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南方来信 南方美术 南方文学 南方人物 南方评论 南方图库

南方文学

胡适晚年谈话录选

2012-09-29 20:13 来源:书摘 作者:胡颂平 编著 阅读

一九五八年

12月16日(星期二)

  下午五时许,先生拿着刚为吴相湘的一个长卷题的跋文,走进胡颂平的办公室来
谈谈。怎么谈起十七八年前在美国去看从前康奈尔大学的史学老师伯尔先生的一个故事,说:“那天伯尔先生和我谈了一天的话,我至今还没有忘记。他说:‘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其实容忍就是自由: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我自己也有‘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的感想。”颂平听了很感动,请求先生把这句话写给他,先生答应了。就在颂平的工作桌上,拿了一张已经截去一小半的宣纸信笺来写。

12月17日(星期三)

  六点半,出席“中央研究院”同人的庆祝宴会。先生即席讲了一个笑话。大要是:

  记得抗战期间,我在驻美大使任内,有一位新闻记者写了一篇关于我的报道,说我是个收藏家,一是收藏洋火盒,二是收藏荣誉学位。这篇文章当时曾给我看过,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地方,就让他发表了。谁知这篇文字发表之后,惹出大乱子来。于是有许多人寄给我各处各式各样的洋火盒,因此我还得对每个人写信去道谢。我的收集洋火盒,并不是有特别大的兴趣,只不过是我旅行到过的旅馆,或宴会中的洋火盒,随便收集一些,加上别人送给我的,在我的大使任内就积有五千多个,我留在大使馆内。另外是收藏荣誉学位,也有三十多个;不过这都是人家送的,不算是我的收藏。我真正的收藏,是全世界各国怕老婆的故事。这个没有人知道。这个很有用,的确可以说是我极丰富的收藏。世界各种文字的怕老婆故事,我都收藏了。在这个收集里,我有一个发现,在全世界国家里,只有三个国家是没有怕老婆的故事,一是德国,一是日本,一是俄国——当时俄国是我们的同盟国,所以没有提起它,而意大利倒有很多的怕老婆故事,我预料意大利会跳出轴心国的,不到四个月,意大利真的跳出来了。现在我从这个收藏里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凡是有怕老婆故事的国家都是自由民主的国家;反之,凡是没有怕老婆故事的国家,都是独裁的或极权的国家。

一九五九年

3月22日(星期日)

  今天夜里,先生对王志维说:“有些人真聪明,可惜把聪明用得不得当,他们能够记得二三十年前朋友谈天的一句话,或是某人骂某人的一句话。我总觉他们的聪明太无聊了。人家骂我的话,我统统都记不起了,并且要把它忘记得更快更好!” 

4月23日(星期四)

  今天先生谈起中学的国文选本,说:所谓国文,是要文章写得好,可以给学生作模范;为什么要选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党国要人的文章也作国文念了,他们的人很重要,但文章未必写得好。这些也编入教科书里去,其实是不对的。

11月10日(星期二)

  今天先生谈起当年见康有为时,康说:“我的东西都是26岁以前写的。卓如(梁启超的字)以后继续有进步,我不如他。”

  又谈起:“一个人作了大官后就没有用了。一切由人家服侍,结果什么事都不会做;所以我劝你们不要招待我,至少让我一个星期内有一天可以自己做点事。不然的话,一个人什么事也不会做,就变成废人了。”

12月21日(星期一)

  有一位客人带了他自己作的歌词来见,并请指教。先生看了他的诗歌后对他说:“你的歌,不能算为太好。你要设法去了这些套语,要注意思想,不要注意词藻。白话没有什么词藻,真正干净的白话是很雅致的。”

12月29日(星期二)

  下午,蔡培火来访。先生和他谈起大政治家的风度。说:“当领袖的人应该培养一二个能干而又忠心国家的人可以继承他,到了适当时候,推选这个人出来,还应全力支持他。一个领袖不能培养几个人,这个领袖是失败的。美国宪法并没有规定“总统”可以担任几任的任期,华盛顿以身作则,150年来没有人肯违背华盛顿的成例,罗斯福没有培养继任的人才,只有他个人一再的当下去,这是罗斯福的错误,后来谈到“如果修改‘临时条款’,不如修改‘宪法’,比较合理些”。

一九六○年

3月4日(星期五)

  今天先生谈起朋友之中有好几个麻子:刘景山是个大麻子,王叫王麻子,杨杏佛叫杨麻子,汪敬熙叫汪麻子,中国有两句成语:“十个麻子九个怪”,对女人是“十个麻子九个俏”。我曾经写过麻子哲学,凡是麻子,他的相貌不好看,都是努力要出人
头地的,所以成功的也不少。因为自己是麻子,大都怀疑别人的。刘景山的大麻子真不好看,但他在交通界做过不少的事,并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

4月10日(星期日)

  先生说:“前几天,高平子的孙儿来,他引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四句空洞的话。我问他:‘怎么叫“为天地立心”?他解说给我听。’我对他说:‘你的祖父是学天文的,你不应该再引这些不可解的话。’”

6月2日(星期四)

  今天先生说起“郭沫若这个人反复善变,我是一向不佩服的。大概在十八九年之间,我从北平回到上海,徐志摩请我吃饭,还请郭沫若作陪。吃饭的中间,徐志摩说:‘沫若,你的那篇文章(是谈古代思想问题,题目忘了),胡先生很赏识。’郭沫若听到我赏识他的一篇文章,他跑到上座来,抱住我,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我恭维了他一句,他就跳起来了。”

7月8日(星期五)

  今天先生谈起“凡是文化的接触,都是各取其长的。譬如我们穿的鞋子,过去是不分左右脚的,自从外国的皮鞋来了之后,现在大家穿的鞋子都分左右脚了。又如女子剪发,或是我们日常用的钟表,都是与西方文化接触之后自然而然的普遍起来,没有谁来反对。这些都是由下面渐渐的实行,而不是由上面来推行的。日本的文化不如我们高,就是他的一切都是由上面压下来的,可是最近数十年来,我们反不如他们了。”

12月7日(星期三)

  今天谈起一个机关主管的调动,往往有许多工作人员跟着进退的情形。先生说:“我到任何机会是不带人的。我不带人,什么人都是我的人;如果带了几个人,人家就有分别了,说这个是我的人,这是什么人的人了。”

一九六一年

3月16日(星期四)

  上月25夜先生住院之后,有人送来中医治心脏病的单方及长生方,药方里需要西洋参的。今天胡颂平向先生提起,先生当然要他谢谢人家的好意。接着说:“过去的医生不知道心脏是一部机器,是一个发电机。他们说西洋参可以强心;没有这么一回事
。古代的所谓参,是指陕西的党参。你知道西洋参是什么?这种西洋参在纽约附近是用来喂猪的。西洋人以为用这种东西来喂猪,猪会长得特别肥。后来发现中国人把它当药吃,才推销到中国来。到现在还不到一百年吧!”

3月23日(星期四)

  今早,先生在报上看见台大法学院教授王伯琦去世的消息,颇有责备医院耽搁的舆论,胡颂平到医院时,先生正和护士小姐谈论这个问题,颂平因把昨天下午四时他去参加王伯琦治丧委员会的经过情形说了。先生听了很难过,说:“将来大家为他筹募子女教育基金时,我也可以捐一些。至于舆论责备医院的话,这都是家属在悲伤情绪之下的激动,很难避免的。当年刘半农患了蒙古疟疾,到了病情严重的一天,才要我说话进了协和医院。协和内科主任杜威克博士给他抽血化验,全是肝脏菌,来不及救治,当天下午就去世了。刘半农太太在悲伤情绪的激动之下,打了杜威克博士一记耳光。后来还是由我代向协和医院道歉的。”“后来我的太太一再劝我不要替人介绍医生。”

  先生于是想起高梦旦先生来,说:“高梦旦先生有一位最小的女儿,也是最爱的女儿,他出国回来不久,因盲肠炎进医院割治。那时割治盲肠炎已很稳定了,只有万分之一的危险。高小姐刚刚是万分之一的危险,结果不救了。高梦旦先生没有说一句话。”

3月27日(星期一)

  今天护士小姐谈起邻近一位病人的脾气坏,昨天看见医院里的饭菜不好吃,连盘碗都被掷翻了。先生说:“这都是胃口不好的缘故;我的胃口好,才没有坏的脾气。”胡颂平说:“我没有看过像先生这样高的修养。”先生说:“我的脾气也坏,你不看我在文章里也大骂人吗?”

4月23日(星期日)

  晚饭时,先生谈起齐如山送来的一本《戏考》,里面有好几出戏。只有《四进士》可以一看;其余《二进宫》等,连文字都不通,情节又没有意义。《四进士》可以把它复印下来。胡颂平问:“齐如山先生怎么不把它修正一下?”先生说:“齐如山是捧梅兰芳的人,他不是研究戏剧的。”后来又谈起“当年梅兰芳要到美国表演之前,他每晚很卖气力的唱两出戏,招待我们几个人去听,给他选戏。那时一连看了好多夜。梅兰芳卸装之后,很谦虚,也很可爱。”

4月30日(星期日)

  晚饭后,钱思亮夫妇来,大家都在客厅里随便谈天。先生说“翁文灏的父亲是个大少爷,他本人也是个大少爷出身。后来在比利时进一个修士办的学校,又受了这些修士的训练,养成一种非常刻薄的性格,人家很难做他的下属的。据说翁文灏已经死了,李仲揆(四光)也病了。”后来谈到陈寅恪,又谈到姜立夫。“在天主教办的一个刊物上,知道冯友兰在那边认过130次的错,自己承认是无可救药的资产阶级。他本来是个会打算的人,在北平买了不少的房地产。1950年在檀香山买了三个很大的冰箱带回去,冰箱里都装满东西,带到大陆去做买卖,预备大赚一笔的。他平日留起长胡子,也是不肯花剃胡子的钱。此外,现在三反五反之后的钱端升、朱光潜、沈从文、华罗庚等人,听说过得非常的苦。”先生也谈起“思杜1958年上半年之后就没有信来过,恐怕是不免了。”

9月19日(星期二)

  今天下午到台大医院去检查身体,顾文霞、徐秋皎等都在那里。检查之后,先生要去看梅贻琦,但他们都劝先生不要上去,说:“梅太太同一屋子的女人在祈祷,在唱歌。现在只求上天保佑了。”先生四点半回来,很沉痛地大声说:“这是愚蠢!我本来很想看看梅先生,他也渴望能够见见我。他还没有死,一屋子愚蠢的女人在唱着歌祈祷,希望升天堂。——这些愚蠢的女人!”

  先生平时常说:“任何事我都能容忍,只有愚蠢,我不能容忍。”

9月26日(星期二)

  中午的饭桌上,先生谈起记忆,说:“我现在老了,记忆力差了。我以前在中国公学当校长的时候,人在上海,书在北平,由一位在铁路局工作的族弟代我管理的。我要什么书,写信告诉他这部书放在书房右首第三个书架第四格里,是蓝封面的,叫什么书名。我的族弟就照我信上说的话,立刻拿到寄来给我。我看了的书,还是左边的一页上,还是右边的一页上,我可以记得。这个叫做‘视觉的心’。”

  胡颂平问:“记性好的人,是不是都是天分高的?”先生说:“不。记性好的并不是天分高,只可以说,记性好可以帮助天分高的人。记性好,知道什么材料在什么书里,容易帮助你去找材料。做学问不能全靠记性的;光凭记性,通人会把记得的改成通顺的句子,或者多几个字,或少几个字,或者更多了几个字,但都通顺可诵。这是通人记性的靠不住。引用别人的句子,一定要查过原书才可靠。”

10月12日(星期四)

  先生看到香港现代书店偷版的《胡适文选》,说:“此本倒有可取的地方。如‘国际形势与中国前途’、‘东亚的命运’、‘三百年来世界文化的趋势与中国应取的方向’三篇,都是共产党最反对的文章。至于‘我们今日还不配读经’、‘赠与今年的大学生’、‘信心与反省’等等,居然他都大胆地选去了。而别的偷版的《胡适文选》,就不如现代书店选得好了。”

12月28日(星期四)

  近来有人批评近史所为什么不研究民国史及“匪情”等等。先生今天谈起:“民国以来的主要两个人,一位是孙中山先生,他的史料都在国史馆里;还有一位是蒋介石先生,他的史料谁能看得到?说到研究‘匪情’,资料在哪里?此间连大陆上出版的书籍都不许进口,叫人怎样去研究?譬如‘五四运动’,我是其中有关的一个人,但此间人家写的五四运动的文章,我连看都不要看,他们只有党派的立场,决没有客观的判断。”

12月30日(星期六)

  今天是先生结婚四十四周年纪念。王志维、徐秋皎、胡颂平三人合送一个蛋糕。蛋糕送到时,胡夫人已经来过医院回到福州街寓所去了。先生看看蛋糕上面堆了两颗心,两颗心的旁边堆了几朵花。先生问是否先切下一块来尝尝,又怕伤了太太的心,还是原盒先送给我的太太罢了。于是写了一封短信:

  这是王志维、胡颂平、徐秋皎三位警卫今天送你和我的贺礼。请你们先尝尝,留一块给我罢。

  适之

一九六二年

1月7日(星期日)

  胡颂平谈起行政界的官样文章,先生因而说了他自己的一个故事:

  “二十七年八月里,我在国外替政府做非正式的外交工作。蒋先生那时还是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长,不是‘
总统’。他打电报到纽约去给我,征求我当驻美大使的意见,那时我已离开纽约,坐船到英国去,驻美大使馆知道我的船经过法国夏浦海口会停的,于是把电报转到巴黎中国大使馆去,顾维钧大使请钱端升带了这个电报到夏浦海口去接我。我看了电报,在海口和顾维钧大使通了一个电话,就坐原船到英国去了。到了伦敦,又和郭泰祺大使、王景春先生几个人商量。隔了好几天蒋委员长的第二个电报又到了。我慎重考虑了一个星期,觉得国家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只有同意。我复了蒋委员长一个电报,大意是这样的:‘现在国家是战时。战时政府对我的征调,我不敢推辞。’”

  “这个电报复了之后,有一位朋友来问我:‘胡先生,蒋委员长给你的电报,你怎么不复?’我说:‘我已经答应了,电报也复了。’这位朋友说:‘我知道你复的是他的第二个电报。我问的是他第一个电报,你还没有复。’我说:‘我已同意了,还要复他的第一个电报吗?’这位朋友说:‘在官场里,委员长给你的第一个电报,你总得要谦辞一番;你怎么没有经过谦辞的手续就答应下来!’我就没有这样做。”

2月24日(星期六)

  “中央研究院”在蔡元培馆举行第五次院士会议,选举1960年度院士。

  下午五时酒会开始。先生高高兴兴地走到麦克风前致词,大意是:

  “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是在大陆上选出的,当时被提名的一五○人,选出了八十一位;现在一部分是过去了,有的沦陷在大陆,只有廿多位在自由地区。“中央研究院”在此恢复时,只有十九位活着在台湾。

  今天上午第五次院士会议,经过了三次投票,结果选出七位院士:二位在台湾,五位在海外。

  十几年来,我们在这个孤岛上,可算是离群索居,在知识的困难、物质的困难情形之下,总算做出点东西。这次有四位远道来的院士出席,他们的回来,使我们感到这些工作,也许还有一点点价值,还值得海外朋友肯光临,实在是给我们一种很大的inspiration(鼓舞),希望他们不但这次来,下次还来,下次来时还多请几个人一同回来。

  我今天还可以讲一个故事。我常向人说,我是一个对物理学一窍不通的人,但我却有两个学生是物理学家:一个是北京大学物理系主任饶毓泰,一个是曾与李政道、杨振宁合作证验“对等律之不可靠性”的吴健雄女士。而吴大猷却是饶毓泰的学生,杨振宁、李政道又是吴大猷的学生。排行起来,饶毓泰、吴健雄是第二代,吴大猷是第三代,杨振宁、李政道是第四代了。中午聚餐时,吴健雄还对吴大猷说:“我高一辈,你该叫我‘师叔’呢!”这一件事,我认为生平最得意,也是最值得自豪的……

  (摘自《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新星出版社2006年10月版,定价:25.00元

0

热点资讯

© CopyRight 2012-2023, zgnfys.com, All Rights Reserved.
蜀ICP备06009411号-2 川公网安备 51041102000034号 常年法律顾问:何霞

本网站是公益性网站,部分内容来自互联网,如媒体、公司、企业或个人对该部分主张知识产权,请来电或致函告之,本网站将采取适当措施,否则,与之有关的知识产权纠纷本网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 移动端
  • App下载
  • 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