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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远人:他教我希望和痛苦,教我去走人世的歧途

2018-05-30 08:50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远人 阅读

远人

远人,1970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数百件作品散见于海内外20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与人合著),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等,主编出版《21世纪的中国诗歌》《当代中国生态文学读本》(丛书)。现居深圳。

 

◎陌生人


在有很多人的时刻里
我会忘记自己,这似乎
是一种不幸,但它
始终连接我的生命
 
当夜深人静,只有一个人
和我面对着面,这似乎
是另一种不幸,但我愿意
倾听着他,一个陌生的人
 
他教我希望、教我痛苦
他教我去走人世的歧途
教我信仰歧途里的甜蜜与苦涩——
正是它们,把大地交叉捆绑
 
我惊讶他说得如此冷静
直到疲倦让他起身。当他步入
我的身体躺下,我终于发现
这第二个自我,永不离去

2011年6月16日夜

 

◎坐火车经过一个未停的小站


只一个瞬间,火车已从这里驰过
站名牌在窗外一闪,根本看不清站名
但我知道,此刻我已到达一个地方
而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一个小城,或者一个小镇,它很快
就落到我的身后,我在车窗里没有回头
但它还站在那里,孤单、固执
像只小小的蟋蟀,在草丛里埋伏
 
它一定有一个名字,在这个名字后面
一定有它细小的生活。这生活
和所有的生活没什么两样,它会在
一列慢车的到达里,增添一些幸福和忧伤
 
而我已远远地离开这里,我也将很快
遗忘我到达过的那个瞬间。此刻
我凝视的一切都不会改变——灌木在窗外
劈开辽阔的原野,地球旋转着,无声无息

2008年8月27日夜

 

◎车厢内


他们坐在我的对面
没刮胡子的男人在削一个水果
他的妻子靠在他肩上,像是睡着了
孩子看着窗外,眼睛里闪出惊讶
 
车窗外的风景越来越快
快得让人抓不住一个细节
男人把水果递给那孩子
孩子仍看着外面,外面是广阔的空间
 
有一天他会走到那里
当他的父亲衰老,拿不动一把水果刀
那时他会觉得人世辽阔——而人世
的确辽阔,无人看见我被时光碾碎的一生

2008年7月10日

 

◎小酒馆和午夜
——致myb


从五楼下去,街对面就是小酒馆
四面墙都已发黑,灯下的桌子
一直排到外面,我们仿佛挤不进去
那就在街上再摆开一张,这午夜的人世
我们把它再挤上一挤,很快就有
更多的桌子摆出来,很快就有
更多的白炽灯,拖着油腻的电线
把头探出窗口,直到更深的夏夜
在我们啤酒瓶里,冒出凌晨的头来
 
现在很多年过去,一年年的夏夜
我已一年年觉得陌生。小酒馆已经消失
我也搬离了那条街,此刻的凌晨
只有树叶滚动,仿佛很多年里的很多东西
都已躺下来休息——人世变得安静了吗?
我此刻听见树叶,在滚动里把自己
掩埋起来,没有变化的是星星
它们总有几颗,仍在人世的每个午夜
把燃烧下去的决心,痛苦地抱紧

2009年4月5日凌晨

 

◎早上和傍晚的草坪


很可惜我不能停下来
那两只鸟,在草坪上鸣叫
我确信它们是在叫我
希望我加入到它们中间
 
这使我忽然感到羞愧
因为它们友好、善良
在早上的第一个时刻
让我的心情开始愉快
 
我真喜欢它们的眼睛
在白色的绒毛后面转动
像圆圆的糖,我猜想
那正是它们亲密的原因
 
最能看清的,是它们的羽毛
一模一样,一层褐色下面
是一层更深的褐,只在尾尖
露出两条发亮的深蓝
 
它们一定很远就看见我
于是在草坪上飞起来
它们飞向我,从喉咙里
发出我最喜欢听的声音
 
可我只能很快路过
当我回转时,时间已是傍晚
草坪上只有石头、树叶
和一个小小的喷泉
 
但我还是非常愉快
我停下步子,不是寻找它们
一种销声匿迹的美
我发现我是真的喜欢!

2011年6月10日夜

 

◎去湿地看鸟


湿地仿佛一片草原
阳光如被子,盖在
元旦的枯草丛中
河流诞生在周围
 
我们想在这里看鸟
看一种飞翔和鸣叫
像看另一种生活
奇妙地展开在高处
 
但鸟整天没有出现
仿佛这里没有鸟
也不会有人,我们沿着草坡
走到更低的旷远之处
 
在那里,草丛挖开泥土
升起来干燥的气息
仿佛世界刚刚被创造
大地只有寂静和永生的光
 
2015年1月2日

 

◎中秋日的金婚


这一天,父亲在微信上晒出
他和母亲五十年前的合影
他们如此年轻、如此匹配
如此在面对未来的生活
 
我不禁惊讶他们的那一时刻
一个未来在他们面前展开
或许,他们那时想的不会太多
更不知道今天会是什么样子
 
后来,姐姐、哥哥和我
加入他们的生活。我们偶然
会成为他们埋怨的部分,但也
恰恰是他们最期待的部分
 
很长的时间里,我真的很少
去注意他们,尽管那张照片
就在墙上的镜框里。它和其余的
生活挤在一起,慢慢有些杂乱
 
当很多年过去,搬家后的墙上
镜框不见了,我几乎没有觉察
让我分心的事物逐渐将我占领
我也不再记得那些照片和往日
 
父亲在今天晒出的合影
我竟然不知道它是如何被收藏
我凝视它很久——那时,父亲的
头发浓密,妈妈的辫子搭在胸前
 
我最惊讶的还是此刻
父亲一定把照片端详很久
妈妈也一定把它拿到
灯光更亮的地方,然后叹息
 
然后又微笑。或许他们真的知道
时间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在
五十年后的今天,选择一个中秋
选择一年里最圆和最干净的月亮
 
2016年9月15日凌晨

 

◎深夜的鸟


深夜的鸟都睡了
我还醒着。此刻没有人打扰

深夜像床单,覆盖大地
一个小小的球,还在沉默地旋转

有人在深夜回到家里
像鸟,回到一个空荡的巢

一根根树枝
不再突然向天空反弹

他或她,在自己羽毛里沉没
像一只深夜的鸟。我只偶然

听见一只鸟鸣叫
在深夜,像听见一块石头

突然滚下山坡,然后
一直掉进无穷的宇宙

它的声音划过我的耳膜
很快就不被任何人听到

2017年1月15日凌晨

 

◎面对的


熄灯之后,你以为我睡了
我还在房间里独自坐着
我双手总是摸到
我内心那块巨大的石头
它从未放心过我的承受
我也对它感到无端厌憎
但我就是它,它就是我
每到夜里,它的表面摸上去更加粗糙

它像地球一样知道旋转
它同样有一个椭圆形轨道
有时候我以为它消失了
它又总呼啸着回来
此刻,我凝视着我眼前的黑暗
听到一种石头与石头的摩擦
它在我耳朵里发出剧烈的轰响
你听不见它,也不必要听见它

2017年4月17日凌晨

 

◎高 音


我总是唱不了高音
那些能唱上去的
我都暗暗羡慕

就像早上那只鸟
总在我窗口亮起嗓子
它有一个高音的区域逐渐打开

我暗想我永远都发不出
那种嘹亮的、高亢的、野蛮的、疯狂的
令人听见后就不可能遗忘的声音

我发出的
总有一种虚无
所以它总是低沉,还有一些黯淡

我不太明白
为什么我只拥有这一种声音
它始终伴随我,不用我去学习

我总在虚无里发现某种沉重
没有人告诉我,这些沉重从何而来
它们好像不知不觉就进入我的胸腔

我现在到了一切都不可更改的年龄
我希望我还能继续低声地歌唱
像午夜最后一只鸟,发出看见月亮时的声音

2018年4月16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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