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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笠:我的瑞典生涯

2012-09-28 16:15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李笠 阅读
  白桦语言里的竹子——我的瑞典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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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笠像

  
  现在是夜里9点。我妻子正在非洲的一个国家出差。她是外交官,经常出差。她出差时,屋子就安静一点,尤其此刻,孩子入睡的时辰。我躺在怕黑暗的八岁儿子西蒙的床上, 凝视着墙。三岁的女儿维拉轻轻喊了一声妈妈。她翻了个身,进入了梦乡。我坐起,望着窗台的夜灯溢出缠绵暗淡的苹果绿光泽,恍惚中仿佛置身在一个酒吧浪漫的时光里。但此刻我眼前既不是陌生迷人的金发女郎,也不是温柔的黑发情人,而是曲成胎儿的三岁的女儿。她和西蒙像两只沉重的铁锚,固定着我,让我浸在夜的清冷的海洋里。
  
  我已习惯了这种生活。每次外出超过三天,眼前的这一景象就会闪现,让我在波动中感受莫名的宁静。我坐着,手支着下巴。“这,或许也是一个诗人的归宿吧。”我自语。
  
  二十年前刚到瑞典的情景浮现:学生宿舍, 举目无亲,女友来了又去, 像一场场雪。一个周末,对着飞飘的大雪,我用瑞典文写下《斯德哥尔摩,冬天》一诗:  
  
  ……地铁车厢静得像积雪的公墓
  只有门上的涂鸦在喊:
  “暴力”“谎言”“上天无路”
  一把电吉他闯入,响成机枪
  “我要用钱去购买翅膀!”
  一顶礼帽沿座乞讨。两三颗星星坠落
  
  于是孤单的器官点燃午夜的酒吧
  于是愤怒的女权主义
  抽起斯特林堡的嘴巴。但外面
  世界正被雪花点成一张比基尼广告
  “操,就他妈的爱没法保险!”
  含酒气的怨恨被路过的冰风一饮而尽……
  
  这首诗在一个聚会上我念给了几个瑞典朋友听,他们听了赞不绝口,建议把诗寄给瑞典最大报纸《每日新闻》。我把诗寄了出去。 一星期后, 我接到报纸编辑的电话,说他们想把诗发在周末的文化版上。诗发表后的第二天, 瑞典的权威书店Akademi bokhandel 打电话邀请我参加他们举办的一个诗会。参加朗诵的诗人,有四个而今已成为评选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文学院院士。朗诵会上,我遇到了一个叫Daniel Hjort的出版商, 他说想出版我的诗集。我欣喜答应。九个月后,我的第一本瑞典文诗集《水中的目光》出版。
  
  我成了瑞典诗人,或者确切地说,用瑞典文写作的移民作家。
  
  像一场婚姻,先是热恋——我疯狂地用瑞典文写诗;然后结婚,生育,养家糊口——我不得不继续用瑞典文写诗,我拥有了读者。
  
  人不能靠写诗生活,尤其在没有成名以前。出了两本集诗后,我开始考虑生计。我抛弃了刚到瑞典时做文学博士的计划。那些和我一起听课的博士生,他们小题大作钻牛角尖洋洋得意自以为是的嘴脸,让我起鸡皮疙瘩。写一流的论文还不如作做一流的诗人。我对自己说。我打消了写瑞典当代最好的诗人特朗斯特罗姆论文的念头。
  
  我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医院做护理。 在同屎尿疾病呻吟死亡交往半年后,我退却了,后悔了。痛苦,不安,愤怒,绝望,无奈等情绪轮流地折磨我。三班倒的生活,让我感觉我在劳改,经历一个人的文化大革命——我在干我不喜欢干的事。我失眠。半夜读斯特林堡的《地狱》,感觉我就是书里的那个“我”:常常发现坐着的椅子在晃。有时睡觉时我会突然大叫一声惊醒,就像文革期间被隔离审查三个月后放出来的父亲。
  
  一年后,我的第三本诗集《遁》出版了,得到评论界的一致赞誉,并获得瑞典作家基金会的的五年写作工资。 我恢复了自信力。   接下来的问题是:写,如何写?写入哪一个传统?用瑞典文只能写现在;过去,我的背景, 整个中国文化,又怎么用另一种文字展现出来。在写关于母亲的第六本诗集《源》那里,我找到了出路:先用中文打底稿,然后用瑞典文修理。一首中文诗,变成瑞典文, 常常会变短。一种热胀冷缩的原理——40度的上海夏天变成了20 度的斯德哥尔摩。10行变成了6行。瑞典文的硬冷,直接和逻辑性,精准了中文的意象,简约了汉诗的铺张, 淡化了南方的绮丽。汉语养育了我的诗, 而瑞典语则赠予了我的思。我在写自己——李笠的——传统。
  
  一个发现:我的6本瑞典语诗集,本本都围绕着家园,语言,死亡,孤独等主题。
  
  孤独使我爱上了泡吧,赌博。赌, 总是输多赢少。有时一晚赌掉上万克朗。于是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母亲,她勤俭的生活,微薄的工资。一阵痛刺着我的心胸。 “但这是你的生活啊!”我安慰自己。我继续赌。赌,成了我生活的一项内容,就像南欧小城里周末人们去教堂祈祷。 我每星期赌一次。有时每天赌。赌的历程——整整十年——凝成下面的一首小诗:
  
  他押上梦
  搅拌机在黑暗里歌唱
  “用恨
  赢回失去的家!”
  他押上语言
  轮子碾过喑哑的脸
  “用泪
  赢回失去的自我!”
  她押上心
  滚动的色子刀光一闪
  
  赌博使我享受超越,享受爱情无法提供的逍遥, 一种宗教式的升华。有时,输得一分钱不剩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像一名船沉后游到荒岛上的水手,坐在星空下,打量四周的一切, 咕哝着人类最简单的三个字:我——活——着!
  
  类似的经验我在《陪北岛赌》一诗里也作了记录。在这首诗里,赌,已不再是寻常意义上的输赢问题, 它直接与写作有关:“……你压5,色子/ 偏停在6或4上/ 你压8,它又跑回到32 / 是的,每个数字都是一首诗/ 通向我们梦寐以求的境界/ 但,这又是怎样的悲剧——色子/ 总停在远离你作品的地方——你/ 被否定。你的诗——赌注/ 没像钉子那样钉住事物的本质/ 死神的手/收走你桌上的赌注/如秋风清扫地上的落叶/ 放开写!向命运挑战/ 把痛苦化为/ 更大的赌注,压在你相信的数字上!……“
  
  二十年的漂泊,第一大感觉是“赌”, 第二大感觉是:你,一个血肉鲜活的汉字,始终被“翻译”纠缠着。你不停地在向陌生的语境解释着自己。我2004年写的长诗《白桦语言里的竹子》描述了这一生存困境:
  
  ……
  那间红木房,里面
  颤成心脏的烛火
  你看它,就成了你
  拥有的空。你
  
  在白桦的帝国里
  你得相信白桦。它
  摇着铜铃,便是梧桐
  在摇响唐诗,摇出
  
  无边界的丝绸之路
  把你和这片新土
  摇成一体,和谐
  
  你不会死。因为你
  相信。听,冰风里
  乌鸦喊出八月的蝉鸣
  ……
  
  相信与怀疑,理解与困惑,归属与独立,梦幻与反思等矛盾体,构成了竹子在白桦语言里的主要特征。白桦主宰着我的生活。瞧,我家花园里也长着两棵白桦树。坐在书房,抬头就能看见:它们在秋风中舞弄着金发。使十月暮的空气布满凌厉的雪意。 “把白桦当竹子吧!” 我安慰自己。但竹子终究于白桦树不同。每次听到竹子一词,我就会看见坐在月下抚琴长啸的王维,并激动不已。 但白桦……白桦是很美的树。她高贵,优雅。但,遇到她时,我已快到了而立之年。“你已远离你的故乡和童年!”她不停地提醒我。   是的,无法把竹子翻译成白桦。无法把根翻译成落叶。需要怎样的解释,竹子才能在瑞典文中成为中国南方山区里的竹子?解释是伤害。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名词,在翻译——解释——时,变得陌生,怪异,离题万里。比如“李笠”这一名词,翻译成欧洲文字,就成了Li Li。一个抽象符号。每次填表,几乎都遇到柜台另一头的质疑,这是全名吗?的确,这名字已经简化,异化。它在流亡。它身上的历史,血里的文化已被抽空。它脱离了背景。它是一块离开长城的砖。留在长城上的砖一块块都是长城,离开长城的砖仅仅是一块石头。一个抽象符号。被误解,错读。
  
  今年9月我参加以色列的一个诗歌节。飞机延误两小时。我走出机场,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胖男人,举着块用粉色写的Mrs Li Li的牌子。我在他跟前停下。他上下打量我, “你就是…“。“是的,我就是李笠。 不是小姐, 是先生”。“噢对不起, 但这名字….” 他尴尬地笑了一笑。我也跟着笑。一个粉色名字,一个想象中的美丽的东方女人,突然变成了一个长胡子的中年男人……胖男人显然有点失望,一语不发,并迅速把我转给了一个等在门口的司机。Bye bye!
  
  但就是这个Li Li,,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从抽象走向具体。如果你往google里输poet Li Li, 就有一串和李笠有关的东西跳闪出来:出生上海,1979年在北外学瑞典语,1988年移居瑞典等等,它们异口同声地说,我叫李笠,我也叫Li Li。
  
  两个身份。不停地被翻译,误读。不停地在翻译和误读中观照自己。于是活,就成了一个醒着的梦。但这,正适合诗意。诗,从本质上说,是醒着的梦。它与现实若即若离,像情人。它沉醉的时候又睁大着眼睛——我是侨居北欧白桦林的中国竹子,我必须睁眼,才能看到雪,看见世界, 看见我,以及他们三者的关系。一种紧张的活法。有时,下雪的冬夜,我突然会思绪万千:如果我不离开中国,如果我只会讲一种语言,如果我当时没发表,或根本没写那首让我出名的瑞典文诗,如果我只会用母语写作,如果我不与欧洲女人结婚,如果我只在一个地方生长死去,我,是否会比现在幸福。想着想着,我眼前浮现出江南园林的池塘,缓缓游动的金鱼。
  
  金鱼一晃,变成为瑞典电台写完文章后,在无人的街上散步的我。 我慢慢走着,一首诗从街角的枯叶堆里走来。她带着忧郁的神情,似乎想帮我总结那些梦幻般流逝的时光,一个异乡人的内心的经历。 她叫《秋歌》
  
  二十年前,此时的落叶,我徒步
  穿行斯德哥尔摩——我的新大陆
  不是用枪炮发现,而是用孩子的眼睛
  
  很快,一个金发女郎的子宫
  打开一扇扇摇着烛火的孤独的
  窗口,让我变成一条雪夜狂吠的猎犬
  
  这里是睫毛,那里是脉搏
  触摸它们就是触摸海盗的历史
  我嗅着,嗅到母亲四月的经血
  
  我狂奔,和一辆生锈的自行车
  地上的水坑,坑里的云
  把我带回我挣脱的一条湿冷的上海的弄堂
  
  弄堂抖开我驾车穿行的国王街
  车里妻儿的笑语,把教堂
  和塔尖化为电影拍摄场的布景。哦梦!
  
  醒让我扔下面具——汽车
  穿行曾走过的街巷。一切
  仍如此陌生!我小心走着,像出坟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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