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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河:我读飞廉诗歌

2017-10-10 08:27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楼河 阅读

作为一个同时代、同社团、同样从农村考上大学来到城市谋生的诗人,我也许是能够深刻理解飞廉诗歌的少数人之一。

自2000年初以来,飞廉就以他的勤勉和天赋,通过大量诗作建构了自己的特征,这种特征,我称之为“内向的浪漫主义”。对于我的这一认识,我觉得有双重定义:一内向,是诗人的性格,对外部世界和社会有一种谦卑的态度;二浪漫,是对乡土和历史怀抱美好的情怀。

任何人都是矛盾的,“内向的浪漫主义”也是一个矛盾的表述。在我看来,诗人飞廉的矛盾性在于,表现为内向的谦卑性格,建立在一种不安的生存体验上;而表现为浪漫的美好愿景,则建立在对强势人物的代入式想象上。它们之间存在隐蔽的思想冲突,但诗人努力使之归于宁静。

一般来说,我们都能看到,飞廉是中国当代诗坛独树一帜的古典风格诗人,不论是题材内容还是语言形式,飞廉诗歌中的古典特征都非常明显。但我认为,这种风格化的古典形象对于诗人而言,依然是外在的表现,更为内在的核心是诗人人格,还需要从“内向的浪漫主义”进行分析。

飞廉的诗歌有两大写作资源:故乡人物和历史人物。写前者,来源大多数真实有据,是体验式的;写后者,主要通过阅读或旅行,是想象式的。但前者是卑微的而后者是飞扬的,正说明了诗人内心世界存在着紧张的两极:一个安土重迁,一个志在千里。也就是说,飞廉的思想中有深厚乃至沉重的部分,同时有活泼以至于飞扬的部分。

内向的谦卑

飞廉诗歌中的谦卑姿态是明显的,就像他的语言始终规定在平静之中一样明显;但他诗歌的内向色调是隐秘的,被平静中展露的自信所掩盖。内向和谦卑都是一种退守的性格特征,但我认为,内向有一种封闭性,是对不安世界的保护机制,是焦虑的反映。实际上,飞廉有很多诗歌表达了他对外部世界的惶惑不安。

组诗《还乡记》是飞廉对自我成长历程中不安的纪念,少年时代的经历和见闻,中年时代再回想时,当时的不安转化为更加复杂的含义,既有对绝境循坏的恐惧,也有对长辈命运坎坷的怜惜。《吸烟记》以诗人中年时的心态描写了父亲中年时的处境,一种中年时的不安心绪——

——烟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他的宗教,他的生命。
近年我开始理解——人到中年,当孩子觉得你单调,

而年轻时的朋友,如《广陵散》绝矣,最要命的
是生计寸寸相逼,你别无选择。
——《吸烟记》

我们少年时父母是强者,而中年后父母已然衰弱,时空的转换让我们更能祛除身份带来的迷雾,看清人在命运面前本质性的脆弱,以及对生存普遍的焦虑和不安。这是一首反向的怜惜的诗歌,因自怜而怜人,心中的爱才显得更加真实。

《伊犁,祭三舅》这首诗写得更加直白、简洁、残酷。在生活困窘造成的巨大不安面前,母亲的自我安慰,“我”的幼稚幻想,成为抵抗不安的一丝光明。

很小的时候,我读到母亲写给你的信。
少女的天真。

每当日子困窘到烧雪,
她就遥想丰衣足食的伊犁,就用缝衣针

挑亮煤油灯,斗室大放光明。
三十多年后,我第一次见到的,却是

白杨下你的长满了野蒿、琵琶柴的小土坟,
一条老狗,两个怯生生的表妹……

伊犁河暴涨,
我在你劳作大半生的土地上走动了一个下午……

这首诗的真诚、凝练和爱心深深打动了我,使我认为这是飞廉最好的诗歌之一。直截了当的语言、特殊的经验、普遍的情感,组成了这首足以成为经典的诗歌。这首诗有着十分生动的形象:困窘中的母亲和我,三舅的坟茔、生疏的表妹;但更加强烈的,是诗歌呈现了幻想和现实的冲突,强者(想象中的)和弱者(现实中的)之间的转换。这种冲突感带来了很强的情节性,只要加入更多细节,它完全可以成为一篇小说。但我更想说的是,这种冲突感强烈地表达了一种普遍的情感,现实中的三舅并不是想象中的强者,但却撑起了童年时代困窘生活的最后希望,因而在拜祭时更加悲痛。这揭示了一种现实:我们心目中的强者形象,不论是父亲、母亲还是三舅,实际上也可能像我们一样沉陷在生活的不安之中,实际上同样需要爱。这构成了成年,尤其是中年后我们的压力。

对生存的不安描述,《在中国,恐惧每天催你我早起》这首诗写得更加明白。这首诗概括了大部分中国人的生存状态,但其实也是飞廉本人生命历程的缩写。也就是说,这首诗是诗人的恐惧,而诗人的恐惧是中国人的恐惧的一个样本——

在这悠久的鬼的国度,对鬼的恐惧。

“鬼的国度”,指出了文化上的“不祛魅”,意味着在这个地域,仍然存在普遍神秘的、不可知的、不能自己掌控的思想。这或许是“恐惧”的内在根源:恐惧既来自人心,也来自于强大的文化观念。

对冬夜父亲那满是裂口的
沉默的手的恐惧。
考试让你我白了少年头。

父亲皲裂的手掌,这个意向指出了恐惧的外部现实——生存环境的巨大压力。饥饿的、朝不保夕的生活,对唯一能够获得安全感的人格形象——父亲——的瓦解,开始形成了对命运的驯服。

在充满不安的心灵中,人生的历程就像一个剧烈运转的离心机,它飞速旋转,总会把附着在外围的人抛离出去,甩进黑暗茫茫的社会宇宙。因此,拯救内心的不安的唯一办法就是跟上这台离心机的运转,甚至比它转得更快一些。而要跟上它,就应该按照它设立的程序,按部就班地抓住人生每个阶段的机会,于是进入了考试、就业、生育、赡养的一系列不安中——

为毕业之后不得不“从眉毛的汗水
里挣取面包”的恐惧。
三十不立的恐惧。
对杜甫“留得一钱看”的恐惧。
梦里突然发现自己
赤身的恐惧,群蛇追逐的恐惧。
对SARS的恐惧。
对雾霾的恐惧。对H7N9
进而对燕子、麻雀的恐惧。在这癌的
国度,对生癌的恐惧。对父亲
突然六十六岁的恐惧。对女儿日渐
长大的恐惧。

按部就班的人生策略,能够降低恐惧的强度,但它实际上是把恐惧化整为零,拆解在不同的阶段之中。恐惧并没有消除,并且这种分解的策略还带来另一种挑战:按部就班意味着对某种强大规则的臣服,但臣服之后,个人的价值又在哪里?

人,总是要在人世中建立自己的独特性,从而说服自己对世界的贡献,找到存在的奕奕。自我驯服后,人治疗了他的不安全,但同时面临了自我实现的挑战,需要获得更高的成就感。而矛盾的地方在于:对规则臣服得越深,自我迷失感无疑越强,于是有了下列诗句。

文章镂冰的恐惧。对“精神上
既无力量,俗世又不值一文”的恐惧。
对“麦克白杀害了睡眠”的恐惧。

恐惧无所不在,恐惧随时可能发生,恐惧于是变成无解的,接受它成为了最终方案:

对莫须有获罪、突然不能看云、
吃猪肉的恐惧。对“东方,风暴
在积聚”“近在一周之内,
远在百年之后”的恐惧……

唯美的浪漫主义

飞廉大概是当代诗坛古典气息最浓厚的诗人,如此说,不是指诗人作品的题材聚焦于古典,更在于诗人作品所透露出的情怀和观念,以及我接触飞廉的一种感觉,是他的行为方式带给我的印象。站在现在的时间场域谈论古典,自然有一种追忆之姿。在他的第一部诗集《不可有悲哀》里,即使叙述的是当下的事件,也充满了怀旧的意味。

但我认为,飞廉诗歌中的古典气息,正是某种浪漫主义的表现,因为它们一同超越了现实,趋向了唯美。即使在那些描写故乡和当下生活的诗歌中,他的情感依然是单纯的,缺乏现实真相的繁杂。

经过五四运动,经过革命,不仅我们文学语言为之大变,中国人的传统文化也断裂了,我们的人生信条和人际交往的方式也已经很不相同,谦谦君子、文质彬彬的形象,皆成为暮色中落寞的背影,我们还能为之一瞥,但却不能将它留住。飞廉诗歌的古典式写作,是对这种世俗倾向的反动。他表达的传统情结,也许不是真实的,却是美和善的,他试图恢复古典诗歌中精致、安静、隐忍的一面,这也使得他的诗歌充满对时间的敏感、对意象的迷恋,语言明净、意境单纯。他的诗歌,用慢抵抗快,用简单消解复杂。

《春夜落雪》是意味深长的一首诗。春天之雪是迟到之雪,是长久的寒冷之后,冬雪之后的雪,这样的雪让人对寒冷感到不耐烦,也充满了最后的告别的味道,但这样的雪也是短暂的、临时的。

窗外,细雪。想起父亲
年轻时说过的一句话。

“窗外,细雪”,简单四个字已经奠定了一种意境的基调,黑与白的简洁抑制了情绪的铺张,使得接下来的所有叙述都在一种克制的语调下进行。“想起父亲/年轻时说过的一句话。”究竟是什么话,作者却欲言又止了,仿佛是一声叹息,不说也罢。但“父亲年轻时”推究起来,应当就是飞廉写作此诗的年纪,是儿女尚且年幼之时,是你可以和儿女说话却不期望他们能够理解的时期。所以,此刻,以父亲当初的年纪回想父亲彼时的言语,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忧思羁旅在指甲上,
寻一把穿黑袍的剪子。

“忧思”与“羁旅”是一对最为古典的组合,在旧时岁月里,离乡背井便是离愁别恨。十分有意思的是,这里忽然闯入一个“指甲”的意象,让抽象的情绪降落于苍白而细小的器官上。这两句诗充满了奇妙的想象力,联系前两句,形成了两组对照式意象:“忧思羁旅”是虚空朦胧的大,对照着“指甲”具体而切实的小;而“穿黑袍的剪子”之黑与小,对照着窗外细雪之广大与白。这具有非常形式主义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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