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还在继续。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啊,他的头顶已经稀疏斑驳了。十几年来, 海德格尔、雅斯培雅斯、罗兰·巴特的种种智慧让他每天都损失几根头发。 每天都 有几根头发和一些看不见的细胞从他的身体上脱落。他手里端着我给他泡的一杯茶。 杯子里的水已经在两分钟前被他喝了个精光。 他嘴唇上的一片叶子在趁我回头去够 身后的一本书的时候被他舔进了嘴里。我坐在一长排书架前面。我的姿势与他相反, 我尽量往后仰,这样我就能在他高谈阔论的时刻,避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偏窄, 眼球圆而凸出,说到激动之处仿佛它们就要涨裂似的。
我不想被血啊浆的溅得一身都是。
那个叫罗燕的女孩,也就是他的学生在专注地倾听了十几分钟后便置身事外了。 她先是在那一长排书架前消磨了一些时间,接着又翻了翻桌上的杂志。 现在她正站 在窗前。她正在朝窗外张望。 当他准备再一次提及他的第三本书的时候(事实上他 已经说了一两句),她说:他们在砍树。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又望着窗外了。 实际上即便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视线 也没离开过窗外。她并没有回过头来, 像某些年龄更小一些的女孩一样嫣然一笑或 者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有多大了?让我猜猜: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他的第三本书的名字:《国王们的鲜血》。
如果从新历史主义的观点看所有的历史无论是国王们的砍砍杀杀改朝换代还是 穷秀才们一时糊涂的藏污纳垢都只是一张旧挂历上的那些数字的对应点或对应面。
我起身往他杯子里加水。我给她也加了点水。
就拿那个最小的国王来说吧,他的父亲死了,他还没出生, 他还在他母亲的肚 子里,可他已经是国王了,他已经在对他还没看见的国家发号施令了。
其实是她母亲对不对,这就是垂廉听政嘛。
不一样,在普通人来说,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儿子,可是在宫廷里却是, 怎么 说呢,就是反过来,她母亲扮演的只是一个,怎么说合适呢?
耶稣和玛丽亚?
差不多,他母亲只是一种容器,一种瓶子一样的东西,她的作用只是……
一只下蛋的母鸡。
你开玩笑。
没错啊,你没养过鸡吧,你养过鸡就知道了,这么说吧,假设你养了两只母鸡, 你天天喂它们,你给它们搭了一个窝,你从小把它们养起,就是毛绒绒的那种, 几 个月后,等它们长到三斤,照理这是它们最重也是味道最鲜美的时候, 你没有把它 们杀掉,吃了,烧汤或者红烧,撇开感情的因素,日久生情啦,环保啦, 胆小啦, 没那回事,唯一的原因就是它们能为你下蛋,下两天隔一天, 或者下三天隔一天, 你养它们是因为它们能为你下蛋, 你每天晚上把手往窝里一伸就能摸出两个热乎乎 的蛋来,这样,你就不用到市场上去买了,你可以吃上新鲜的鸡蛋了, 你可以炒了 吃,韭菜啦,菠菜啦,窝笋啦都行,你可以放上一小把虾皮清蒸吃, 最常见的你还 可以做上一碗百吃不厌的西红柿鸡蛋汤。哈,这就是生活。 它们唯一的作用就是下 蛋。
皇后的唯一作用就是生小国王。
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你太残酷了。
我说的不对吗?不过胆子小对我来说是个原因,我看见血就犯晕,你敢杀鸡吗?
皇后的定义就是生小国王的母亲。
你敢杀吗?
她站在窗前,左手托着杯底,右手握着杯子"耳朵"。
她说:他们开始够那个鸟窝了。
罗燕,前几年是赵燕、钱燕、孙燕、李燕。一进门,他说,这是某燕,我学生, 她说喜欢你的小说,非要我带着来看看你。
欢迎。欢迎。欢迎。
我猜你就不敢,你说的那个小国王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啦?
你没看啊?
你知道,我这阵子,朋友,电影……
他被他母亲弄死了。
打胎?
差不多。
是她不愿意做容器,不愿意把儿子生下来,看见儿子一天天长大, 大权在握, 还是?
差不多。
那她还是个女权主义者了。
可以这么说吧。
事情败露了吗?
没有。
那么国王呢,总得有新国王吧。
小国王被老国王兄弟的儿子取代。
小国王?
被皇后杀死的那个……
胎儿?
一摊血。
赵燕说:你那篇小说写得太好了。
钱燕说: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孙燕说:生活和艺术你更喜欢哪一个?
李燕说:那,那,小说和散文还有什么差别呢?
罗燕说:一个小孩把窝里的鸟拿走了。
谈话还在继续。这真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一座空旷的书城。 如果没有下面三 十三个楼层的支撑,这座书城将悬浮在空中,悬浮在某一片漂亮的云端之上。 如果 她不是老把视线盯着楼下的那些个芸芸众生,她就会发现这一点, 她就会说:一片 云飞过去了;或者说:啊,这片云真像我拉过的一把提琴。她会拉提琴吗? 她会把 一支曲子拉得像窗外的云彩那样自由自在飘渺无形吗? 她会像某一本小说里的女主 人公那样蜷缩在墙角低声哭泣吗? 据统计曾经蜷缩在墙角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哭泣的 女主人公不下十万人:海伦、珀涅罗珀、美狄亚、七仙女、虞姬、奥菲丽娅、 朱丽 叶、爱密丽娅·迦绿蒂、杜十娘、德·瑞那夫人、鲍塞昂夫人、罗切斯特夫人、 李 香君、欧也妮·葛朗台、李瓶儿、安娜·卡列尼娜、林黛玉、娜娜、爱娃、 卡佳、 冯程程、戴安娜王妃、吴尔夫王妃、波伏瓦王妃、白雪公主、小红帽、 化装成老太 太的白骨精、银幕上失去亲人后悲痛欲绝的朝鲜妇女……等等等等。
她会突然从窗子跳出去吗?
她说永别了,然后纵身一跃。
然后一摊血。
你刚才提到的新历史主义其实就是一种虚无主义, 什么东西能跟时间抗衡呢, 国王也好老百姓也好,所有的一切,现实的说,每一个活着的人,每一个生命, 包 括动物和植物,都会死掉,都会走向曾经它所具有的形态和本质的反面, 呼吸会走 向不呼吸,漂亮会走向不漂亮,是会走向不,有会走向无。
是的。
这是老套套了嘛。
也是人道主义。
像萨特?
差不多。
其实是一码事。没有什么新见解。不过,我写这本书的时候,觉得很过瘾, 像 抽鸦片似的停不下来,资料找全后差不多一个月就写完了。 最后一星期我差不多写 了有五万字。真是难以置信。那阵子,我敲键盘的时候, 觉得不是我在敲而是我的 那些手指在敲,而那些手指就像不是我的似的,自动地在键盘上左右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