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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严肃写作与时代生存关系的一次讨论

2014-01-14 10:00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刘泽球 阅读

  面具●虚伪的手
  ——严肃写作与时代生存关系的一次讨论

  刘泽球

  一、我对时代基本状况中,人的处境的理解(或严肃写作的现时代主题)

  1、无所不在的面具(属于人的非人话题)

  在我栖身的环境里——或者说大地的每一具体地点,无论我站着,坐着,还是没有目的地在哪些重复的街景中行走着,我总会感到自己梦游一样被不自觉地缠绕向各种事物所组成的流动之中。有时视觉捕捉到陌生的一个又一个别人,有时是自己,更多时候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在日常生活的光线里,只会两眼园睁地注视着外部寂静的黑暗,仿佛掠肩而过的不过是每一分秒都在被忽略的肉体呼吸。而在这呼吸与呼吸之间,人的生命是否因为气体的输入和排出就证明了自己的存在?

  我看见他们从环境的各个角落,发芽般不断地冒出来,当他们走进工厂,他们就成了作为工厂一部分构成的“机器人”;而当他们靠近商场里货架的时候,他们又立刻一抹脸为两眼放出幽光的“商品人”;在交欢的床第之上,他们扭摆成发出欢乐呻吟的“情欲人”……但他们到底是什么呢?这些仍然保留着人的名义的莫名者?他们种子般遍布在这一座城市,或者那一座乡村。而我每天就同他们一起呼吸着从彼此口腔里进出的空气。每当我企图叫住某个人,或者突然听见身前身后的某个方向有其他声音呼喊自己名字的时候,总会有种骤然被子弹击中般的惊醒感。片刻之间,才能将自己与那个声音的符号联系为一个具体的存在。你才明白,原来在人寄形的大地上,你就是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事物。人们谈到它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在他们的言语之间出现你的面容、声音、动作等等一切。也就是说,到达他人思维和言谈的,并不是你本人,却是你名字里包含的关于你的各种信息。这些信息,无疑只能是外在的,是人们分析的目光所见的结果,而那个属于外在的目光的、作为一个名字所标识的你,与一个永远到达不了他人的始终只被自我目光凝视的你,哪一个更为真实呢?正有如,在人工作的环境里,那被各种机器与法则操纵着的人和一个作为大地主宰着的人,哪一个在存在的意义上更接近于人本身呢?对于我们的生存环境,古人们首先直觉到了神秘和恐惧—生命的被规定性,我们确首先直觉到荒谬——生命的无内容感和无规定性。古人们需要一种整合力量来构成对生命的内在支撑,他们将恐惧转化为信仰,将个体的孤立寄托于集体的安全,而我们现代人恐惧的对象,不再是外部世界的各种未知力量,它源自于人自身对己知事物的黑暗视觉。在这种情况下,人倾向于人反对人(萨特云:他人即地狱),个体发对集体—尽管有时候人对集体力量是那样的需要。由此便产生了人的基本不安全感:对外部威胁的抵御和对孤立疏离的恐惧之间的无所适从。人一方面出于自我护卫的需要,修筑了坚固的房屋;另一方面出于对与他人(同类)隔绝的恐惧,又不得不把他们的房子紧紧依靠在一起。人就是在这样的矛盾心理条件下,建起了一座又一座有着内在斗争意味的城市与乡村。人驱走了外部世界中异类的敌人,却迎来了另一场更为艰巨的面对同类的战争,甚而这斗争的双方都是一个人自己。

  在这基本矛盾的冲突中,我发现了面具。人为了掩盖自己对外界的不安全和不信任感,就不得不先在地于人和外界之间制造一个距离。这距离的意义正是面具的意义。面具有两个最起码的作用:一是作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事物(对外部具有权威属性的力量的向往,正是安全感需要在人内心折射的结果),一是作为自己被外在物窥透的屏障(回避弱者的内在真实,同样是安全感的需要)。在前一个作用里,我们感觉到一种虚假的自我提升力量,似乎只要不断地模仿和重复,就能够成为所向往物本身,至少达到它所代表的高度和力量。然而这一切又的的确确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精神幻觉。人在这种巨人(偶像)崇拜的阴影之下迷失了,因为当他们真正面对自己时,总会看到那无法超越的有限和时间无尽进程里的渺小虚无点,所以他们宁愿在所向往之物的面具中被消失,在一片不真实的幻觉当中找到那莫须有的个人力量。而在后一个作用里,人不得不在对外部生活的虚假迎合上,拉远作为外在表象形态中的自己与内在本来面目的自己之间的距离。面具在反抗外在物窥视的同时,也在反抗窥视物——人自己。面具的作用,正是使人倾向于接近面具,而非面具背后内在的真实自我。

  面具的这两个最起码的作用,是从人的内心对基本安全需要而延伸出来的面具感。但作为一个环境中的人,人又随时都在接受着外部各种制约力量所赋予他的面具性。工厂是工业的面具:它的作用是使人在被它按照一定规则操纵的同时,不得不依赖性地意识到它之于人生存的重要性;商品是商业的面具:它凭借交换的法则,使人与商品的位置发生互换,也就是说,人在买卖商品的同进,也不知不觉地成为了交易物本身;而每当人一开口,早已被日常生活驯化得中规中距的语言,就自动跳出来,但它们仅仅出自于人口,却绝非人的内心,所以语言在我们脸孔周围升腾的时候,也只是作为思想的面具,人正是在这些微妙的环节之间,被从心灵的形体上剥离下来,蜕变为一个又一个无所不在的面具人,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讲,人又几乎是自愿如此的。只有这样,人才会在群体的相似性中,找到那不被斥为“异端”的安全感,或者说,集体人格对个体人格的有意识湮灭。马克思说: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倒不如说,人是各种面具的可怕复合。

  这正是为什么我一看到公共场所里那些外形各异、本质却一致的活动变形个体时,就不由得两眼黑暗的缘故。我一再体会到萨特所描述过的那种情绪:恶心!在今天,绝对信念的式微,人类生活普遍形而下的价值取向,我们已很难使昔日的艺术理想和完美人格重铸成为可能。科学理性,技术进步,没有解决人的基本焦虑,却更深地强化了人的面具意识,象工业制成品一样,将人从自我的成份中不断抛出。在这种意义上,就不能够把解决国家、社会、民族等等外部世界的问题作为我们严肃写作的终极使命,恰恰首先应当关注的是最简单也最难于回答的“人”的主题——“面具人”如何被面具消失,以及如何从面具重新回到自我的主题。

  2、两栖人格:灵魂与肉体的不倦斗争

  传说,普罗米修斯因盗得天火给人类而受到宙斯的惩罚。他被用粗大的铁链绑在奥林匹亚的一座山峰上,任由一只神鹰每天来撕咬他的胸腹和内脏,那被啄去的部分,每隔一夜都会重新生长出来,以迎接又一次血淋淋的袭击。从这个往复命运的抗争里,我看到了人类意志与肉体强大统一的隐喻。而现代人面对生存的困窘及艺术的无力,却正是精神与肉体普遍分裂的必然结果。我们的感知所及之处,再也捕捉不到那被困于铁链之中,仍然放射着抵抗力的意志品质——以信仰为内在支撑的意志品质,艾略特曾将现代社会描述为一个因缺水,而没有生机和希望的荒原。黑塞则更进一步把现代社会里的艺术家喻为与之相应的“荒原狼”,当它走向这光怪陆离的世界时,它几乎是怯懦的,它既渴望沉醉于感官的放纵之中,又不断在内心里痛苦地自我质问:我何时才能走向莫扎特?

  在上一节里,我阐述了人的面具化的问题,人最初是本来意义的人,但在这面具这一工具的不断重复工程中,人成为了后者,而脱离了前者,成为同曾经本操纵过的工具具有类似属性的事物。在工厂里,他是机器的一部分,只能以机器的方式思考和发言;在商场中,他是交换的一个环节……在这些具体的生活里,他可以是任何一件事物,但唯独不能是人自己。面具与面具的交谈是可信的,而“人”与“人”的对话倒不真实了。我们有理由询问:到底是什么使然呢?——今天这种尴尬的“人”的局面?

  “人”似乎早已不应是被引为笑谈的、古希腊某位先哲所定义的那个“两腿直立行走,身体无毛的动物”,他应该是有着高级感觉系统的特殊种类。然而,理性思维推行的结果,并没有使人类真正高级起来。在欲望面前,我们看到的是人的更大程度的“生物化”倾向。如无爱无欲,如进化论对弱肉强食的默认……人一方面用理智来束缚欲望,另一方面欲望也随时在反抗着理智的虚伪。

  “人”的形貌正是在这些二元分裂的矛盾中被一点一滴地分离出来。我称这种现象为人格的两栖性。

  一个完整的人,是由两个方面构成的:“精神栖居中的人——基本生存中的人”。前者对应着灵魂,后者暗指肉体的向度。灵魂是内在的,倾向于形而上的:肉体是外在的,倾向于形而下的。灵魂关系的是终极意义(价值)的问题,并希翼艺术的、宗教的、哲学的方式,将那冥冥中的沉思有形化;而肉体的视野里只有具体的生活,当物质发出号召的时候,第一个相应的便是肉体。灵魂的运行使我们看到被隐匿的光明,肉体的愚钝则代表着一团迷障的黑暗——除了精神的结晶物,会有物质的东西可以进入永恒?假设永恒存在的话(在真正思辨的意义上,“永恒”其实也只有在精神的层面上才有现身的可能)。灵魂可视为内我,它是以自己当作出发点的,因而即是自我。肉体可视为外我,它是由外在物质动机引导的,故又可称非我。人的主体人格正是在这两个层面上被一分为二的。然而这话又绝对了。灵魂与肉体实际上是不可分的、且从未分开过的,它们紧紧地依靠在一起,有如人的正面和反面。但它们又从来没有真正“统一”过,它们力量的不均衡,决定了一方对另一方的支配性。问题的关键是,作为一个人,他应该选取什么样的内在意志态度:是任由肉体的辐条去滚动灵魂的车轮,还是以灵魂的法则去规范我们的肉体,使之符合真、善、美的最高准则。人的两栖性正在于人的双重复合性。它使得人在大地上的存现,始终徘徊于灵魂与肉体的取舍之间(或心智的明与暗之间)。克尔凯郭尔将人生描述为“书斋—爱情—宗教”三个阶段,黑塞的《席特哈瓦特》,展示了类似的“苦行—欲念—宗教(信仰)”的人生序列,《荒原狼》里哈勒尔的一连串经历也是如此。它们都体现出一个有自觉反省能力的人,“思我一寻我一自我(也即无我)”的内心与肉体的历程。也就是说,人的一生注定要有灵魂与肉体之间钟摆式的往复徘徊的过程。然而人生的最后结果是,有的人步入了灵魂的光明,有的人则进一步沉入肉体的黑暗。每当他人或自己,向那扇文件般被打印得十分工整的面具背后窥去,却总会遇到正将你目光等待的门一样意味深长的另一扇面具。人在大地上,一会儿爬上灵魂的岸,一会儿又因为皮肤的干渴,匆忙跃入肉体的水,像一只被剪去声带的蛙类,在这上与下之间,拼命鼓动两腮,却怎么也发不出一句清晰的呼救,正是因为灵魂与肉体的不同指向和彼此的不可替代性,才有了人格两栖性的浑沌和痛苦。但是否存在着一条可以调和二者矛盾的中间道路?既不作为一个纯粹的精神贵族,也不是唐璜式的官能放纵。这疑问将我不停地向那灵魂与肉体双重迷惘的背后推进。

  3、失名与失明;无明的痛苦

  当我把目光从我的大脑,向外移去,投向那一束束茫然而焦灼的肉体人类,以及围困着他们的已被改造得戴上人一样面具的外部世界时,不由得产生一阵悲哀。人仿佛依然是那些人,世界也仿佛依然是这一片世界:建筑对建筑的无休止重复。但“失名”与“失明”正蒙蔽着这些因缺乏敞开和澄明而陷入昏黑的心智。

  何谓“名”?在汉语的源头上,它指的是在黑暗中道出自己,以便使相遇的双方彼此辨识。一个人因为“名”,获得了在大地上符号性的自我标识,它是人在大地上找到的第一副面孔,从而也就拥有了为其他未觉之物“命名”的最初权力。而“明”呢?它是日与月这两个与人类距离最近的自然发光体的合写。它意味着使外物清晰起来的那种光亮。“失名”使人迷失自己,他再也无法进行一次准确的自我标识。高更的一幅画不无心碎地表达了这一主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往哪里去?我们是谁?它是一种集体性的视觉障碍,使人在尚未触到外物之前,就先离却了自己。“失名”即是失去一对自我省察的目光。“失明”则是人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关系,确切讲是与宏伟的自然之间的关系。自然本身始终是澄明的,而人发现自然的目光,却往往因为内在的近视和变形而无知起来。当他是虚妄的,他几乎只会把它当作自己已经耕耘过的土地或近将开发并最终要转化为货币的旅游景点。人曾经是自然中同样没有尘埃的一员,如今他却职能按照自己蒙尘双眼所见的一切,为自然遮盖上人类意识的灰。于是,人看自己和看自然时所见的注定只有一样:黑暗。

  在佛学里,有“无明”的说法,它是释迦牟尼所论十二因缘“过去因”的第一因缘,它意味着过去的一切烦恼,是无知、愚痴、迷暗的意思。或者说,就是人的已经盲乱的内在视觉。这样一对目光又怎么可能看得清自己与外物的真实眼前与未来呢?“失名”和“失明”正是人类内心的“无明”的外显(请恕我在此借用佛学的这一概念)。这“无明”首先代表着人的内心黑暗,然后才有随之而生的外部眼前的黑暗它意味着人的内心无方向和无根基感——集中着人类各种可怕的欲望毒芽,它们扎下根须并且不断地向感官所及之外延伸,甚至无辜的外部世界,不仅仅把自己面具化为一个又一个场景中的“幽灵”,同时也把外部的一切拉入这面具的陪衬。当一个世界被一种面具意识人格化了的时候,那种内心的无明,便是这世界的无明。在这种意义上,每当我目睹各种愚钝的人类行为:机器性、动物性、商品性……我所激起的已不可能仅仅是愤怒,更多是填满胸口、无法释去的欲哭无泪的悲悯。但在另一种心理上,一个清醒者也不得不自忖,是否自己也是这恶梦般人类生活中的一员。或许,每个人的大脑里都充斥着各种各样随时都在吞噬那原有自性的恶魔与阴影。

  所以,拯救他人与拯救自己是同时展开的。但首先要自明,然后才能明他。否则,内心黑暗的人,即使生活在阳光所织就的花环里,也不会找到那自我观看的视觉与光明。正有如钥匙是用来打开房门的,但谁又能真正开启一把钥匙?只有进入光自身中的黑暗,和黑暗自身中的光,人才能够超越明与暗的两面,找到一块属于灵魂和肉体完整统一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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