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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摩司·奥兹:说开头很难写啊

2017-12-14 08:51 来源:花城杂志 作者:杨振同 译 阅读

“开头很难啊。
诚然对付这一难题的策略五花八门:有的作家从来不从头写起。而是从故事的中间选上几个容易的场面开始写,以便热热身。”

引言 可宇宙大爆炸之前究竟有什么东西呢?

文 | 阿摩司·奥兹

译 | 杨振同

过去,我父亲写学术性著作。他总是羡慕我有小说家的自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脑子里想的东西直接就可以写到纸上去,不受各种预先搜寻资料然后再研究的限制,不须承担熟悉该领域所有现有资料的义务,摆脱了比较资料出处、提供证据、核对引文和加脚注的桎梏:像鸟儿一样自由。您很想写“什穆埃尔爱齐拉”不是?您只消动笔写就是了。您想写“可是齐拉爱的是吉尔伯特”不是?您写就得了。您想加上“可是什穆埃尔和吉尔伯特两情相悦”吗?谁能反驳您呢?谁又能走上前来,拿出相反的材料或者拿出您可能忽略掉的资料出处,对您表示异议呢?

而另一方面,我对父亲怀有某种羡慕之情。他每次坐下来写一篇学术论文,书桌上都摆得满满当当,有打开的书本、单行本、参考资料、各种辞书,就像是给大炮准备好充足的炮弹一样。他从来不会像我一样坐下来,呆看着一张了无生趣的书桌中间的一页带着嘲讽的白纸,仿佛月球表面的一个火山口。只有我、空洞和绝望。去无中生有吧。顺便说一下,我说的还是那张书桌。我父亲去世以后,他的书桌传给了我。这张书桌年复一年都像是印度加尔各答的贫民窟一样“人”满为患,而今却像科索沃的小型飞机场一样空空荡荡。

谁没有过这样恐怖的经历呢?坐在一张白纸面前,它冲你咧着没有牙齿的嘴巴乐:开始吧,咱们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动我一根指头?

一张白纸实际上是一堵刷了白灰的墙,没有门,也没有窗户。开始讲一个故事就像是在餐馆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调情。还记得契诃夫的小说《带狗的女人》里的古罗夫吗?古罗夫朝那只小狗一次又一次晃动手指头,示意它过来,直到那女人脸一红,说:“它不咬人”于是古罗夫就请求她准允他给那条狗一根骨头。这样,古罗夫和契诃夫都有了一条可以遵循的思路,眉目传情开始了,故事也就此开场。

其实,几乎每个故事的开头都是一根骨头,用这根骨头逗引女人的狗,而那条狗又是你接近那个女人。

想象一下,你决定写一个来自纳哈里亚的姑娘——我们就叫她玛蒂尔达吧——她发现她在希腊有一个不认识的表姐。假定那位表姐也叫玛蒂尔达。想一想啊,纳哈里亚的玛蒂尔达决定九月份去希腊,看望和她同名的表姐。那好啊,可是应该先写什么呢?一个晴朗的早晨,玛蒂尔达醒来?玛蒂尔达去了旅行社?玛蒂尔达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那一天她的手指夹在通风机里了,使她难以忘怀?或者是,玛蒂尔达在塞萨洛尼卡,在一个挤满了农民的旅馆里租了个房间,在那里遇到一个养蜜蜂的人?或者我们写这个故事应该这样开头:详细描写楼梯下面的储藏室里那厚厚的蜘蛛网?第一章写什么?玛蒂尔达凝视着那对曾祖母传下来的耳环?曾祖母的名字也叫玛蒂尔达。第一页写什么?第一段又该写什么?第一句应该透露出多少东西?“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我迷失了方向/离开正确的道路,醒来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在黑暗的森林里”?(但丁《地狱篇》)或许,但丁的《地狱篇》开头一节可以用作所有故事的标准的第一行:“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或多或少都是这许多故事实际开始的地方。

所以,你坐下来,问你自己应该先写什么;怎么样进行人生旅程中途的开场?坐着。在纸上乱画。把纸揉成一团。扔掉。在下一页上乱画:各种图形,花儿,三角,菱形,带一个小烟囱的房子,一只没长毛的猫。再揉成团。扔掉。到了这个时候,玛蒂尔达开始消失了。你又掀开一页。哎呀,这新的一页并不比前一页友好。还是老样子:没有狗、没有女人。

实际上,这种事儿是一直发生的,不光小说家们会遇到,不管谁要写些什么东西,都会遇到这种事儿。齐拉受厂里委托要对吉尔伯特进行面试,他是一个应聘者,来一家制造厂应聘员工协理员职位。厂里希望齐拉把她对他的印象写成一份书面报告。她写道:“面试于晚上六点在巴格达咖啡馆进行。”

她划掉了。这样写可不怎么对,因为面试晚上六点开始是不错,但却是在六点至六点四十五分之间进行的。再说了,谁在乎是六点还是八点,是在巴格达还是在阿拉斯加?她又划掉了。咬着钢笔尖儿。思考。然后她写道:“面试刚一开始,吉尔伯特给我提供了一份…又划掉,把”吉尔伯特“换成了”应聘者向我提供了一份简历,他坚持要我立刻就看简历,然后我们再开始交谈。简历请见附件。“

划掉。这又有什么区别呢?还有,”坚持“在这儿口气太重了,因为吉尔伯特当时实际上没有那么毅然决然。”请“?太弱了。事实上,他说话的口气比坚持轻,比请要重,要我先看他的简历。有没有一个介于”请“和”坚持“之间的词儿呢?或许是”要求“?不行,他并没有要求。他不是那么毅然决然。总而言之”毅然决然“这个词儿可真是傻乎乎的。不管怎么说,这份简历是要附在我的报告上的,如果我要设法写这份报告的话,所以,谁在乎吉尔伯特是坚持、硬要、请我、求我还是引诱了我呢?(引诱了我?吉尔伯特?这冷不丁的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齐拉?)哎,或许报告可以这样写:“应聘者给我的印象是,他是一个分外自信的人,尽管他好像是有点儿故意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不错,而实际上是很臭:他给人的印象是,他在故意“试图给人这样的印象。”臭逻辑,希伯来语也很臭。此外,“分外自信”——你以为你是谁呀?一个有资格证书的自信心评估师吗?

齐拉从头再写:“吉尔伯特,二十九岁,生于以色列国盖德拉市,离异。曾任警察局巡官五年…”不对。见鬼,你难道直说事实都不会了吗?他是从警五年,但他当警察局巡官只是过去一年半的事呀。

干吗不从最带劲的地方写起呢?可是到底什么才是带劲的呢?再说,天也晚了。齐拉答应过要在她下班前给玛蒂尔达打电话的。

又是很臭。“她下班”指的是玛蒂尔达下班还是齐拉下班并没有说清楚。

够了。这报告齐拉今天是写不出来了。明天又是一天。这并不是世界末日嘛。

又一次划掉。“明天又是一天”简直太老套了。但从另一方面说,那又怎么啦?老套的东西有什么不好?干吗不老套呢?以三个意思相近的问题结尾:“那又怎么了?有什么不好?干吗不呢?”这样结尾不是很笨拙吗?

齐拉把草稿撕成碎片,给玛蒂尔达打电话(玛蒂尔达已经去希腊找另一个玛蒂尔达了)。

开头很难啊。

诚然对付这一难题的策略五花八门:有的作家从来不从头写起.而是从故事的中间选上几个容易的场面开始写,以便热热身。(问题是,即便从故事中间选上一个容易的场面,那也需要一句开头的话。)有的作家.比如加缪的小说《鼠疫》里的格朗,一部书的第一句话写了又改,写了一百遍还是写不出来。可以想见,还有的作家就完全放弃,也许是万念俱灰,疲惫不堪了,索性想到哪儿就从哪儿开头,这究竟有什么区别呢,从什么地方开头都可以,写什么都行,即便开头平淡无奇或者有点可笑,都无所谓。比如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一篇名为《白夜》的小说开头就不怎么样:“这是一个可爱的夜晚,亲爱的读者,一个只有在您风华正茂之年才有的夜晚。如此的夜色清朗,群星闪耀,当您遥望夜空时,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在这样灿烂的天空下,难道还会有性情暴躁,喜怒无常的人。”

嗐,挺令人尴尬。即使那对“亲爱的读者”的献媚之辞也无法弥补那多愁善感的陈词滥调带来的尴尬。而这不是旁人,毕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呀。天知道他写了一稿又一稿,究竟写了多少稿,重写,毁掉,咒骂,乱画,揉成团,扔进火里,扔进抽水马桶里冲走,最后定下来这种“就这样了”。

或者,大概不是这样子。《白夜》毕竟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小说,以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物的观点写的,故事的副标题就是“一个伤感的爱情故事(选自一个做梦人的回忆)”。所以,这个很糟糕的开篇句也许是作者故意写的,事先谋划好要写这么糟糕的。

果如此,我们的问题就必须重新开始。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又写,到底写了多少稿,才最后写出了这个罕见的糟糕开篇句范例?对那满布星斗的天空,那“亲爱的读者”,那“一个只有在您风华正茂之年才有的夜晚”,进行了多少提炼和蒸馏?

例如,如果我们想写一个故事,开头一句是:“吉尔伯特出生于盖代拉。他出生的前天一场暴风雨把苦楝树连根拔起,并且毁掉了篱笆墙。”我们可能还得讲讲那棵苦楝树是怎么倒的、或或许甚至要讲讲那棵树是怎么种下的,或者,我们还得回过头讲讲吉尔伯特的父母何时,从何地来到了盖代拉,有那么多的地方,他们为何单单来到了盖代拉。要讲讲为何在盖代拉定居,以及那刮倒的篱笆墙在什么地方。因为,如果是吉尔伯特·卡多什出生了,那就一定会有人不辞劳苦做了他的父亲;一定有人曾有所希望;或者是怕了,爱了或者是没有爱。有人提出了要求,并得到了满足;有人很喜欢,或者只是装作喜欢。简而言之,如果这个故事要完全履行其理想的职责,那么就必须至少一路追溯过去,一直追溯到宇宙大爆炸这一宇宙的高潮期,可以推测,在这一刻,所有的小爆炸也开始了。另外顺便问一下,就在宇宙大爆炸之前,这里实际上存在着什么呢?是不是盖代拉原来的化身?

在我们的开篇合同中,那个有暴风雨和苦楝树的故事里应该有一种类似染色体的东西,这种东西有一天会使吉尔伯特卡多什结婚,然后离婚;加入警队,然后退役,申请一份新的工作而这正好使得他和齐拉邂逅,当他请一坚持;不,既没有请也没有坚持,而是介于请和坚持之间——他这么一做,齐拉已经迷上他了,最后发现,爱她的什穆埃尔也爱上了吉尔伯特。

或者,我们是不是不应该从吉尔伯特或齐拉开始,而应该从这位什穆埃尔开始?或者,甚至从什穆埃尔的曾祖母玛蒂尔达开始?她也是齐拉的朋友玛蒂尔达的曾祖母,而这位玛蒂尔达去希腊寻找和她重名但并不相识的表姐了。

本文摘自 阿摩司·奥兹《故事开始了:文学随笔集》,译林出版社,201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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