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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与傅雷恩怨始末

2019-08-20 08:57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阅读

张爱玲

写文章的人,很难赢得厚道的名声。他们成天不是忙着出卖自己,就是忙着出卖别人。

琼瑶的处女座《窗外》拍成电影名噪一时,结果因为在作品里面表现了她爸妈的严厉,纠结得几乎不敢进家门;三毛倒是没怎么说自己爸妈坏话,但是,如果她的那些旧同窗、前男友、她的公公婆婆都去读这些东西的话,只怕很多人都会觉得她欠自己一个解释。而凌叔华的后人和虹影打官司的新闻,只是无数文人被起诉案例中的一个比较典型的事件,尽管如此,我得说,跟张爱玲比起来,他们全部是小巫见大巫。

张爱玲刚出道,就在一篇英文散文里,刻画了她父亲的暴躁与虚弱,开始写小说之后,她的那些亲戚,从远房的李氏族人到她舅舅她弟弟都在劫难逃——她舅舅本来很疼她的,她跟他打听亲戚间的八卦,舅舅知无不言。到此时看自己全家的形象在《琉璃瓦》和《花凋》里被她糟蹋成那样,暴跳如雷,几乎要跟她断交。不过,我觉得,她舅舅的这份暴怒大可不必,若他九泉之下能看到那部到21世纪才面世的《小团圆》,就会知道,这个外甥女写自己,也是一样的心狠手辣。

张爱玲将写作,视为自己的宿命,认定一个写文章的人,就不可能是个淑女或者绅士。所以不管她在亲戚群中怎样被孤立,她倔强地依然故我,只有一次,她懊悔自己的出卖行为,在将近四十年后,她在自己的一篇小说后面加了个后记,说“我为了写那么篇东西,破坏了两个人一辈子惟一的爱情……‘是我错’,像那出流行的申曲剧名。”而她想起这小说,是因为在理发店里百无聊赖、突发感伤。为了回避那不愉快的懊恼感,她后来再也没有去过那家理发店。

那篇小说叫做《殷宝滟送花楼会》,到了2013年3月份,张爱玲遗产继承人宋以朗才在发表在《南方都市报》的文章里石破天惊地告诉我们,《殷宝滟送花楼会》的男主角,那个神经质的音乐教授的原型,是著名翻译家评论家傅雷。

他说张爱玲在1982年12月4日写了一封信给他父亲,信上写道:“决定不收《殷宝滟送花楼会》进新小说集……《殷宝滟送花楼会》写得实在太坏,这篇是写傅雷。”

有点颠覆对不对?傅雷通过他悲壮崇高的译作《三巨人传》、《约翰克里斯朵夫》,通过他苦口婆心的《傅雷家书》,通过他和妻子朱梅馥在文革初始时宁可玉碎不肯瓦全的自杀,成就了那样一个高风亮节的形象,在张爱玲的笔下,却变得这样疯狂而又可笑。张氏有言,她喜欢在传奇里发现普通人,可是,她笔下的傅雷,已经流落到滑稽了。

《送花楼会》说是小说,当散文看也可以,是第一人称写法,而且叙述者“我”就是一个名叫“爱玲”的作家。且说这日“我”闲居在家,突然有并不熟悉的校花同学抱花来访,坐下来就说她的爱情,她与一个音乐教授罗先生恋爱始末。

张爱玲不无刻薄地刻画了这位校花同学的矫情与空虚。与其说她是来倾诉,不如说她是来炫耀,炫耀她有一份让她无聊的小灵魂变得厚重的伟大爱情。

同《色戒》里那位校花王佳芝一样,殷宝滟不满足于只是做个美女,她有野心去占据更伟大的制高点,王佳芝投身革命,殷宝滟则偶尔认识了罗先生之后,天天去他家跟着他学习她不得要领的音乐史。

这位罗先生,古怪、贫穷、神经质,但他在美国欧洲都读过书,法文意大利文都有研究,对音乐史非常精通。他谁都看不起,对女人总是酸楚与怀疑的。但殷宝滟是个美女,是个离他很近很热切地跟他学习音乐史的美女,他放弃了因为害怕被拒绝先摆出来的那种酸楚怀疑,爱上了她。

她一开始的态度是“我再没有男朋友也不会看上他吧”?可他那对全世界都白眼向青天的架势,使他的爱,变成了一枚勋章,获得者是很难不骄傲的——她渐渐也觉得受用了。

她收到他与众不同的情书:“在思想上你是我最珍贵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的王后,我坟墓上的紫罗兰,我的安慰,我童年记忆里的母亲。我对你的爱是乱伦的爱,是罪恶的,也是绝望的,而绝望是圣洁的。我的滟——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即使仅仅在纸上……”

她过去收到的那些贫乏小男生的信怎能相比?

“没有爱及得上这样的爱”,而且她以为这爱是可控的,是“听话的”爱,以为他可以永远在距离之外爱着她,她只管毫发无伤地享受就是了。

如是三年,他终于亲到她的嘴,之后又想别的,她感到恐慌以及被亵渎,原来她并不是他心中高不可攀的女神。但她还是贪恋他的爱,他们甚至谈到他去离婚。一时离不掉,他俩都很痛苦。他绝望暴躁地在家中和妻子吵架,她被仆人请去劝架——过去他两口子一吵架,女佣都是打电话找她来劝:“因为,他只听我的。”

这次连老妈子都看不过眼了,说:“我们先生也真是!太太有了三个月的肚子了——三个月了哩”。

看来罗先生也并不只是一味地痛苦。但人是会自己骗自己的。离开了罗先生的殷宝滟,面对她的老同学,作家“爱玲”,仍然把这些一带而过,泪水汪汪地说她是怕伤害到他的妻儿,才牺牲了自己的爱情。“他有三个小孩,孩子是无辜的,我不能让他们牺牲了一生的幸福吧?”

“太阳光里,珍珠兰的影子,细细的一枝一叶,小朵的花,映在她袖子的青灰上,可痛惜的美丽的日子使我发急起来。‘可是宝滟,我自己就是离婚的人的小孩子,我可以告诉你,我小时候并不比别的小孩子特别地不快乐。而且你即使样样都顾虑到小孩的快乐,他长大的时候或许也有别的缘故使他不快乐的。无论如何,现在你痛苦,他痛苦,这倒是真的,

她想了半天,‘不过你不知道,他就是离了婚,他那样有神经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结婚呢?’我也觉得这是无可挽回的悲剧了。”

请原谅我大段引用原文,这几段实在太反高潮了,可以作为许多“遗梦”“碎梦”背后的老实话。殷宝滟和罗先生不能在一起的原因,是因为“他那样有神经病的人”,跟他离不离婚没太大关系,他们痛苦地讨论离婚什么的,只是因为,她觉得这样更有悲剧之美吧。这结尾横扫过来,使前面那缠绵情调变成了一个笑话,若主人公有原型,那就更是一个笑话了。

按照张爱玲的写作习惯,他们当然是有原型的,男主角我们已经知道,女主角则是一个名叫成家榴的女子。张爱玲给宋淇的信里,也点明了这一点。

傅雷的儿子傅聪和傅敏接受记者采访时都承认,他们父亲的生命里,出现过这位成家榴,她是个美丽迷人的女子,非常出色的女高音——与张爱玲文中所写的“在水中唱歌,意大利的《哦嗦勒弥哦》细喉咙白鸽似的飞起来,飞过女学生少奶奶的轻车熟路,女人低陷的平原,向上向上,飞到明亮的艺术的永生里”吻合。

傅敏回忆:“只要她(成家榴)不在身边,父亲就几乎没法工作。每到这时,母亲就打电话跟她说,你快来吧,老傅不行了,没有你他没法工作。时间一长,母亲的善良伟大和宽宏大量感动了成,成后来主动离开父亲去了香港,成了家,也有了孩子。”

也与张爱玲所写的不谋而合。

成家榴和傅雷,何时何地认识的已经不得而知,《送花楼会》里说殷宝滟跟同学去听课,在课堂上认识了罗先生,宋以朗认为这是小说家言,因为成家榴的姐姐成家和和傅雷是邻居,都租住宋淇家的房子。

但宋以朗又说傅雷搬到宋家的房子是在1947年,这时成家榴已经被张爱玲那篇小说吓得去了内地,他们的交情应该不是因比邻而起。根据现有资料,应该是成家和介绍的。

成家和,刘海粟的第三任妻子,香港明星萧芳芳的母亲,曾就读于上海美专。1931年,她和同学赵丹误以为傅雷反对学生抗日,在教室里跟他发生了冲突。不打不相识,一场误会之后,他们成了朋友,成家榴十有八九是成家和介绍认识的,与小说中所言去学校时探望女友认识的相去不远。

张爱玲也在给宋淇的信里,说殷宝滟就是成家榴。她们曾经是同学。

每一条都对得上,张爱玲没做任何技术处理,当事人几乎是裸身出镜,反应可想而知。张爱玲振振有词地说,“是她要我写的”,可是人家没让你写成这副德性。“殷宝滟”原指望自己成为琼瑶小说里那种又美丽又崇高的女主角,看了这个自然是当头一棒,更要命的是,她接下来还要给“罗先生”一个交代,给她长达数年的爱情一个交代,她该如何交代?

只能是逃走了,逃到内地去,匆促地嫁了个空军,很快离婚。张爱玲一个不长的小说改变了这女子的命运,这倒没什么,我们的命运经常被一些小事改变,她懊悔她毁掉了殷宝滟也就是成家榴和傅雷的爱情,那爱情虽然有点矫情,但也是爱情啊,爱情里总有各种各样的杂质,百分之百的真爱是不存在的。

如前所说,张爱玲能忏悔,也算难得,可我仍有个疑问,张爱玲写这篇小说,只是作家的积习使然吗?该文发表于那篇署名迅雨的评论《论张爱玲的小说》之后,她知道迅雨就是傅雷吗?如果她知道的话,那这个小说就有点报复的性质了。

1944年5月,署名迅雨的《论张爱玲的小说》在《万象》上刊登,半个月后,张爱玲回敬了一篇《自己的文章》,为评论里批评的那几篇小说辩护,11月,张爱玲在《杂志》上发表《殷宝滟送花楼会》,时间点如此契合,让人不多想都难。

当然,这也可能是巧合,傅雷一边和成家榴分着手,一边写着评论,成家榴转身去找老同学张爱玲倾诉,傅和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了这么一种交集。宋以朗就说,张爱玲写《送花楼会》时,并不知道傅雷就是迅雨,张爱玲是后来到了香港才从宋淇那里听说的,她有点惊奇,但也没深究。

这种可能也有,但是,我们要知道,傅雷的那篇评论,是交给柯灵发表的,柯灵跟张爱玲交情不浅,《小团圆》里以他为原型塑造的那位荀先生,又特别爱在女主人公面前说文坛掌故,总之有点八卦,那么,他把这个大秘密八卦给张爱玲听完全有可能。

就算他不说,当时也有小报指出迅雨就是傅雷,当时有份《光化日报》上发表过一篇《小报上的女作者》,里面写道:“《万象》曾提拔了几位女作家,其中有几位,平心而论,她们只是文章的学作者,暂时还不能称作‘女作家’的。张爱玲出道的迟,可是都红过她们,著名的翻译家傅雷先生曾在《万象》上写过一篇评论,格外叫人侧目。”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不能确定张爱玲就知道迅雨是傅雷,柯灵也有讳莫如深的时候,张爱玲也可能凑巧没看到这份报纸,但《殷宝滟送花楼会》里有些词,是故意跳出来告诉有心人,这篇小说就是冲着《论张爱玲的小说》来的。

《论张爱玲的小说》开头就写道:“在一个低气压的时代……”《送花楼会》里罗先生也说:“在这样低气压的空气里……”点明罗先生和迅雨一个腔调,而她心知肚明罗先生就是傅雷。

《送花楼会》里,说罗先生面对女人的态度是酸楚的,张爱玲回敬傅雷的文章《自己的文章》里也说,斗争是动人的,因为它是强大的,而同时也是酸楚的。她拐弯抹角地说,爱斗争的傅雷,难免总是酸楚的。

可以想见,成家榴会悔恨交友不慎遇人不“淑”(淑女的淑),傅雷心中则是百味杂陈,尴尬、懊恼之外,怕是也有愤怒:“《金锁记》的作者人品竟是这样低劣,真是错看她了。”当然,他是不会再说什么了。

出卖同学隐私,还是这样嚣张的毫不体谅别人地出卖,当然道德上是有问题的,张爱玲自己都意识到了。但是张爱玲写这么一篇小说,只是为了出口恶气吗?要是真这么看,也把张爱玲看扁了。张爱玲写这么个故事,是因为这篇小说,比《自己的文章》更能证明她的文学观点。

所以,要说清傅雷和张爱玲的这场战争,还要从始作俑者,傅雷的那篇《论张爱玲的小说》说起。

傅雷一生眼高于顶,大部分人他都瞧不上,非常罕见的,他对张爱玲高看一眼,特地写了篇《论张爱玲的小说》,还把她的《金锁记》称之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柯灵将此称之为“老一辈作家关心张爱玲明白无误的证据”,然而张爱玲却大不领情,著文还击不说,还像我们上篇里所言,写了篇阴阳怪气的小说,大揭傅雷隐私,这篇出于十足的好心的评论为何令爱玲小姐如此不忿?

文章的一开始,先夸张爱玲的作品是个奇迹,奇到什么地步呢?让读者能怔住,只能发点不着边际的议论:“这太突兀了,太像奇迹了。”这种情况下,傅雷觉得他有必要做一个言之有物的总结。

他首先给《金锁记》以高度评价,称之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颇有《狂人日记》里某些故事的风味。”七巧的沦陷、挣扎、倒伏、覆灭,浓墨重彩的命运的阴霾,大开大合的悲剧意味,符合傅雷比较“重”的味蕾。他厚爱它到这种地步——开始对作者其他作品横挑鼻子竖挑眼了,他不能容忍一个写出这样的伟大作品的作家,开自己的倒车。

他首先针对的,是《倾城之恋》。

每个有钱的单身汉,都会被人视为自己某个女儿一份应得的财产,《傲慢与偏见》里一开始就揭示的这个真理,正是《倾城之恋》的缘起,年轻多金的华侨范柳原,回到祖国马上成为太太们眼中的抢手货,相亲宴纷至沓来,在其中某一场上,他与白流苏相遇。

白流苏是陪妹妹来的,她是离异的女人,“残花败柳”,没资格做那相亲宴上的女主角,媒人都没把她考虑进去,但是,范柳原却独独对她产生了兴趣。

这对白流苏来说是个珍贵的机会,她寄居在兄嫂家中,受尽了窝囊气,着急投奔到婚姻的保护伞下去,范柳原看出她的目的,更看出她并不爱自己。

范柳原外表油滑,内里却既认真又较真,认真,便容不得破绽,较真,就容易看到破绽,为自我保护计,他不愿意娶她为妻,最合算的是把她变成自己的情妇而不是妻子:情妇是合同制,而妻子是终身制。

对于白流苏,做情妇则极不合算,既不稳定,又让她丧失了机会成本——一个做过别人情妇的女人,更难再嫁人了。但她选择了冒险,试图来一场钢丝上的舞蹈,以自己暂且持有的美貌与风情,与范柳原对峙,诱惑他乱了方寸,要挟他娶了自己。

一场拉锯战就此展开,白流苏谋生,范柳原谋爱,她握着自己的美,他握着财富资源,首先败下来的似乎是白流苏,她的美是有保质期的,不可以奇货自居太久,她忍无可忍地跟了他,没有名分,败局眼看已经注定,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将她成全。

战争发生了,到处都是狂轰乱炸的炮弹,死亡离得是这么近,没有空间再细细计算,杂念屏退,他们相依为命,心中只剩下对方。“他不过是个自私的男人,她不过是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他俩在巨大的不稳定中的相互拥抱与依偎,范柳原最终娶了白流苏。

张爱玲后来笑说,很多人拿这小说,是当复仇记看的,在娘家受气的落魄女人,嫁得金龟婿,可不让人替她扬眉吐气?对于相同境遇的女人,也有励志的作用吧?

但傅雷很不喜欢,傅雷首先对“几乎占到篇幅二分之一”的调情很不满:“好似六朝的骈体,虽然珠光宝气,内里却空空洞洞,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

恕我眼拙,不知道“二分之一”的篇幅是怎么算来的,范柳原难道不是在以调情掩饰他的悲哀吗?他对白流苏说,我想带你到原始森林里去,那样也许你就会自然一些。这句话里,有着对于把白流苏异化的俗世的不屑与抗争。

傅雷先生的目光太严肃了,连同范柳原被月光所诱惑,打电话对白流苏说“我爱你”,他也嫌也不够深沉,“男人是一片空虚的心,不想真正找着落的心,把恋爱看作高尔夫与威士忌中间的调剂。”傅雷看不到范柳原得到白流苏身体第二天,仓皇地想要逃到英国去,他何尝真的想要一个情妇?是他的爱情理想碰到现实之墙之后,无奈的选择,而一旦真的实现,他又恐惧了。

傅雷说“他上英国的用意,始终暧昧不明”,也许是傅雷太老实,他看见一个字,就是一个字,只从字面上去理解,他看不到那语气的浓与淡,色彩的深或浅,触不到语言的质地,更无法意会在语言的游弋处,那些微妙变幻的情绪。他蹙起眉头,抱怨作者给得太少,却不知,作者明明给了,他自己接收不到。

在小说的最后,两个人终于能够“死生契阔,与子携手”之际,傅雷对那段描写仍然不满:“当他(范柳原)说‘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的时候,他竟没进一步吐露真正切实的心腹。‘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未免太速写式地轻轻带过了。可是这里正该是强有力的转折点,应该由作者全副精神去对付的啊!错过了这最后一个高峰,便只有平凡的、庸碌鄙俗的下山路了。”

按照傅雷先生的想法,这段应该怎样写呢?暴风骤雨式的抒情,大段华丽的诗朗诵?对不起,这让我想起琼瑶,而上品的小说,总是把感情放在家常话里,《红楼梦》里。贾宝玉听到林黛玉的“葬花吟”,感慨生命的美丽与虚无时,不由心神相通,恸倒在山坡上,可是,接下来呢?他从山坡上爬起来,并没有莎士比亚风地向林妹妹表达他的真知灼见,却很“平凡地庸碌鄙俗地”说起昨晚那场官司来了。

彼此能够懂得的人,只言片语,莫逆于心,范柳原已经说明,现在的爱,与当初的“爱”是不同的,“谈恋爱”是形式,是表层,是犹疑状态下的一种试探,“恋爱”才是实质,是以心换心,是不留余地的付与,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不够吗?

也许是傅雷太着急鄙视范柳原与白流苏的狼狈了,来不及去想它的深意,也有可能,傅雷本人实在太强,他从未感到过自己的“可怜“,无须救赎,那么,他是一个“超人”,而不是他不熟悉的大多数。

这跟他们各自的经历有关。傅雷四岁时,他父亲去世,他母亲带着他背井离乡,迁往另一市镇,有人赞扬傅雷的母亲有远见,给了傅雷更为开阔的视野,但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奔赴异乡,十有八九是被族人欺负得呆不下去了,傅雷写给他母亲的信里也证明了这一点。

寡妇熬儿,傅雷的母亲对他期待甚高,傅雷在外面玩耍的时间长了点,他妈就用包裹皮兜起他,要把他扔河里;他读书稍有懈怠,他妈就把铜钱贴他肚脐眼上,上面点根蜡烛,烛泪落在他肚皮上,烫得他直哭-----估计他当时还躺着;还有次把他绑在摆着父亲灵牌的桌子前,要他对着灵牌忏悔。就这么着,他妈有次对他失望,还拿起绳子要上吊。

在这种家庭暴力下长大的人,要么很萎靡,要么就是被锻炼出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精神,傅雷属于后者,看他写给他妈的信,那叫一个抒情啊,他完全接纳他妈对他的磨练,认为这是存在于世间必修课,后来,他又把这一套用在了傅聪身上,导致傅聪受虐不过,离家出走。

原名为怒安的他,活的就是一股怒气。

按照傅雷的观点,小说里的人一定要有抗争精神,要“痛快成为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把人生剥出一个血淋淋的面目来”,以此为标准,只怕大多数名著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且以他难得看得起的钱钟书的作品《围城》为例,无论是方鸿渐、赵辛楣,还是苏小姐、苏小姐一干人等,都在随波逐流着,淡漠地苟且地,但也不怎么变态地,活下去。

我的朋友董晓磊说得好,群众有庸俗的权利,张爱玲说,她不喜欢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的冲突那种古典的写法,所以她的主题有时欠分明。“但我以为,文学的理论或者可以改进一下。写小说应当是个故事,让故事自身去说明,比拟定了主题去编故事要好些。”

写到这里,且让我发散一下,《红楼梦》也是一部主题不分明的作品,也没能痛快地剥出个血淋林的人生,贾宝玉一见他爹他娘马上成怂人一个,还经常有称功颂德之语句,倒是没怎么见过傅雷对《红楼梦》的评价,估计太在他经验之外了。

傅雷的世界,必须有个紧绷绷的崇高的主线,看看傅雷在《巨人三传》的译者序里的句子吧: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练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们的致命伤。”张爱玲爱的,却是参差对照,阴阳之间的那点丰富的灰,太纯粹的爱情,太激烈的斗争,在她眼里,都因失真而显得薄脆,她说,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

看他们两位这样针锋相对,他们共同的熟人柯灵觉得有必要表个态了。他首先认定傅雷写那篇文章,是老作家关心新人明白无误的证据,其次批评了张爱玲的老实不客气,说,将近四十年后,张爱玲对《连环套》提出了比傅雷远为苛刻的自我批评,好像张爱玲终于醒过味来,在傅雷的批评面前低头认罪似的。

张爱玲是批评了《连环套》没错,说是一路胡扯,看得齿冷,但她是对自己高产状态下粗制滥造了这一篇而感到不满,傅雷批评的则是张爱玲笔下那一整个“轻薄”“轻佻”的情爱世界。

再者说,柯灵只见张爱玲反省了傅雷不以为然的《连环套》,怎不见她大刀阔斧地将傅雷深以为然的《金锁记》,修改成长篇小说《怨女》,傅雷看到这一篇,怕不会觉得是“文学史上最美的收获”了吧?

在《怨女》中,压迫与反抗这个惨烈的主题被淡化,豆腐西施银娣(《金锁记》里的七巧)当然是有怨恨的,但同时,也有虚荣,有期望,跟婆婆妯娌们怄气,斗智斗勇,这些成功消解了她的痛苦。银娣不是七巧,不是《呼啸山庄》中那坚忍的十年磨一剑的希斯克列夫,他们能把怨恨化零为整,凝聚成疯狂与戾气,长久地抱持,不能解脱,一种与日常生活脱离的英雄气。银娣没有,她更善于化整为零,把痛苦掰碎了,搓细了,放进细水长流的时日里,渐渐地感觉不到了,可以夷然地、正常地,随波逐流地活下去。

“最初她用黄金锁住了爱情,结果却锁住了自己”,这是傅雷对于七巧的概括,无法放到银娣身上,后者更像生活中的普通人,充满细节,没有主题,张爱玲削薄了七巧的“怒”,晕染七巧的“怨”,把抗争前沿的斗士,拉回深深庭院,跟《狂人日记》之类划清了界限。

“生活自有它的花纹,我们只能描摹”,张爱玲如是说,“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应该是傅雷的文学主张。张爱玲是一个窥视者,探身望一望,最多嘴角挂一抹冷嘲,一切留给读者去感受;傅雷则是亲自上场,给那些人排队,好坏分明,他要么是激赏,要么是批判。

此外,傅雷还提出《连环套》里用了太多古典小说里的语言,张爱玲倒是同意这个批评,她说她写香港的小说,为了营造旧日气息,会特意用一种过了时的词汇,这个以后可以改一点。——难怪看她的《沉香屑,第一炉香》,里面的人动不动就是“你个小蹄子”,原来也是因为写的是香港的缘故。

再怎么说吧,傅雷写这篇评论都是出于好心,只是这好心从他妈那里衣钵相传下来,有着自说自话的强硬,要是我在这里提一下星座,也许会被大家评判未轻薄,但看傅雷为人处世,太有白羊座的特点,我后来百度一下,果然是。白羊座人倔强、纯粹,但有时失之于简单粗暴,而作为天秤座的张爱玲,跟白羊座最不对脾气,他们有这番过招在所难免。

也是张爱玲年轻气盛,以《自己的文章》回敬了傅雷后,意犹未尽,偏成家榴送上门来,可谓正中下怀:你不是要写伟大的飞扬的世界吗?我偏让你看到你所以为的伟大的飞扬的世界背后的东西,而那些,可能才是真相。

傅雷和成家榴伟大而感伤的爱情,于是变成了殷宝滟与罗先生,不无卑琐的支离破碎。

白羊座只是固执,天秤座才叫较真。

较真的天秤座女生张爱玲以为“毁掉了两个人一辈子唯一的爱情”。她搞错了两点,一是,这是不是傅雷“唯一的爱情”。

在张爱玲的笔下,傅雷的妻子朱梅馥是一朵中年白玫瑰,她写她和孩子平静地各嚼一根极长极粗的麦芽糖,“时而拍拍她衣兜里的芝麻屑,也把孩子身上掸一掸”。张爱玲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残忍,刻画出一个庸碌妇人的形象,“殷宝滟”看在眼中,探询地看一眼“罗潜之”:“怎么会的呢?这样的一个人……”

罗冷笑着解释道:“因为她比我还可怜”——他刚回国时失望而又孤独,娶了这苦命的穷亲戚,还是一样孤独。

傅雷与妻子正是远房表兄妹,但他并不是出于同情才与她在一起。他知慕少艾时,便倾心于这漂亮的表妹,还曾把少年情愫写进小说。中间纵有波折,绝不能说没有爱情,这一次,是张爱玲自己把他和成家榴的爱情传奇化了。

朱梅馥之外,傅雷还曾在法国与巴黎女郎玛德琳相恋,以至于写信回国要母亲帮他退婚,好似婚事已成他爱情道路上的最大绊脚石,他要刘海粟帮他把信寄出。刘海粟压下了那封信。几个月后,傅雷与玛德琳分手,痛悔曾伤害过母亲与表妹,刘海粟把那封信还给他。傅雷又喜又愧。

傅雷和玛德琳的爱情,与他和成家榴的有相似之处,一开始他以为最大的障碍来自于外围,事实上,所有的问题,都出自内部。

刘海粟说,相信他和朱梅馥的感情,会这场波折而更加牢固起来。但是,笔者必须不合时宜地插一嘴说,真正热情的人,并不会被伤害冷了心。

傅雷回国结婚生子后,一度携妇将雏去河南考察,在洛阳,他偶涉风月场所,认识了一位“汴梁姑娘”。这姑娘“准明星派,有些像嘉宝,有些像安娜斯丹……”反正是个“娇艳的人儿”——听上去跟成家榴是不是一个路子的?老实巴交的男人,似乎特别容易爱红玫瑰,娶白玫瑰。

他给这女子写诗,“啊,汴梁姑娘,但愿你灵光永在,青春长驻!但愿你光焰恒新,欢欣不散!汴梁的姑娘,啊……汴梁的姑娘!”

他跟她说自己的身世,描述自己的娇妻爱子朋友,诉说他的苦恼,和以前的恋爱史——我看过一篇小说,说烟花女最讨厌客人来这一套,当然了,傅雷先生遇到的也许是一位现代版董小宛。不过大家也不用为傅雷先生太担忧,他给朋友的信里说,他有朱梅馥和那位法国女郎这两大护法,他对这女子,也不过是当作喝酒一般寻求麻醉罢了。

尽管如此,他的爱也足够炙热了,他要为她写曲子,叫来同事一块为她拍照,把她的照片镶了银框挂在房间里——朱梅馥此时也在河南,他还想让朋友把那照片发表在上海的杂志上。

唉,怎么那么像胡兰成对于小周的爱呢,“她是那么的美好!”胡兰成在张爱玲面前呻吟着说,他们一样有着要培养那些年轻女孩的伟大构想。

这是傅雷1936年底的爱情,1937年4月15号,傅敏出生在河南林州,《送花楼会》里,罗太太在罗先生出轨时怀孕也许是虚构,1936年底,傅雷确实在妻子怀孕时,对另外一个女子如醉如痴。

所以,成家榴肯定不是傅雷一辈子唯一的爱情,这是其一,第二,就算是,张爱玲的那篇小说也没能够毁掉。

这事儿要放在她身上,肯定就毁掉了,看小《小团圆》,里面动不动就为恋人的一言半语“心里像针扎一样”。殷宝滟那句“他那样的神经病怎么能跟他结婚呢”,可谓锋利如刃,放张爱玲心里肯定如千刀万剐,还有消除不掉的回声。但是你看,在成家榴落荒而逃之后,傅雷仍然能跑去跟成家和做邻居,没准他都和成家榴和好了。最起码我们现在知道,上世纪六十年代,傅聪去香港参加演出,成家和与成家榴姐妹热情接待了他,傅雷写了很热切的信给她们,叙友情,谈教育,旧隙早已化解,只剩人世温存,在大难前夕,成家姐妹给傅雷夫妇带来最后的温情。

成家榴这方面,则是直到晚年,都对傅敏说:“你爸爸很爱我的,但你妈妈人太好了,到最后我不得不离开。”她坚持她的道德形象,不认为她是被张爱玲的小说吓跑的。

其实这样想有什么不好呢?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而张爱玲过度的求真,也会将自己带入走火入魔的误区。《小团圆》中,满纸的鲜血淋漓,便是一个例证。人,有时真的得学会自我催眠,让自己以为,自己是一个美好的人,可以崇高可以爱的人,在瞬间飞扬里,击败人生底色里的虚空。

张爱玲年轻的时候,也曾飞扬过,所以,她与傅雷在《金锁记》里瞬间交汇,但终究是,“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1966年9月,烈性的傅雷不堪红卫兵的殴打凌辱,与妻子朱馥梅一起服毒自尽,两个月后,《怨女》开始在香港《星岛晚报》连载,张爱玲本人身在美国。

早在1952年,张爱玲嗅到危险气息,辗转逃离,这种警觉,是否也是长期的旁观者的定位使然?她冷静,她不主观,她不着急跳进热情的汪洋大海里,所以能对现实,看得这么真。然而究竟是寂寞冷清的,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为了打开市场,她默许老友宋淇将“傅雷曾经为张爱玲写过评论”作为自抬身价的噱头,这英雄末路的凄凉,又与傅雷的慷慨激烈迥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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