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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人:博尔赫斯的沙漏和书籍

2017-10-31 08:38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远人 阅读

博尔赫斯

   在魔幻现实主义横扫拉美和欧洲文坛之时,博尔赫斯始终是一个奇特的另类,既不关心身边发生的文学运动,也不注意二十世纪有什么风云变幻。我们总习惯将一个作家的作品与他的生平联系起来,在博尔赫斯这里,联系中断了。读者很难在他的传记中看到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他最热衷之事就是阅读。哪个作家又不会和阅读发生关系呢?只有在博尔赫斯这里,阅读成为毕生的任务和行为,乃至我们面对他的作品时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阅读,就不会有博尔赫斯充满神秘感的小说和诗歌。

   古罗马教育家昆体良曾有劝诫,多读古人作品,少读当世作品,理由是阅读的对象越古,选错的可能性就越少。这里蕴含的也就是时间的选择。像是领会了昆体良之言,博尔赫斯极少将目光投射在同时代作家身上,始终注视难以捉摸的过去。在博尔赫斯眼中,过去又绝非单纯的历史观察那么简单。在对过去的注视中,博尔赫斯感受到时间的种种性质——它的永逝、它的可逆、它的循环、它和今天的重叠等等。这点在他晚年短篇小说集《沙之书》中体现得尤其明显。

   创作这部小说集的博尔赫斯已双目失明,他不得不坐在黑暗和过去交织的迷宫中冥思。或许正是如此,他对远古计时的沙漏体会更深,“河水不分昼夜地流逝,从中悟出了事物的变化不定”以及“时间和命运有相似的地方”。与时间不断纠缠的博尔赫斯终于将时间等同于命运,尽管会有人产生博尔赫斯似的时间体会,但没有人将那些体会转变成一篇又一篇小说与诗歌,因而沙漏性质的时间就成为博尔赫斯极为独特的母题。

   小说集开篇《另一个人》描写的是人在晚年与年轻时的自己相遇。该主题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博尔赫斯笔下出现。创作这篇小说之前,他已经写过至少两篇性质相同的散文,一篇是《博尔赫斯和我》,另一篇是《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谈博尔赫斯》。三篇作品的共同之处是打破时间的物理性,似乎他随手就推开时间之门,走进去和另一个自己进行交谈。人会有另一个自己吗?当然有。人具有分裂性,每个人的自我也不止一个。在其他作家那里,不外乎两个自己在彼此争夺,就像卡尔维诺笔下《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那样,人性的善与恶导致出人格的分裂。这就使两个自己都充满寓言性。博尔赫斯不关注人格分裂,他关注的是此刻的自己和遥远过去的自己,也就是被时间错开的无数个自己,所以他的哪一个自我都不具寓言性质,它就是此刻与过去的两种真实在时间中相遇。用整部《沙之书》,博尔赫斯将所有的时间一次次重叠,从中闪现出过去与今天的交叉影子。它们的浮现,等同于博尔赫斯对时间的冥思转换成一次次真实的再现。从整部小说集的线索来看,他在相遇过去的自己之后,又立刻将自己转化成时间更深处的人物幻象。这一感受决定了那些小说中的人物无不披挂时间的碎片和幻觉般的体验。

   无法统计博尔赫斯的阅读究竟远到什么样的过去。在他笔下,总是不断出现公元前的世纪,公元后的三世纪、四世纪、十二世纪、十三世纪、十四世纪、十八世纪等等,他的笔锋很少来到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他热爱的书籍也来自那些遥远到几乎消失和遗忘的世纪。我们随时就在他作品中遇见柏拉图、赫拉克利特,遇见长城、金字塔、废墟,遇见《熙德之歌》《尼伯龙根之歌》,遇见《一千零一夜》《马丁·菲耶罗》,遇见《莎士比亚戏剧集》,遇见遥远时代的种种史诗,遇见形形色色的《圣经》人物和来自神话与传说中的人物,遇见各个世纪各个版本的《百科全书》等等。似乎只有在那里,博尔赫斯的时间体会才变得清晰。他只需某个词、某句话、某个段落,就能穿越到无穷无尽的过去,因而他的叙述无不从消失和遗忘开始,哪怕“事情是前不久发生的”,给我们的感受也已经是过去和消失很久的往事。他用注满冥思的笔尖钩出种种记忆和遗忘。所有这些故事,也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诗歌中常常出现爱情的主题,散文却不然。”的确不然,即使小说集第二篇《乌尔里卡》涉及到爱情,该小说也被他看成自认能留存的为数不多的几篇之一,我们仍从他描写现时的文字中不断遇见叔本华、遇见德·昆西。小说最后是“我”占有乌尔里卡的身体,但“我”最强的感受不是乌尔里卡带来的肉体享受,而是“时间像沙漏里的沙粒那样流逝。地老天荒的爱情在幽暗中荡漾”。乌尔里卡的身体仿佛在最后成为时间的化身,这是博尔赫斯毕生攥得最紧的部分,一切将不可挽回地流逝。流逝的必将成为过去,也必将成为遗忘。

   在博尔赫斯那里,抵抗遗忘的东西唯有书籍。围绕它的,是冥思与梦境,是沉思与世界,是塑造世界的空间与时间。谁都不陌生博尔赫斯的著名譬喻,“我,总是在想象着天堂∕是一座图书馆的类型”。这个天堂和图书馆拥有的,是博尔赫斯反复确认的地图、世纪、朝代、符号、宇宙和宇宙起源。小说集第三篇《代表大会》直接指向了这一主题,富可敌国的堂亚历山大为筹划一次世界代表大会,搜集了不计其数的各种书籍,包括三千四百册各种版本的《堂吉诃德》,十七世纪西班牙长老教会的书信,大学论文、账册、简报等能代表历史见证的几乎全部收齐,堂亚历山大却在最后用一把大火将它们烧个精光,其理由是,“世界代表大会从有世界以来的第一刻就开始,等我们化为尘土之后它还会继续。它是无处不在的。代表大会就是我们刚才烧掉的书籍。代表大会就是击败恺撒军团的喀里多尼亚人。代表大会就是粪土堆里的约伯,十字架上的基督……”这段出自博尔赫斯手笔的话无论具有怎样的雄辩和形而上的丰富,我们还是不可想象博尔赫斯自己会去焚烧书籍。刻画这一震惊场景,博尔赫斯是不是在表达书籍终将变成全部的历史和时间?书籍可以被烧毁,历史和时间却不可能被烧毁。它隐含博尔赫斯独到的时间观——时间不是线性的,它会循环甚至逆转,所以书籍最终仍会得到存留。博尔赫斯似乎从书籍中觉察到宇宙的奥秘。天堂是图书馆,宇宙也就是翻开的无穷尽的书籍。

   所以,不论堂亚历山大烧掉了多数图书,却始终无法烧尽,和小说集同名的压卷之作《沙之书》就表达了博尔赫斯这一理念或幻念。在博尔赫斯的全部小说中,《沙之书》是令人过目难忘的一篇。一个陌生人给“我”推销一本圣书。推销者也不知道该书出自哪个世纪,“这本书的页码是无穷尽的,没有首页,也没有末页”,无论翻开到什么地方,就是永远不会再现的页码。似乎在无限的空间里,一部属于时间的无限之书在博尔赫斯笔下出现了。买下书的“我”被它彻底俘虏,“我”当夜的翻阅就让这本书的页码“大到九次幂”。越来越感到恐惧的“我想把它付之一炬”时,意识到“一本无限的书烧起来也无休无止”。博尔赫斯对时间的神秘体验在这里登峰造极,乃至进入他的故事,我们不可能不感受我们未必不能感受的时间和空间的神秘存在。博尔赫斯就用这一坚定的神秘为我们创造一座充满诱惑力的迷宫。

   在他的迷宫之中,一切都可以发生。在他笔下,一切都是“事实上”发生的。就像 “沙之书”可以无穷无尽,《圆盘》中的“圆盘”竟然只有一面。这些在现实中无迹可寻也无人相信的事物一到博尔赫斯那里,不可能存在的就变成了“果然存在”的。我有时不觉得博尔赫斯是在创作某部幻想小说,而是将叙说完全置于空间与时间交叉的另一个维度。对博尔赫斯来说,那是一个不知不觉、逐渐失明的维度,也是一个他和时间展开对话的维度。博尔赫斯坐在这一维度中央,亲身感受时间从他身边四面八方散去,又像镜子的反光一样,从各个不同角度归来。似乎围绕他的时间网络是他吐出的一根根精巧无比的蛛丝,它碰触到常人无法碰触的细微之处,所以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的作品是虚构,从他所说的那句“一件虚假的事可能本质上是实在的”来看,博尔赫斯十分肯定他创作的真实性。“因为我们人类永远都不可思议地懂得它沉睡的,优雅的存在”。对博尔赫斯来说,挖掘这一存在,只可能用时间来作工具。如果我们承认时间神秘的话,那就得承认,博尔赫斯的创作处处在吻合时间的神秘。这是他用全部作品来探索的领域。在他写作的词汇表中,镜子、匕首、迷宫、老虎、郊区、大理石等等,无不在博尔赫斯赋予它们时间意义之后,产生奇妙的变异——它们要么折射过去,要么来自过去,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变异中精确地行走,结果就像厄普代克指出过的那样,“他奇特地将人类思想视为一个唯一的心灵的产物,将人类历史视为一部可以用神秘主义的眼光阅读的魔术巨著。”

   引完这句话我又突然感到,对博尔赫斯来说,只怕他不会接受其中的“神秘主义”一说。神秘未见得是博尔赫斯的初衷。在博尔赫斯那里,没有哪部过去时代的著作可以说神秘,在他眼里,一切都昭然若揭,一切都“忠于事实”,因为一个再也不能用眼睛去看世界的人,会比任何双眼完好的人更能感受时间在他内心流过时产生的撞击与抚摸。

   2017年3月25日夜

   发表于2017年第五期《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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