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通灵者》读上几页,不由得要问这个文本是什么,它是一部简约化的小说、独具一格的散文、还是圣琼佩斯那样像热带植物一样语言繁茂的诗篇?这是一个充满魅力的疑惑,就像罗兰巴特晚年在法兰西学院最后的课程名为“小说的准备”那样令人迷惑,小说一词似乎是一个有意误用的概念,意味着一种文体的自由,一种起源上微不足道的话语,是每次写作都必须重新加以界定的话语形式。唐朝晖的《通灵者》就像是这样一部“解体的小说”。其中的《中国瓷》中这样叙述着:“亲人的遗物在那个时代化为乌有。”似乎朝晖在通过“心灵的密码和暗语”,对一个充满遗物的生活世界进行钩沉式的叙述,但他的话语又是如此简洁,一节之下只有几行,有时仅有一句话——
小镇的婚礼在一个特殊的建筑物里举行。
接下来就再没有对小镇婚礼的描述,他诉诸一种富有经验的阅读,充分信任想象力,似乎读者就是那个“通灵者”。事实上唐朝晖并没有把生活情境的连续性再现作为叙述目标,他对生活与记忆的回顾比民间故事的节奏跳动得更为迅速:
七十年代,五岁。从茅屋里出来,已是中年。
事情、青草,绿在脚边。
不可忘记的石头,希望坐下来。
父亲说,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似乎唐朝晖准备在《中国瓷》里为我们极简约地讲述“一部村庄史”,或以“心灵的密码”编织一部个人的成长史,然而他却又写道:“请习惯听故事的人走开,这里没有故事,只有生命的回音。”有许多生活的碎片,充满偶然性的瞬间。
随着朝晖的描述,我们会渐渐地明白期待中的“小说”在深入“诗”的观念。解体的小说几乎就是对诗的一种追寻:“诗”,如巴特所说:等于“在一个野蛮的世界中实践微妙”。
下雪的早晨,父母还在睡眠中,我的脚踏进雪里,踩碎一片片雪花,声音清晰,整个山和田地都在安静地与我说话,我知道自己还是拥有一点东西的人。
诗意味着一个人突然摆脱了不在场,将惯有的怀疑和确然的信念呈现在世界为之震颤的瞬间。诗对世界的赞同来自于某个已成为秘密的瞬间。这是另一种对生活世界的对抗:不是通过纯粹的否定性,而是一种在话语中实践微妙的勇气。对朝晖而言,诗意味着一次救赎文学叙述的机会。朝晖写到:
夜里的一滴水,一朵花,小镇醒来。
沿着她微微的呼吸声,走进她的掌心和指尖桥。
这是世界充满魔魅的时刻。有着“掌心和指尖桥”的小镇或许仅仅存在于语言的微观风景中。这里首先是对语言的爱,朝晖说:“一个词语拯救一个时代。”诗是在微末的生活意义受到偶然昭示和流变的威胁时刻的一种“拯救”行为。在意义的生灭之间,在生命的死生之际。诗是对流变中的意义涌流现象的一种微妙的瞬间封存。一种打开式的封存,将之封存在一个同样脆弱的话语瞬间。《通灵者》中有许多这样的瞬间在闪烁:
没人,沙子和风。
细细的沙子。
《通灵者》的叙述并不只指向一个地点,村庄是叙述话语的辐射中心,是回忆性话语的一个聚焦点。“他握着铁路,走向远方。”在村庄的另一端是城市,是他的现在。在村庄与城市之间是他的漫游,也是他的回忆性空间。“多少个我,站在过去的路上,等我转身狠狠地一抱?”——
不同的地方,通过墓碑,从视线消失。
文字缓慢地如建筑物,从退隐的迷雾中渐显出动人之处,落在纸上,拨动惊恐的弦丝,担心声音因尘世的瘴气而窒息。
愿意待在梦境的早晨,阳光照进来。
那些帮助过我尤其是我有所亏欠的人。
晚上,南京炼钢厂金黄的钢水扑向十余位工友……
我如果继续在工厂,也许在很早以前,就扑向那钢水。
这些景象指向朝晖写作的时刻,他身边的世界:现在。回忆并不是“通灵者”的全部话语,回忆向现在聚焦,朝晖说:“用极端的词和内在的力来写句子。”是的,他还用记忆的力量书写现在。罗兰巴特在“小说的准备”里确认的话语特性是“谨慎,特殊,偶然,适时,分离,瞬间……”,这些微妙的特性更深刻地属于诗。《通灵者》的叙述在村庄与城市、记忆与现时之间展开。他从现在这一特殊的时刻谨慎地吸纳偶然发生的经验,完成生活意义的聚集。
昨天有一位二十五岁的女性从这窗户里爬进天空。
每个人都在一片树叶上发言,手势刻在树上。
云,砸下来。
唐朝晖并没有沿着一种时间性的或线性逻辑进行叙述,《通灵者》是解体的小说,是诗歌,也是散文,或者也是散文诗。卡尔维诺说过现代小说的理想形式应该是自传式的、碎片的和短小的。对于《通灵者》来说,首先是确认一个自传经验的叙述人,以便讲述他所能够感知与想象的一切。以便他能够由此确立诗歌的话语:每一种事件、每一种感知都是一种特殊的修辞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