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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

郑敏答安琪问(3)

2012-11-19 09:54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安琪 阅读
  郑敏的诗
  
  永久的爱
  
  黑暗的暮晚的湖里,
  微凉的光滑的鱼身
  你感觉到它无声的逃脱
  最后只轻轻将尾巴
  击一下你的手指,带走了
  整个世界,缄默的
  
  在渐渐沉入夜雾的花园里。
  凝视着园中的石像,
  那清晰的头和美丽的肩
  坚固开始溶解,退入
  泛滥着的朦胧——
  
  呵,只有神灵可以了解
  那在一切苦痛中
  滑过的片刻,它却孕有
  那永远的默契。
  
  怅怅
  
  我们俩同在一个阴影里,
  抚着船栏儿说话,
  这秋天的早风真冷!
  一回我低头的当儿
  仿佛觉得太阳摸我的脸,
  呵,我的颊像溶了的雪,
  我的心像热了的酒,
  我抬头向你喊道:
  不,我们俩同在一片阳光里了?
  抚着船栏儿说话,
  这秋天的太阳真暖!
  为什么你只招着手儿微笑呢?
  原来一个岸上,一个船里,
  那船慢慢朝着
  那边有阳光的水上开去了。
  
  金黄的稻束
  
  金黄的稻束站在
  割过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
  黄昏的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
  收获日的满月在
  高耸的树巅上
  暮色里,远山是
  围着我们的心边
  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
  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
  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
  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
  而你们,站在那儿
  将成了人类的一个思想。
  
  秘密
  
  天空好像一条解冻的冰河
  当灰云崩裂奔飞;
  灰云好像暴风的海上的帆,
  风里鸟群自滚着云堆的天上跌没;
  在这扇窗前猛地却献出一角蓝天,
  仿佛从凿破的冰穴第一次窥见
  那长久已静静等在那儿的流水;
  镜子似的天空上有春天的影子
  一棵不落叶的高树,在它的尖顶上
  冗长的冬天的忧郁如一只正举起翅膀的鸟;
  一切,从混沌的合声里终于伸长出一句乐句。
  
  有一个青年人推开窗门,
  像是在梦里看见发光的白塔
  他举起他的整个灵魂
  但是他不和我们在一块儿
  他在听:远远的海上,山上,和土地的深处。
  
  
  
  我从来没有真正听见声音
  像我听见树的声音,
  当它悲伤,当它忧郁
  当它鼓舞,当它多情
  时的一切声音
  即使在黑暗的冬夜里,
  你走过它也应当像
  走过一个失去民族自由的人民
  你听不见那封锁在血里的声音吗7
  当春天来到时
  它的每一只强壮的手臂里
  埋藏着千百个啼扰的婴儿。
  
  我从来没有真正感觉过宁静
  像我从树的姿态里
  所感受到的那样深
  无论自哪一个思想里醒来
  我的眼睛遇见它
  屹立在那同一的姿态里。
  在它的手臂间星斗转移
  在它的注视下溪水慢慢流去,
  在它的胸怀里小鸟来去
  而它永远那么祈祷,沉思
  仿佛生长在永恒宁静的土地上。
  
  舞蹈
  
  你愿意经过一个沉寂的空间
  接受一个来自辽远的启示吗?
  当黑暗和温柔的静默包围着你,
  在那光亮的一角
  好像在暮晚的天边
  变异着神的亮翼,
  好像秋日下午的果园
  一个熟透的苹果无声的降落,
  陷入转黄的软草里。
  你愿意透过心的眼睛
  看见神的肢体吗?
  那圆润的手臂,
  徐徐弯转的腰身
  她的脚可以践在水上
  而不被埋没,
  她的眼光是不因
  距离而淡弱的星光。
  每一个缓和与敏捷的行动
  都是沉默的一笔,
  记下那不朽的言语
  人们倾听着,倾听着,用他们的心
  终于在一切身体之外
  寻到一个完美的身体,
  一切灵魂之外,
  寻到一个至高的灵魂。
  
  小漆匠
  
  他从围绕的灰暗里浮现
  好像灰色天空的一片亮光
  头微微向手倾斜,手
  那宁静而勤谨的涂下;辉煌
  的色彩,为了幸福的人们。
  
  他的注意深深流向内心,
  像静寂的海,当没有潮汐。
  他不抛给自己的以外一瞥
  阳光也不曾温暖过他的世界。
  
  这使我记起一只永恒的手
  它没有遗落,没有间歇
  的绘着人物,原野
  森林,阳光和风雪
  
  我怀疑它有没有让欢喜
  也在这个画幅上微微染下一笔?
  一天他回答我的问题
  将那天真的眼睛睁起。
  那里没有欢喜,也没有忧虑
  只像一片无知的淡漠的绿
  野,点缀了稀疏的几颗希望的露珠
  它的纯洁的光更增加了我的痛楚
  
  村落的早春
  
  我谛视着它:
  蜷伏在城市的脚边,
  用千百张暗褐的庐顶,
  无数片飞舞的碎布
  向宇宙描绘着自己
  正如住在那里的人们
  说着,画着,呼喊着生命
  却用他们粗糙的肌肤。
  知恩的舌尖从成熟的果实里
  体味出:树木在经过
  寒冬的坚忍,春天的迷惘
  夏季的风雨后
  所留下的一口生命的甘美;
  同情的心透过
  这阳光里微笑着的村落
  重看见每一个久雨阴湿的黑夜
  当茅顶颤抖着,墙摇晃着
  保护着一群人们
  贫穷在他们的后面
  化成树丛里的恶犬。
  但是,现在,瞧它如何骄傲的打开胸怀
  像炎夏里的一口井,把同情的水掏给路人
  它将柔和的景色展开为了
  有些无端被认为愚笨的人,
  他们的泥泞的赤足,疲倦的肩
  憔悴的面容和被漠视的寂寞的心;
  现在,女人在洗衣裳,孩童游戏,
  犬在跑,轻烟跳上天空,
  更像解冻的河流的是那久久闭锁着的欢欣,
  开始缓缓的流了,当他们看见
  树梢上,每一个夜晚添多几面
  绿色的希望的旗帜。
  
  池塘
  
  吹散了又围集过来:
  推开了又飘浮过来:
  流散了又围集过来:
  这些浮萍,这些忧愁
  这些疑难,在人类的心头。
  女孩子蹲在杵石上要想
  洗去旧衣上的垢污
  理想的人们在会议的桌上
  要洗净人性里的垢污
  落粉的白墙围绕着没落的人家
  没落的人家环绕着旧日的池塘
  一块儿在朦胧里感觉着
  破晓的就要来临;
  一两个人来汲取清凉的水
  就引起一纹一纹的破碎
  (旧日的破碎!)
  它愿意不断地给与,给与
  伴同着轻微的同情和抚慰
  当白昼里,
  火车长鸣一声驰过
  从旧日里多少畏怯的眼光
  一齐向着远方迷惘地瞩望。
  
  荷花(观张大千氏画)
  
  这一朵,用它仿佛永不会凋零
  的杯,盛满了开花的快乐才立
  在那里像耸直的山峰
  载着人们忘言的永恒
  
  那一卷,不急于舒展的稚叶
  在纯净的心里保藏了期望
  才穿过水上的朦胧,望着世界
  拒绝也穿上陈旧而褪色的衣裳
  但,什么才是那真正的主题
  在这一场痛苦的演奏里?这弯着的
  一枝荷梗,把花朵深深垂向
  
  你们的根里,不是说风的催打
  雨的痕迹,却因为它从创造者的
  手里承受了更多的生,这严肃的负担。
  
  Renoir少女的画像
  
  追寻你的人,都从那半垂的眼睛走入你的深处,
  它们虽然睁开却没有把光投射给外面的世界,
  却像是灵魂的海洋的入口,从那里你的一切
  思维又流返冷静的形体,像被地心吸回的海潮
  
  现在我看见你的嘴唇,这样冷酷的紧闭,
  使我想起岩岸封闭了一个深沉的自己
  虽然丰稔的青春已经从你发光的长发泛出
  但是你这样苍白,仍像一个暗澹的早春。
  
  呵,你不是吐出光芒的星辰,也不是
  散着芬芳的玫瑰,或是泛溢着成熟的果实
  却是吐放前的紧闭,成熟前的苦涩
  
  瞧,一个灵魂怎样紧紧把自己闭锁
  而后才向世界展开,她苦苦地默思和聚炼自己
  为了就将向一片充满了取予的爱的天地走去。
  
  白苍兰
  
  在你的幽香里闭锁着像蜂鸣的
  我对于初春的记忆
  那是造物的赐予,但哪里会有一种沉醉
  被允许在这有朽的肉体里不朽长存?
  
  在你的苍白里储存着更苍白的
  是我的年青的颤栗,
  那是造物的赐予,但哪里会有一首
  歌被允许永远颤动在这终于要死于哑静的弦上?
  
  当地上幽怨的绿草和我的揉合了
  蓝天和苍鹰的遐想都没入冬天的寂寥
  呵,突然,不知是你,还是神的意旨
  让我宁静的心再一次为它燃烧,哭泣。
  
  心中的声音
  
  在这仲夏夜晚
  心中的声音
  好像那忽然飘来的白鹤
  用它的翅膀从沉睡中
  扇来浓郁的白玉簪芳香
  呼唤着记忆中的名字
  划出神秘的符号
  它在我的天空翻飞,盘旋
  留连,迟迟不肯离去
  
  浓郁又洁白,从远古时代
  转化成白鹤,占领了我的天空
  我无法理解它的符号,无法理解
  它为什么活得这么长,这么美
  这么洁白,它藐视死亡
  有一天会变成夜空的星星
  也还是充满人们听不到的音乐
  疯狂地旋转,向我飞来
  你,我心中的声音在呼唤
  永恒的宇宙,无际的黑暗深处
  储藏着你的、我的、我们的声音
  
  每当我走过这条小径
  
  每当我走过这条小径
  幽灵就缠住我的脚步
  我全身战栗,不是因为寒冷
  而是看到那灼热的目光
  年轻的星辰不应如此迅速的冷却
  你们那茂盛的黑发
  难道已化成灰烬
  那鲜红的嘴唇
  难道已滴尽了血液
  你们的肢体充满弹性
  如今却已经随风飘散
  没有骨灰,没有灵位
  啊!上天赐给的生命
  竟成一场狞笑的误会
  即使有人的良心抽搐
  谁又能将风雨摧落的苹果
  重接上枝头,还给我们
  那青春的嫩须,还给母亲们
  那曾在腹中蠕动的胎儿?
  今年这里的绿叶又已成荫
  蔷薇疯狂地爬满篱墙
  玫瑰的红,茉莉的白,
  野花的娇黄和深紫
  都照常来到
  惟有你们的脚步声
  只出现在黑黑的深夜
  在想念你们的梦中
  
  我怕走上这条小径
  却又抵挡不住你们的召唤
  从这里我曾走向疯狂了的你们
  我的胸腔因此胀痛
  现在血已流尽,只剩下
  尸体上苍白的等待
  只剩下等待,等待
  将像黑暗中的蘑菇
  悄悄的生长。
  
  你是幸运儿,荷花
  
  你是幸运儿,将
  纯洁展示给世界
  又被泱泱池水保护
  即使被顽童践碎
  你那肤色的粉白
  你也是死于天真的摧毁
  像地壳发怒埋葬了庞贝。
  
  有人必须每天把自己涂上
  乌鸦的玄色,又像蝙蝠,只在
  昏黄的天幕下飞旋
  白天躲在阴湿的岩洞
  倒悬着自己的良知。
  
  弓箭、子弹不会曲飞
  因此并非致命的杀手
  言语无孔不入
  反弹在愚昧野蛮的意识之壁
  从那扇荒芜的墙上飞溅向各方
  直到死伤成片,成君,成山
  而僵硬了的面孔
  还挂着歌颂的笑容
  感激的泪水已冻成冰
  那没有来得及闭上的眼睛
  映着水晶球内的梦想之国
  
  垂幕放下,剧场已空
  只余下混乱的回声
  是怨魂们的嚎叫
  和角色们的台词
  疯狂了的乐队
  在万古的宇宙间进行
  不会消逝的演奏,迫使
  我们一遍遍地聆听
  不知如何才能将剧情扭转
  打断角色的演说
  
  噪音要滤去,寻求和谐
  也许是人类的本能
  然而只能是无数不和谐的和谐
  希望没有熄灭
  这也许是生存的另一个本能。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因此你神秘无边
  你的美无穷
  只像一缕幽香
  渗透我的肺腑
  
  当我散步在无人的花园里
  你的无声的振波
  像湖水转给我消息
  我静静聆听那说给我的话
  仍然,我没有看见你
  也许在蔷薇篱外的影子。
  
  不要求你留下
  但你要一次次地显灵
  让我感到你的存在
  人们能从我沐着夕阳的脸上
  知道我又遇到了你
  听见你的呼吸
  
  虽然我们从未相见
  我知道有一刹那
  一种奇异的存在在我身边
  我们的聚会是无声的缄默
  然而山也不够巍峨
  海也不够盈溢。
  
  流血的令箭荷花
  
  只有花还在开
  那被刀割过的令箭
  在六月的黑夜里
  喷出暗红的血,花朵
  带来沙漠的愤怒
  而这里的心
  是汉白玉,是大理石的龙柱
  不吸收血迹
  在玉石的洁白下
  多少呼嚎,多少呻吟
  多少苍白的青春面颇
  多少疑问,多少绝望
  
  只有花还在开
  吐血的令箭荷花
  开在六月无声的
  沉沉的,闷热的
  看不透的夜的黑暗里
  
  郑敏(1920——),福建闽侯人,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哲学系。1952年在美国布朗大学研究院获英国文学硕士学位。回国后曾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1960年后在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讲授英美文学至今。1949年出版《诗集:1942--1947》,成为“九叶”诗派中一位重要女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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