
  我们的爱情太大,只有回到草木中
  像两只昆虫拥抱在一起,听不到除心跳之外丧心病狂的声音
  
                  2009年6月22日晨
  
  荷塘
  
  路过荷塘,路过年幼时勃发的夏日一梦
  简直是太疯狂了。我的头居然开花结果了
  我的欲望翠绿,滴着成串的水珠,我肥硕的
  嘴唇,我肥硕的脚掌,都浮在水面
  
  简直是太疯狂了。我不曾怀疑生活的真谛
  但连绵十里的荷花让我目瞪口呆,我的乡村
  太疯狂了。我蹲在上面,进退两难
  湿漉漉的身体沉重如雨后的土地庙
  这个时候,只要你乞求一声,我就会垮掉
  
  荷叶撑着我肥硕的身体,就像乡村的道德
  维持着土地庙里可怜的一点点香火
  我曾经习惯从灵魂深处发出哇哇哇的蛙鸣
  尤其是我领着众声在乡村的后半夜集体的呕吐
  
  我要呕吐掉心中翠绿的器具,多余的器具
  在粉嫩的千百朵荷花丛中,我的呕吐迅速
  趁着夜色让自己脱身,让生命逃脱观音菩萨
  逃脱千百朵荷花一路的护送
  
  耗尽这几个月,我只剩下残枝败梗
  在冷清的故乡,在十里乡村荷塘
  弯下腰身,头发也渐渐白了,洗尽皮包骨
  这就是人生,哀伤也持续,随时的垮掉
  也是年幼时的夏日一梦的惊醒,哦我睁开了
  翠绿的眼睑,发出哇哇哇的呕吐
  
             2009年6月23日晨
  
  水库
  
  青山中一汪水库
  突然而必然的一汪水库
  突然的青山
  必然的碧波
  我来到水库
  首先看到的是万千白云
  它们先于我达到这里
  或者是从水库里浮出来的孩子
  我惊讶于他们虚幻的模样
  好像喝多了
  把水库挤得满满的
  青山呆立四周
  树木整洁
  也好像喝多了
  它们一头倒栽下来
  溅出无声无息的水花
  鸟也像绅士
  在水库
  我看到一群鸟抬起青山
  一边飞行一边掉落
  
             2009年6月24日夜
  
  孔雀
  
  转动绿色宝石的头
  像是多余的
  我梦见你开花的身体
  把我带入动物园
  紧跟你尖细的叫声
  我一步一步拆解我的双脚
  在动物园
  我选择孔雀
  做我一下午的教练
  她睡着了
  教我无为的哲学
  像一个全身是羽毛的庄子
  而我站立
  扮演慧能
  无念、无住、无相
  像三只脚
  被我拆解的脚
  我可以随时舍弃无为
  在游客的欢呼声中醒来
  一座动物园
  一座无为的囚笼
  圈养一群无为的游客
  与一群慧能
  我头顶的羽冠
  是一座动物园
  我顶着动物园一步一步醒来
  
              2009年6月25日晨
  
  永州
     ——给茂哥与吴尚荣
  
  在永州
  柳宗元看见谪居的孤峰
  冲出了他心灵的牢笼
  他惊呆了
  与一条肥硕的蝮蛇相遇
  它惊呆了
  哦一个把永州囚禁在内心的人
  蝮蛇低下了它高高竖起的三角头
  柳公流泪了
  看来楚骚是一剂良药
  贬谪的除了山水之美
  还有毒蛇
  它锋利的牙齿在乱石上磨得够快了
  
  草木疯狂
  而人心古朴
  群山静卧
  而人影晃荡
  而动物
  喘着粗气,晃荡胯下淫秽的卵泡
  哦淫秽之美
  穿过永州山水,直达柳宗元的牢房
  出来吧
  别在牢房里睡觉了
  一定要冲出来,像丑陋的卵泡
  在雄性动物的胯下磨擦出美的火花
  在永州
  柳宗元即将磨擦出山水的火花
  他试探着走出了牢房
  从此他的人生
  获得了美景的照料
  若干年后
  他更像一个山水的情郎
  
  毒蛇念山水经
  树木自残,身体像杂技演员
  乱石更乱
  山岗更高低不平,像毒蛇念山水经
  念荒蛮之美
  毒蛇,永州山水的道士
  穿柳宗元一样的服饰
  挂着毛笔与玉佩
  一路写下散乱的美文
  他晕头晕脑
  那一年,他扮演毒蛇的知己
  扮演永州山水的道士
  
  山水是需要教育的
  正如一个贬谪的官员
  他需要讨茂哥家一碗白米饭
  像茂哥这样的永州人家
  白米饭
  与挂着淫荡卵泡的雄性动物
  一齐迎接柳宗元
  那时他身上还架着牢笼
  他忧郁
  但能吃,能写,能唯心地看待永州
  不要这样仇视皇上,他的享乐腐烂得差不多了
  不要厌恶永州
  要像一个永州的道士在各家串门
  像茂哥一样怀抱孤峰,雄性荷尔蒙是你弥漫的白雾
  这样的永州无尚光荣
  吴尚荣,你的老爸是永州的孤峰
  柳宗元,你的永州是毒蛇嘴里的金牙
  是贬谪后的夜夜娇妻
  任你云雨狂欢,随便乱咬
  
  “在辽阔的下午的永州”——茂哥抱着吴尚荣
  在永州城南靠近桂林汤松波的方向撒尿
  一只肥硕的卵泡在吴尚荣裤裆里挺立
  然后在永州山水里又慢慢软下来
  总不能一直竖着
  竖着也挺累的,柳宗元也有睡觉的时候
  他抱着永州的孤峰
  胯下像杂技演员一样的树木疯狂生长
  
               2009年6月27日晨
  
  野合
  
  孔子的母亲颜征在
  大喊大叫。她望着鲁国天空上男人一样的鸟群
  她还不满20岁
  她必须大喊大叫,像鲁国昌平乡陬邑的野兽
  她的阴道诞生圣人
  她抓着一口井,这个孩子太丑陋了
  她必须使劲生下一个国家
  颜氏扳倒了一口井,她口渴得大喊大叫
  生育之事在公元前552年
  或551年
  都是成功的
  都是功德无量的事。叔梁纥把仁义交给第三房
  孔子的母亲
  有人考证,在野外被老奴隶主叔梁纥强奸
  那一年我并不识字,住在红砖小学
  “批林批孔”像一场游戏
  其中的欢乐属于政治
  痛苦也属于政治。我第一次卷入野合的历史
  听见“孔老二”在教室外喊话
  “我是被老虎衔进山洞的。”
  我不相信主流话语之外的辩解
  我不相信漫画上的人生于尼丘山野外
  被老虎衔进山洞?脸蛋红润的女老师躲在菜园里
  撒尿,开枪一样的声音冲击耳朵
  我一路狂奔,“孔老二孔老二”
  野合之人像小学校里的鬼,她吐出红舌头
  我看见偷情的人上吊
  墙上的孔子
  脸上打叉的仁义道德,差点断送了一个国家
  断送了我营养不良的童年。要到少年我才开始醒悟
  原来文革是错的,孔子是对的
  上吊自杀的人也是对的
  脸蛋红润的女老师永远活在杉树下快活的欢叫里
  偷情的快乐,陌生的道德一年年加深
  荷尔蒙的推进速度改变了混乱的社会
  我的不幸是成长于一个疯狂的年代
  红卫兵细瘦的胳膊砸在孔子头上
  他们疯狂如发情的公牛,女孩扎着裤腰带如愤怒的公牛
  他们丧失了性别
  但发育如期到来
  变声期的美好填满了斗争的火药,一触即发
  一卡车脸蛋红润的少女
  与孔子一起枪杀在武斗的黄昏。回来就赤身裸体
  在学校翠绿的菜园,孔子还有最后一口气
  他从众尸中坐起来辩解:“我的母亲没有被我父亲强奸。
  我不是圣人,我是教书的,我懂礼乐。”
  但你就是圣人,所以你活过来了
  你复活了一个国家
  你3岁丧父,你的游戏就是摆弄祭器,惊呆了母亲
  你17岁丧母,19岁成婚,20岁生了儿子
  但你贫且贱
  内心藏着好几个诸侯国,而不只是鲁国的小野兽
  你与你内心的周公姬旦一起摆弄祭器
  对西周典章制度的兴趣把你从乡校的德、行、艺中
  区别出来,但你贫贱的身分无法获得九年国学的官职
  一个早熟的男孩迷恋周礼
  克己复礼
  “吾从周。”一生中你会时常梦见周公
  模仿周公的风度,在不骄不吝中做了大夫季氏的委吏
  你躬身于仓库。会计当是适合圣人的
  料量平也是,出纳钱粮公平准确,这些粮食与钱财都是别人的
  我孔子不要,我要的是周公的风度
  担任“乘田”一职后,你赶着牛群在山坡上唱歌
  这些牛群也是别人的,你不要,你要它们繁殖生长
  “吾少而贱,故多能鄙事。”——孔子的辛酸与自慰
  正是孔子的慧智。坐在仓库边的孔子
  与坐在牛圈边的孔子,是同一个孔子
  像一个练习忍耐术的魔术师
  孔子把小人儒变为君子儒
  把君子儒变为圣人儒,他的表演你看不出游戏的成分了
  因为他以牛群的心在贱上磨擦
  以仓库的心在鄙事上沉默。他忍了又忍,终于在银杏树下开口了
  我要收徒
  我要设坛
  我要你们叫我老师
  我要你们送肉,要割成一条条细长的,挂在礼乐之上
  我要鲁国的杏树开出好看的白花
  哦弟子们
  这是“仁”
  这是温故知新,你们要一遍一遍地在杏树下行礼
  春秋对应了儒家学派
  孔子对应了三千弟子
  世间万物在孔老师眼里无非是“仁”
  是红砖小学集体的疯狂,40年过去了
  我重访历史,看到的是破败的校园
  “批林批孔”的字迹像四颗硕大的泪
  挂在红砖小学墙上。为什么你消失了?
  现在回来做什么?难道你还不如小学菜园里
  胯下晃荡肮脏卵泡的公猪?它的淫荡贯穿历史
  从不曾改变,它要把深入骨髓的耻辱坚持到底
  孔老师!为了我的成长
  你付出了很多,你付出了“仁”
  付出了扑腾跪倒在操场的美景良辰
  弟子们,教材巨变,人心跑得飞快
  我的思想全靠你们一遍又一遍背诵
  上吊自杀的女老师,她最后的遗言里有“仁”
  有深入骨髓的耻辱
  当然也有晃荡肮脏卵泡的千年不变的幻影
  在红砖小学的教育史上
  她的哭声,飘浮在翠绿的菜园上空
  
              2009年7月1日晨
                 7月20日夜
                 7月22日晨


   
  水仙道院
  
  疯狂的水仙在人心里疯长。
  人心——我指的是隐士的心。
  
  苏州河水缓缓流过,运送水仙道院的船,
  停泊在隐士的指尖——
  
  人心比不过河水静美,
  水仙道院倒立,旧时的记忆浮起
  一张张臃肿的脸。它们集体撕碎了身段,
  与假嗓子,
  在那一年,
  在水仙道院秋日的蝉鸣声里全部拍摄了下来。
  
  梵音的假嗓子,
  院长啊这么年轻,像是一个没有经过打击的人,
  在月光下跑得飞快,
  好像一不小心就跑到了苏州城外。
  
  锣鼓也追得急,
  失魂落魄的追击却没有跌倒。
  一百多年来那个逃跑的人又回到苏州,
  重现昔日的美景良晨。
  
  他站在水仙道院,
  一袭白衣,像一只鹤。
  是的他多么清瘦,假嗓子里站起来的鹤。
  他告诉我:一切都摇摇晃晃,
  就像这时光的机器,你把头伸进去,
  出来的是与你一模一样的水仙。
  
  腔口干净,穿过庭院,
  穿过苏州城,在一群人的口腔里伤心地弹起。
  
  这样的景象吸引了我连夜赶来,
  拆散机器,把水仙道院扛在肩上,
  在水上行走了三五里就看见了
  良辰美景。一地的鸟粪散发道教音乐
  细小的风韵,我躬身于苏州,
  踩着仙风道骨的鸟粪。
  
  我就此抬起水仙道院,
  它阴影里仙风道骨的鸟类,
  咿咿呀呀吟唱——
  
  “哥哥呀,你走后,
  我就孤身一人守着三岁侄儿,
  教他梵音、锣鼓与腔口。”
  
  现在,时光机器压着我半老的身体,
  我听见水仙道院里的年轻人发出
  欢乐的叫声,我就知道好时光又回来了。
  
  但是,我不能放弃我曾许下的要在水仙里
  死去的诺言。一湾小小的清水养活了你,
  这是人间奇迹。我北上,
  与你失之交臂,陌生的客人呀!
  你是否是我哥哥的友人?
  
  他留下一封书信,
  字迹清秀,是一个知识女性的手迹,
  哦嫂嫂,你还在研究明清史?
  还在侄儿的唱腔里寻找游魂与爱情?
  
  没有的事呀。我记起你白净的笑脸,
  苗条的腰身,尖尖的手指上总挂着一串
  钥匙。你笑起来就像水仙道院压在七月燃烧的舌尖。
  
  太热了,你顺手脱下吊带,
  挽着我的胳膊,我闻到你身上的水仙味,
  哦,小宝你什么时候变得仙风道骨?
  什么时候学会妖媚的法术?
  
  我与你谈恋爱的历史在水仙道院,
  在苏州河上,
  在一条满载时光机器的木船上,
  现出了它本来的真相:这是经过假嗓子
  磨擦过的。
  
  你身体里时常响起动听的梵音,
  在我们惟一的吻中像鸟弹起。
  你的嘴唇总是起小小的水泡,
  半年了,你内心的锣鼓,
  你脚下的石子,弹起来就碎了。
  
  我跨进水仙道院的门槛,
  遇见你跪在风中欢笑,一切都是这么美好!
  好像你得道成仙,
  可以不听我的劝告:人世险恶,
  相依为命的人才能获得一湾清水的养育,
  跪着跪着就生育了。
  一颗小小的水仙咬着你嘴唇上的水泡,一道观的清风明月,
  全是你的,
  全是假嗓子里的真相。
  
                 2009年7月24日晨
  
  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国风.卫风.木瓜》
  
  木瓜女子我温润的女子,
  在古卫国我们有过一次不真实的艳遇。
  其中,你要砍断我的手脚,
  挖空我的胸膛,
  在古卫国,这些技术早已失传。
  
  我知道你的仁,
  我也给你看过我的善。
  
  但是,木瓜——
  呱呱叫唤的蟾蜍,
  它们好像在痛苦中磨损了青春,
  我与你扑入溪流,
  捕捉发情的蟾蜍,
  其中,一只公的骑在一只母的背上,
  那场景羞得你满脸绯红。
  
  我向你解释,
  那是古卫国的场景,
  你尽可以想像成是一场虚无的革命——
  情欲。这丑陋的动物,
  它通红的舌头与嗓子,
  我扳开了它的嘴巴,诅咒它。
  
  我陪伴木瓜女子骑青牛,
  山岗上你猛踹一块墓碑,
  上面的青苔像蟾蜍吐出的爱液,
  人世呀!这么不干净!
  
  树林倒是干净,
  古卫国也干净,
  木瓜女子也干净,
  蟾蜍却缩在青色墓碑下,
  她吐出加深了的木瓜汁。
  
  嗨嗨——你能不能醒醒?
  能不能不求回报?
  
  我交出怀里的美玉,
  所以,我理所当然得到了你的木瓜。
  嗨嗨——我醒了,
  而你却执迷不悟,在古卫国,
  你磨损掉青春的嫩芽与牛角。
  
  回来吧,
  我的木瓜女子,我是真心奉献,
  而你却滞留在蟾蜍的体内。
  磨损掉的喉咙,
  抵不消你的叮嘱——
  
  “喜不露口,情悲无系。”
  绝望也是有限的,
  世上哪有那么多绝望?
  因为古卫国,盛产木瓜的国度早就烂了,
  你闯进来就退不回去了,
  古卫国,
  它却退到木瓜灿烂的嗓子眼里了。
  
            2009年7月24日夜
  
  鹌鹑
  
  我是你的小舅舅,躲在灌木丛中。
  那是故乡的夏夜,星星比现在多。
  
  短小的尾巴,下体灰白色。
  你摇摇晃晃摸黑走来,叫我鹌鹑鹌鹑——
  
  “天黑了,你还不回家……”
  风吹起山坡上的草垛,吹起一层层棕黄色羽毛。
  
  我一边哭一边抱起你,
  亲你冰凉的嘴。我骑自行车从樟树镇回来,
  天黑下来,樟树的香气紧随我十八年,
  你坐在自行车后打盹,仿佛就在昨天。
  
  时光早早停滞在短小的灌木丛中,
  四十年来还蹲在潮湿的地上。点点光斑,
  从你迷离的双眼边缘向四周扩散,
  外婆、外公沿着你的气味追到后山,
  这两位奋不顾身的老人,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鹌鹑想了想,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收紧的棕黄色翅膀渐渐放下,追捕还在继续,
  但执迷不悟必须持续到青春发育期。
  谁也没有权利获得原谅,谁也不能幸免——
  与家禽们一同度过故乡的漫漫长夜。
  
  毛绒绒的头从清晨抬起来,孔子一样迷失
  在那个年代。打倒了墓碑,打倒了孔圣人。
  快速成长在故乡的洪水泛滥中。你因为懒惰
  而躲过了被一场故乡狂欢的游戏淹死。
  
  现在,故乡的墓碑下集合的亡灵变成了一阵阵凉风
  到了夜晚都变成了鹌鹑。
  一只只紧紧拥抱,叫声里有相互的叮咛——
  亲爱的,你死后会回到樟树镇么?
  
  你要照顾我的外公外婆,他们穿着雨衣站在孔子的
  牌位下,泪水淋湿了供果。
  “无田甫田,维莠骄骄。”
  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跪在鹌鹑身后,
  叫声中含泪:我的小舅舅呀你一生飘泊,
  而爱像鹌鹑,到了中年才获得了墓碑的阴凉。
  
  祖先们都穿上了绸缎寿衣,赶着一群群鹌鹑,
  行走在樟树镇的河边,一边走一边念——
  “无思远人,劳心忉忉……”
  
              2009年7月28日晨
  
  闪电湖
  
  闪电在半夜撕开了我的裤裆,
  哗啦一下——一湾清水上栖息一只仙鹤。
  我的仙鹤,云里雾里弯曲的美,
  惊得小宝哇哇大叫:哥呀!
  我不是到你的隐私处旅游来的。
  
  你是来旅游的。鸭脖子好吃,
  我脾气温和得像平静的闪电湖。
  在仙鹤与鸭脖子之间你选择了后者。
  
  我带你骑马,跑在闪电中间,
  稍有想法我就被卷上了天。
  我带你游泳,等我们都在月光下
  脱光衣物,你还是被仙鹤羞得哇哇大哭。
  
  我的仙鹤呀,你就不要出来了,
  因为小宝是不好骗的,她怕一切沾仙气的器官。
  我说我可以放弃仙鹤,而只啃鸭脖子,
  你还是哇哇大哭:“因为我-我-爱闪电!”
  
  在闪电湖,我认识了仙女小宝,
  她容不得我裸体,她说闪电劈死你——
  如果你不爱我,如果你不藏起仙鹤。
  
  而她自己在闪电湖裸体,
  我撕开的羽毛张开,露出我毛绒绒的下体。
  天人合一在闪电湖,我做到了。
  天人合一的仙女指示我收起仙鹤。
  
             2009年7月28日夜?
  
  檀木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
            ——《国风.郑风.将仲子》
  
  檀香冲击我的人中,这不是薄荷,
  是檀香,是檀木撞击昏昏沉沉的中年病。
  我无所求,亦无所欲——
  这是一个人在檀木里进出自如,
  修炼脑仁所必经之路。
  抱着公鸡与抱着檀木,在古代分得很清楚,
  你这是宗教,而他那是爱情。
  
  到了我这个年纪,半边身子是宗教的,
  另一边还有爱情的残留物:公鸡打鸣唤醒体内的激素。
  脑溢血淋湿半边身子。每迈一步将会垮塌,
  推翻早年建立起的道德,
  保留发亮的毛发与半夜梳头的恶习就足够了。
  
  国风所述:该忌讳的只是小人翻墙踩到熟睡的我,
  小人啊你在窃窃私语。坏话堆砌谎言,阴险猜测均速朽。
  国风是诚实的,翻墙的历史才是笑话。
  
  兄弟,我们均被檀木所制的善良,檀木所制的琴弦
  所控制。伪善的甜言蜜语,阴暗的鬼话,哦兄弟,你毁灭了。
  你晚节不保,你自取其辱。
  你自己编制了绳索,你自己套住了脖子——
  在檀木里进出自如的我,看着你死得像光荣的吊死鬼。
  
  半夜伸长脖子,学公鸡打鸣。
  一遍又一遍,最后变成了无孔不入的伪君子,
  迈步于檀木之乡,心情啊怪怪的。兄弟啊你这只老公鸡
  竖着鸡冠,老脸通红。
  离脑溢血不远了,离羞死只差半步。还是要立志做光荣的
  吊死鬼,这几年缩在自制的伪善的笼子里打鸣,
  闻檀香,闻脑溢血,有了杀身成仁的怪怪的念头。
  
  当然你大可不必打扮成笼中困兽,我可以放你出来,
  先解开你的双腿,你的腿多年前就被系在一起,只能跳弹。
  所以你总是异于同类,你蒙上的眼睛,也得拆开,
  一只到夜里就瞎了眼的家禽,它撞入的是鬼迷心窍。
  
  兄弟伐木,锯掉你的腿,才能让你站立,
  才能让你从檀树上下来,我送你一个长夜漫漫难入眠,
  赐你单相思,一个锯掉的假想敌。我不是你的敌人,
  但我是你的训兽师,你从灵魂里要剥了自己的皮,因为灵魂
  一团杂毛纠缠不清,所以你才要翻墙,你才要就地打滚。
  
  国风里的男子抬不起头,你也抬不起头。
  抬不起头是有传统的。害怕被兄弟责问。
  你先得搞清楚:榆科的青檀才称得上坚韧之木,
  而青檀、绿檀、紫檀、黑檀、红檀、黄檀在梵语里布施。
  一念生而万念生,檀木跳动,烟馨缭绕。
  一念去而万念不存,檀木跳动,此树香洁。
  
  至少经过了400年,才披上神秘的外衣。
  人和鬼神见着此物均在心里下跪了,为什么要称呼青龙木?
  你就是那个远古年代压断檀木的男子?打扮得像一条青龙。
  将仲子的人言可畏的源头,放大了这一生的艳遇,
  这其实都是徒劳,都是新旧道德交替时出现的情中幻景,
  是三纲五常的伦理压断了400年的檀木。
  
  我的生活明晃晃地摆在客厅里,我的客厅谁都可以落座,
  因为我是一个流言时代的坦荡人,如果你怀疑我多灾多难的人格,
  那就请兄弟到厅堂后室欣赏我的檀香屏风,我立志要小小的隐居,
  不辩解,辩解何益?我只是轻摇檀香扇。
  我相信历史重写的本能,不!其实不需要重写,因为兄弟你本就错了。
  
  错了是因为你的智慧还不足以应对这个流言的时代。
  在檀木的故乡,我见证过屈原的自杀。我见证过史上最焦虑的文人,
  如何急火攻心,如何抱石自沉。
  我说过我的坦荡与真实是不需要你理解的,否则就是自我的辩护,
  我不需要正确的评价,因为这个时代正确的评价在我看来全属无效。
  但我的历史是:我独自吞下了檀木,或者说我吞下了檀香扇。
  
  在倡导婚姻自主的中国,我的作为不需要小人支持。
  你的伪善与多嘴多舌己经伤害到了江湖侠义,主要是伤害到了你自己。
  而你还以为自己是阳光下的公鸡。
  檀木容不得你背后的小人之言,除非你自愿站出来,那是你的个人史,
  这一生,兄弟你最终修炼成了一个鲁莽的小人。
  
  从我家檀香屏风后走出来的我的娘子,她是檀木,
  ——我独自吞下的檀木。
  一念生而万念生,檀木跳动,烟馨缭绕。
  一念去而万念不存,檀木跳动,此树香洁。
  
                      2009年8月8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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