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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李建春:普世主义,存在与气(2)

2016-03-01 09:21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李建春 阅读

  但东荡子对死亡的感受是很丰富的,死的超感中,总是蕴藏着希望。下面这首很短,全文抄下:

  喧嚣为何停止,听不见异样的声音
  冬天不来,雪花照样堆积,一层一层
  山水无痕,万物寂静
  该不是圣者已诞生
  ——东荡子,《喧嚣为何停止》,2008

  “喧嚣为何停止”?按佛教解释的话,诗人实际是已涅槃于世间,“山水无痕,万物寂静”,这是多么高超、圆满的境界!东荡子的修,不算大乘菩萨道,应该说是类似于“缘觉”,他是自己悟的。至于圣者是不是已经诞生?诞生了。他是耶稣,也是这位死于生的诗人。东荡子后期的诗就是在这种超绝的气息中,处处显示出平和、友爱、坦荡、亲切的风度:

  没有人看见他和谁拥抱,把酒言欢
  也不见他发号施令,给你盛大的承诺
  待你辽阔,一片欢呼,把各路嘉宾迎接
  他却独来独往,总在筵席散尽才大驾光临
  ——东荡子,《他却独来独往》,2008

  你能接受这位孤独的诗人吗?那是不容易的,诗人要“待你辽阔”之后才来,尽管届时你迎接的不是他,而是“各路嘉宾”,他似乎不介意这一点,他喜欢“独来独往,总在筵席散尽才大驾光临”,看来我们仍然会错过他,但他不会错过“辽阔”。

  我沉默是因为他们的芬芳,已使我深深迷醉
  是因为他们怜悯我单身一人,没有河流赐予的女儿
  我沉默于他们的智慧把我引到一个更加宽阔的世界
  那里有参天的树木和纯洁的鸟群,那里金色的屋宇
  闪耀着黑暗的光明,那里王与臣民平等而友好
  那里的道路向上,平坦而惊奇,犹如下坡一样轻松
  我见到他们的灵魂,仿佛微风中芙蓉从水里出来
  他们与大海融为一体,他们唱着同一种嗓音
  ——东荡子,《卑微》,2002

  2002年是东荡子的创造力神奇而健康的年份。简介显示他从1994到2005年是在广东、湖南的多个城市“工作或闲居”,居无定所。在这首诗中,来自朋友的帮助使他深深迷醉,竟使他产生了生活于净土的感觉,可将此诗与《佛说阿弥陀经》对照着看。我引此诗旨在说明东荡子的宗教性,基本上是东方化的。宽松的长句子,不忌诲某种拖沓,呼吸明净而舒畅。而2008年至临终之前的诗,死亡的震撼感无处不在,从养生的角度讲是走火入魔,从精神和诗艺的角度,是一个已“死于生”的人对存在作出的论断,像高僧说偈。读者尽可以领受这些耀眼的棒喝,但过于深入是不明智的。这个高贵的人,似乎完全不能过世俗的生活,当他漂泊不定时反而能写出开朗的诗,生活安稳了,就以死亡的意志驱使语言。这实际是气不足。“阿斯加”,他后期诗的中心人物,仅从这命名就暴露出修养的缺陷。非中非西,莫名其妙。难道他只能这么洋气地想象吗?取不好名字,对汉字没有诗意的感觉,或根本不敢用老外看不懂的、“土气的、落后文化的”典故,这是普世主义最要命的地方。他们预设的对象其实是西方的,他们的视域受限于译文,是被全球化的、“普遍”的。“诗写得好”的一个看不见的标准,是“好翻译”。试问诸君,有几人能不中我这一枪?如此精心地,在被给予的普世价值和意向性的中国经验之间寻找公约数,这就是文明吗。为何不翻新中国文化的普世性?当代汉语的创生力缩水又缩水,根本原因在这里。

2007年3月26日,朋友相聚于广州沙河顶。左起:浪子、邹汉明、东荡子、聂小雨、汪治华;后排:舒丹丹、黄礼孩

  2007年3月26日,朋友相聚于广州沙河顶。左起:浪子、邹汉明、东荡子、聂小雨、汪治华;后排:舒丹丹、黄礼孩

  以上所引都是为了说明问题,为对得起这位杰出的诗人,下面再引两首我认为能代表他诗艺和思想力度的作品,一短一长,长诗并不完美,但瑕不掩瑜。

  硬币

  对于诗歌,这是一个流氓的时代
  对于心灵,这是一个流氓的时代
  对于诗人,这个时代多么有力
  它是一把刀子在空中飞舞、旋转、并不落下
  它是一匹野马,跑过沙漠、草原
  然后停在坚硬的家。喧哗
  又成叹嘘
  这个时代,使诗人关在蜗牛壳里乱窜
  或爬在树上自残
  这个时代需要一秒钟的爱把硬币打开

  1998年4月,世宾寓所

  诚哉斯言!如此简明有力的判断、宣言、想象,任何解释、转述都显得多余。我尤其认可这一句“对于诗人,这个时代多么有力”,诗人啊,不可白过了这个流氓的时代,要拿出相应的东西。“它是一把刀子在空中飞舞、旋转”,却并、不、落、下,这个说法多棒啊。“坚硬的家”,家,是怎么个坚硬法。“使诗人关在蜗牛壳里乱窜/或爬在树上自残”,野性的想象力!“这个时代需要一秒钟的爱把硬币打开”,哪怕仅仅一秒钟的爱!“把硬币打开”,这个诗人流浪汉,把拜金主义俯视到这么渺小,这么玄妙!东荡子的想象力是装置性的,具有极少主义的直观、优美,把任何外部的、解释性的词语视为累赘,却能够一步到位地唤醒语境,引发共鸣。写于2002神奇之年的《这里的冬天有两个季节那么长》,是浪子编的《杜若之歌》中最长的一首,我不都抄,只点要紧的欣赏。开头:

  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她们的全部
  她是小开,或是尼娜,或是杜若
  她在几年前嫁给了一个山村的糟老头
  她似乎还十分满意她们在一起的生活
  黑色的云杉树在傍晚诱惑着兽群
  出现在他们寂静的等待中,孤僻的山腰
  一块小小的平地,只有他们两个人居住

  这么顺畅的叙述,我一抄呢就停不下来。注意第一行“一就是多”的说法给全诗带来的开阔气象,和第二行列举名字所引起的亲切感。美女嫁给山村的糟老头,“还十分满意”,这已引起风俗和伦理方面的想象,“黑色的云杉树在傍晚诱惑着兽群”,性压抑的暗示。但问题并不在这里,而是“许多从外省来这里找金子人”,乱挖一阵后,没有找到,走了。“金子在更深处/嘲笑那些愚蠢的狂徒。他们离去了/没有带走金子的希望,金子发着自己的光/在世间游走,也在矿床的梦呓里响着它的鼾声”,那么后来呢,“然而他们在这里居住,在矿石和金子的上面”,生活。

  他们会在金子没有露头的矿床的洞里转来转去
  思索一些与金子毫无关系的问题:可能是碎石
  土拔鼠和蛇,也可能是一些没有一点力量的小生命
  她和她的糟老头在一棵火红的橡树下

  这首诗有趣的地方是把许多元素并列,有风俗的,风景的,情欲的,也涉及到金子这个时代话题,但既然淘金者失败了,也就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糟老头和他的娇妻生活在世外桃园里,金矿的上面。是该挖不该挖呢。这闭塞的淳朴,能保持多久。诗人似乎是在描写现代性下进退无据的处境:向后,是陋俗,向前,是金子。一阵打扰过后,诗人所喜爱的、虚构的女性(他在好几首诗中对之抒情)与一个山村的糟老头还生活得不错,这是多么变态、多么扎心哪。东荡子对旧时代的内涵,了解有限。

  这里的冬天有两个季节那么长
  这就是我被一只戒指套住的南瓜藤的触须
  在山坡上往上爬,又向四周伸展的视线
  现在已经停住了,一个跌入冰窟的春天

  在这首诗和另外几首(如《终点在哪里》)中,东荡子表明他具有传奇叙事的才能,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得到发展,我相信是当前的文化生态过于恶劣导致的。同代人的叙述是琐碎的、犬儒的,却有强势、时髦的理论。(要欣赏他须有同等的层次。林贤治是欣赏过,但此人太怪,且年龄悬殊。)这实际是他接受的浪漫主义传统中较好的一面,他能够自如地运用来处理严肃的主题,却没有持续下去,而不幸走上了浪漫主义中唯我的、诺斯替式的方向,直到遭遇死亡(我仍然认为他的早逝是可以避免的,是精神意向的结果)。

  将浪子的《无知之书》与东荡子的《杜若之歌》比较的话,浪子在思想上更成熟、完整些,但艺术特色和强度不如东荡子耀眼。浪子的写作深思熟虑,视野开阔。我们先通过一首自画像式的诗认识这位诗人:

  诗人住在农贸市场的楼上,这些年
  埋首于一部现代汉语词典和星辰间
  寻觅记忆里散佚的碎片。
  在擦肩而过的人群中,没有人
  会留意:他的疲惫、他虚弱的内心
  对生活毫无把握。卖豆腐的少女
  清楚他的喜好,以及他潦草的晚餐。
  ——浪子,《诗人》

  这就一下子跌落到生活中来了。住在农贸市场楼上的诗人形象让人想起做商业会计的葡萄牙诗人佩索阿,和17世纪以磨镜片谋生的荷兰哲学家、“市场街的斯宾诺莎”(语出辛格的同名小说)。前者写作的时间性和匿名、分身,后者受本民族教会迫害的身世和民主哲学,可与诗人浪子对照一下。体制外生存让浪子的精神建构独立而坚忍,但在相似条件下,东荡子让自己的心脏撕裂了。这就是心性的差别。这首诗和浪子的所有作品一样,水波潋滟,波澜不兴,“现代汉语词典和星辰间”两个提喻,“对生活毫无把握”、“潦草的晚餐”等,很准确,但指向性不强。令人惊奇的是这首诗的短,不是已完满的短,而是,欲言又止。词的戏剧性和强烈印象是艺术的要求,这是东荡子全力达到的,(即他所说的完整性,)浪子却回避了,看来他关心的其实不是艺术,而是存在,一种状态;浪子的诗是抒情的,更是用抒情来保持生活的内在性,他信仰诗性的存在,而不是诗;他长期用快照来记录、检视自己内心,到存在的暗房里冲洗。

  它的旅途我不想中止。
  我通过诗章将沉默带给你。
  因为我懂得:沉默
  我想你会懂。我流传的诗章
  在你的面前,将失去隐喻的权利。

  诗的标题即是第一行。原来他所要交代的是沉默,他懂得沉默。贝克特、博尔赫斯也是这主题。沉默是金。是礼仪。是贵族。沉默也是失语、失败者的声音。沉默是丰盈、太多,沉默如雷响。沉默是神,与神对话,须以沉默。“在你面前,将失去隐喻的权利。”原来浪子是在写一种有限隐喻的诗,为了接近而非显示那不可说的。因为存在者本不可说,但又要有所说。他的主题太高,在这种观照之下,生活细节就有味了。

  小弟来电话时都是凌晨三时,或以后
  和许多人一样,他来自异乡
  在一家小饭馆做厨师。那些沉闷的夜里
  一个人的孤独常常会变成两个人的
  孤独,在狭长街巷的短处
  徘徊,啤酒白色泡沫的溪流
  代替了辗转的忧伤,和镜子背面的睡眠。
  ——浪子,《小弟》

  我恰恰是被这些细节感动,这些自然情感的细节。这里没有放大的自我和欲望,没有艺术化的意图。艺术化常常掩盖人格的缺陷,特别是现代性下的艺术化,多半是骄傲和虚无的展示。浪子的现代性,是一种面对浩荡宇宙的无力感觉,他应该是参考了博尔赫斯多重镜像的思想,和卡瓦菲、佩索阿这样的诗人独语的身姿,来重述中国传统中例如张若虚或苏轼时空浩叹的主题。“镜子背面的睡眠”,即使临窗照镜时也有分身在镜子背面,喧嚣和沉默、阴与阳、生与死的二元无处不在。这种感受,被现实中的交际深化,“一个人的孤独常常会变成两个人的孤独”。诗中的小弟,应该是一个打扰他的同城邂逅者,同在异乡为异客,毫无阶层的心态,对一个不懂事的小厨师“同怀视之”,仿佛只是他自己的忧伤。这需要细心的审察,才能将一个温厚、善良的长者形象看准。因为诗人意不在此,只是自然的流露,其实人格也是没有“隐喻的权利”的。

  梦境
  ——致蒋立波

  自梦境开始。那时我们天真烂漫
  相亲相爱,世界仿佛全属于我们
  而别无选择。当青春悄然缺席
  我们遗失的,不止旧日的地址
  和一个个电话号码,还有虚妄的墨水。
  从那里开始,就会在那里结束。

  我抄下这首是因为我看到蒋立波的名字,很高兴。浪子的诗质量匀齐,让我很难选择。首首都好,又首首只这么一点。“世界仿佛全属于我们/而别无选择”,对青春幻象的描述,很准确。是说:世界在“我们”面前没有选择,而不是“我们”没有选择。末句又说,“从哪里开始,就会在哪里结束”,浪子对命运心有神会。一个年轻人第一步走出,是多么盲目,却决定了一生,这里面是有一种天命的东西。浪子的诗爱用提喻,提喻是从一件事的众多意象中提取一个作代表,比如用“墨水”代表写作,所以提喻诗人总能给人高屋建瓴的印象。运用提喻,见识比想象力、辩证力更重要,浪子的诗就以见识见长,既无辉煌的想象,也不像布罗茨基似的运用辩证和独断衍生诗行。写沉默之诗。想象给人快感,推理显示一种意志,见识产生于经验的高度综合,这涉及到做人,也就是境界——其实还是见识。浪子对待文与实的态度,和用“新话”重述中国传统的某些母题,都很有见识,但后者应该是无意的。根据他为自己编的年表,他从2008年开始一直在写一本叫《地方志》的诗集,迄今看不到一首。望文生义的话,他其实很接地气的。但在“被全球化”这一点上,他毫无疑问属于“普世主义”范畴。他有正气,但还不够浩然。

  丙申年正月,武昌昙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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