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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雷平阳:春风祷(长诗)

2014-04-25 09:19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雷平阳 阅读
  一
  
  哀牢山的荒草想还魂
  搬走压顶的石块,让云朵
  运来充沛的雨水
  我们就成全它们吧
  梨花坞的桃花,是群异乡人
  它们想穿红棉袄,想提红灯笼
  发誓要抢在梨花的前面
  轰轰烈烈地开
  我们就默许它们吧
  看着它们,在每根又黑又瘦
  的枝条上,安满红色的小喇叭
  金沙江东岸的一座旧城
  被拆了,几千年建成的故乡
  说没就没了。那些被连根拔出的
  寺庙、牌坊和祖屋,它们想重生
  我们就为它们超度吧
  ——那些挖出来的白骨
  没人收拾,还请流水,把它们
  洗干净,葬之于天涯
  
  二
  
  去奠边府的人,踏着月光
  回来;去暹粒的人,杳无音讯
  他们都没有见过雪山,但心存雪山
  他们都想回来,但有一些人
  回不来了,活于幻象并爱上了幻象
  寺庙中听来的只言片语
  让满地的落叶,飞回了树上
  经卷一样的湄公河,在回不来的人们眼中
  是一座散开了的雪山,在温暖的钟声里
  带着回来的人,缓缓地,修筑天梯
  
  三
  
  侣影俦灯,内心枯寂
  在佤山的阴影里,我把头­
  插进草丛,然后,开始低吟——
  “我们来自司岗里,嗯哼嗯哼嗯哼哼……”
  伟大的子宫,阿央白;圣洁的子宫
  司岗里,嗯哼嗯哼嗯哼哼
  我以为我的源头找到了,得救了。我以为
  我的吟诵奔向了地心,喊醒了草籽
  和兽灵。远处落日镕金啊
  挂满牛头的山谷,只有一只苍鹰在飞
  
  四
  
  基诺山。杰卓老寨
  耆耆之年的寨父,扒开
  床头经卷,吃力地,移身窗前
  ——落日之下,莽莽苍苍
  “青山窟里起炊烟”,一句汉诗
  悬浮在一朵兽形状的云块下面
  “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另一句汉诗
  令他泪水涟涟。他为自己
  拟定了魂路图:下了基诺山
  渡过小黑江,在人鬼分家的地方回首
  在孤魂徘徊的旷野,烧掉
  人间的经卷。忧愤地离开
  他比谁都清楚,重生乃是贪念
  以死抵达或死也不能抵达的地方
  不在山河之间,不在高出地面的
  草丛、鸟巢、清风和月亮里面
  念咒的母语灭绝,他的山
  像一座空了的寺庙,已从人世走开
  
  五
  
  时光漶漫,低头的少女
  抬起头,已是暮年。那一天,飞机
  呼啸过头顶,扔下的炸弹
  激起一团火焰和狼烟。在房屋的
  废墟上,她只找到了母亲的一条手膀
  上面的手镯和戒指,仿佛是留给
  她的嫁礼。血光的斑点,渐渐变暗
  她从此便抱着这条手膀
  在高山之巅,看见飞机,就风一样追赶
  巫师一样诅咒,坎坷的尘世
  让她的两条腿,分别摔断过
  也让她的喉咙一次次嘶哑
  她多想飞起来啊,让她享有
  飞机一样的高度和速度,让她
  有那么一次机会:用头,撞毁
  其中一架。母亲的手膀,在她怀中
  早就腐烂了,如今只是一些骨头
  套在上面的手镯和戒指,虽然已经不合身
  但她始终没有取下。有时候
  看着飞机远去,又一架飞机远去
  她会将怀中的白骨放入草丛,抽空
  在溪水里,洗一洗自己满头的白发
  溪水里的她,被她看见,她又会
  马上跳起来,抱起母亲的白骨
  端坐于高山之巅。时光所剩无几
  飞机还在飞来,她不想错过任何一架
  
  六
  
  ……活在荒草的世界中
  我已经接受了它们的命运和宗教
  一张绿油油的脸,有着枯黄的灵魂
  有着一面空气的镜子,并让
  灵与肉,重叠,不差分厘
  没有避世的念头,御风而行,到了无人区
  我只是缩小了身躯,贴近了土地
  找了个角落。自由:从下而上。由茎而灰
  自由,像体内走掉的那滴水
  过一段时间,它又会让一只蚂蚁背着
  悄悄地回归,大海一样,波光粼粼
  
  七
  
  哀牢山的树,一棵
  想变成两棵,它们都爱上了自己
  湄公河的水,每一片波涛
  都想隐形,它们都想减少
  怀中的寂静,更少,直到没有
  寂静才是寂静。一个少年
  穿着一件偷来的袈裟,在沙丘上
  种植菩提。年复一年,沙丘上
  全是枯枝。他想死心,他想
  自成菩提,但他无法停止
  能不能给他开示,让他,在沙丘
  用几根枯枝,为自己建一座缅寺
  
  八
  
  秩序的重拾,始于黄昏
  旷野上,有什么东西
  在边跑边叫。不是石头,也不是马群
  不是泥土和青草,也不是河流和鱼
  夜色越来越沉重,转身离开的人
  又折了回来,坐在水塘边
  聆听青蛙的叫声,它比鹤鸣
  多了一份心肝,比鸦噪少了一丝诡异
  它带来雨声,水的气息。它把水底的雷霆
  抱出水面,就像那个饮弹的和尚
  满世界寻找子弹的主人
  他们都不会疼,喊破夜空
  也不是喊疼。闪电,子时的旷野上
  出现了一群僧兵,旋即消逝
  
  九
  
  又一次行走在山中,天的底层
  又一次造访坚硬的岩石,随手抄录了
  溪水、野花、白云和树木的地址
  以前我给它们写过信,像壮族人的歌书
  尽情地赞美自然之神。又一次
  我在山顶和谷底之间连续往返,泯灭的
  少年精神,再度来临。山顶舞剑
  谷底抚琴。举杯邀群峰,借着酒兴
  背靠一棵松树,捧起《离骚》
  高声朗诵。又一次,忘记了地点
  忘记了时间,一个人的革命
  像场没有观众的哑剧
  多么安静啊,只听见石头里面
  一阵风声,一阵雨声
  窃窃私语的,不知道是虫还是人
  另一种声音,则来自地底
  这儿没有白骨,它应该是那些
  丢失了白骨的人,在地下跑来跑去
  一边跑,一边喊着自己过去的名字
  
  十
  
  坚守于雪山小屋,人的极地,他想
  在结冰的血脉中,找到一轮红日
  自戕性的挖掘,惊起几只云朵里睡眠的鹰
  围着雪山飞。之前,他不敢登高
  也很少远行,在寺庙中护理放生池
  再之前,他是老和尚的私生子
  瘦弱,麻木,经常在春天流鼻血……
  给他一条还俗的路吧,请牧神
  把这些积雪变成羊群,并让他
  赶下山去。从雪山到人尘
  他会路过兵工厂、屠宰场、殡仪馆
  我们暂且不要告诉他,这些设施的功能
  我们只能贴着他的耳朵:“你的母亲
  她老了,白发在月光中,一再地飘起。”
  
  十一
  
  奏折阅尽,窗外的桂枝,几只燕雀
  上下翻飞。宫墙之外,是稻田
  青禾还躲在地层里。一个农夫从苍山下来
  身后跟着一泓溪水。溪水之源
  在崇圣寺。小小的一座寺庙
  出家人里,有几位,曾是这儿的皇帝
  他的祖父、父亲和哥哥。他们
  依次走掉,视河山为累赘
  现在,他也开始盘算,还有几天
  他就可以走下龙位。袈裟早已备好
  一个个嫔妃,亦嫁至市井
  公主不愿涉足红尘,他在最僻静的山谷
  为她修了一座尼姑庵,某个窗口
  看得见崇圣寺。昨晚,春风大作,月光里
  他已跟侄儿谈妥,一心向佛的少年
  愿意接替他,做几年皇帝,唯一的
  条件:他必须在崇圣寺,为少年
  预备一间禅房,靠山,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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