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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昆德拉:所谓媚俗就是人想和某种伟大取得联系

2021-04-09 09:00 来源:凤凰网读书 作者:童伟格 阅读

作家童伟格曾经在一次讲座中,用四个作家——村上春树、昆德拉、托尔斯泰与塞林格——论述何为小说。

“小说的精神是复杂的精神,每一部小说都在对他的读者说——事情远比你想象得复杂。”

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才会有动力进行叙述,从而证实事情远比在我们认知不清的情况下更多样、奇异和复杂,这种复杂精神体现在小说中,是托马斯在《不可承受之轻》中的沉默,是决定离开“大耳朵”卡列宁的安娜·卡列尼娜,是那个坐在旋转木马之上见识到宇宙级别风暴的霍尔顿。

童伟格在分析小说的时候更为关注的是旁人不曾留意的细节,比如《麦田守望者》中,历来对于主人公霍尔顿的各类分析是最多的,但童伟格关于霍尔顿死去的哥哥作为“麦田边界”的看法却更为深刻,这种认识有助于我们从传统的阅读中跳脱出来,重新体味经典文学的魅力。

以下文章整理自2019年童伟格在台湾东海大学的三次演讲,文中部分注释为编者后加。

村上春树:他的小说从最开始就充满了生活的指导

村上春树

他成了日本文学唯一的代表。大概在我高中的时候,也就是上世纪80年代,村上春树被引进台湾,大家如果去以前的书店看日本文学,整柜都是村上春树的书,找不到别人。翻译上,台湾读者熟悉的其实是译者的风格。

我看村上春树,看到中间有一种身体上的反感,事实上他是一个蛮爱说教的人,他的所有小说都是一种感情教育。

他在告诉你,啊,做人应该怎样才比较帅,啊,怎样面对人生中难以言喻的孤独,啊,怎样形成一种应对生活的方式?

他的小说从最开始就充满了生活的指导。在这个意义上面,你可以说,村上春树是一个蛮日本的日本人。

你会发现,当他越想讲一个严肃道德命题时,他作品中的小说性其实相对降低了,大概是从《海边的卡夫卡》开始。

昆德拉:所谓媚俗就是人想和某种伟大取得联系

昆德拉

我们并不是说其实小说不能说教,其实是可以的。

比如昆德拉就很爱说教,他曾经用了半部书去讲什么是媚俗,所谓媚俗就是——“人想和某种伟大取得联系”。

当人们想要跟某种伟大取得联系的时候,你的表述本身就会变得比较极端。大家如果不太明白昆德拉在说什么,看看如今网络上的表达就知道了。

因为你害怕落单,和伟大取得联系的方法就是让自己的存在感彰显出来。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变成一种昆虫,那边有光,就扑上去。这是一种认同政治和认同选择。所以我们会用一种压缩的方式来表达我们的意见,如果写太长的话,没有人会愿意看。

在这个时候,所有人的情感表达都非常壮烈,因为这成为唯一的表达方式,必须不断对某件事情进行表态,为了让我们自己的存在感被彰显出来。所有的对错、是非,都必须用非常极端且孤独的(方式)表达出来,里面不容任何犹豫和恐惧。

在这个情况下,网络实现了公领域跟私领域之间的混淆,因为你会觉得所有的事都是大家的事。在这样情况下,所有人的隐私,对我们而言其实都成为公共事件——这就是昆德拉曾经分析过的“媚俗”概念。

我们借由指导他人、指责他人来证明我们自己的存在多么光洁而无暇。当所有人都这样做的时候,昆德拉的“媚俗”概念其实就产生了。我们每天都在他人的血泪上面,证明我们自己是一个多么高尚的人。

这个时候,小说这件事就诞生了,我不是故意乱转,小说就是一种衡量。

它不仅仅是写什么的问题,很多时候小说创作者思考如何表述,你明显会察觉到每一个限制,结构上、容量上的限制,但对于一个小说创作者而言,每一次对这些限制的发现和察觉,都是一个创作的重点。

这个时候也许愿意稍微衡量一下自己的小说表达,也许会写出不那么具有单向度的小说,因为我们其实都知道,这样的小说在精神上跟小说的本质是相反的。

昆德拉用很清楚、确切的语言告诉我们,小说可以干嘛?

认识是小说唯一的道德。

认识什么?

认识任何可以用小说的认识的(事物)。

托尔斯泰:败德才是唯一的道德

托尔斯泰

小说的精神是复杂的精神,每一部小说都在对他的读者说——事情远比你想象得复杂。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才有一种动力或激情,借由我们命名叫作小说的文学体裁来表述自我。

像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托尔斯泰想认识什么?

人人都认为她是十分败德的一个女生,她的爱值不值得人理解?值不值得人认识?那种勇敢她突破日常生活的激情是什么?它证明了败德才是唯一的道德。因为她尊重爱这种东西的存在,她会这样看待这种原原本本、永生的爱,并且不放在利益天秤上去衡量。

任何有远见的女人都知道,安娜·卡列尼娜留在丈夫卡列宁身边,绝对比较靠谱。卡列宁提供了安娜·卡列尼娜一个体面的生活,她可以相夫教子,过着非常优渥的生活。安娜你不应该离开你的丈夫,跟一个司机跑掉了。

为了尊重这样一种爱的绝高道德,不惜拆毁所有安稳的世界;不惜成为一个凶手;不惜离开那个耳朵很大的卡列宁;不惜抛弃自己的孩子,就是道德。

她想事情一定远远比我们当今社会中某些人的状态——以本质是窥探八卦的心情——一定比这样的状态来得复杂。

我愿意认识,因此我启动一个小说。

安娜·卡列尼娜是一个绝对复杂的角色。

你愿不愿意明白这样一种认识的寂静,你们愿不愿意假设事情其实远远比我们想得复杂,因此启动一个小说的写作来研究它,这就是昆德拉刚刚说的,小说的精神是复杂的精神。

塞林格:那小女孩不知道自己正在拯救和缝补哥哥的生命

塞林格

编者注:《麦田捕手》为《麦田守望者》台译名

西方小说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核心类别——即“成长小说”,许多作品都可以归纳进“成长小说”这个大类里面。仔细分析一下,这类小说不管情节如何变化,基本上都可以用三个步骤把它进行拆分——即分离、过度、融合。

分离的意思,按照学者的说明,是在一个足够优渥的生活环境,因为某种动因、某个事件或某个机会,这个人产生了跟自己原来的世界分离开来的状态。

大部分小说里这样一个强烈的动因,通常是死亡经验。因为死亡经验这件事,宣告了一个宇宙时间的结束。原来人的寿命是有限的,这个基本事实使人会离开他熟悉的家园或者人,跟原来的自己产生一种隔阂。

之后,人物会进入一个混乱的重组期,这个就是所谓的过渡期。总而言之,各种形式的情节设定,离家出走、做了坏事、被仙子变小、骑上一只扫把冒险.....从此以后,开始非常漫长艰辛的寻找回家的路。

无论如何,你读到的任何童话故事,其实最主要的那个篇幅都在描述这个过渡期。过渡期当然充斥着各类神神怪怪的事情,之所以有可能发生,因为它拥有一个非常巨大、可供描写的场域。当这个人已经从自己熟悉的环境中被(拎)出来了,那么现在进入另一个世界,其实万事万物都带给他一种十足的陌生感。

拿《麦田捕手》举例,占据全书绝大部分篇幅的,事实上就是霍顿(编者注:即霍尔顿)从学校逃学,然后到纽约街头漫游的三四天。它占据了小说主要的篇幅,描述的就是霍顿的过渡期,在这个过渡期他遭逢一些事,就是说某一些让他明了或者带给他拯救的事件会进来,促使他完成这个过渡期,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我们会发现,非常非常多由男性来写的小说,都会将带来救赎的角色寄托在某个女性身上,这通常是直男一厢情愿的想法。他希望有一个像林默娘((编者注:林默娘,即妈祖。以中国东南沿海为中心的海神信仰,是船工、海员、旅客、商人和渔民共同信奉的神祗))一般的角色来纾缓主人公的人生,带给他一种慰藉和超脱。

女角色会为男主人做出牺牲,在牺牲的那一刻,因为放弃了某些事,导致她对这个男生展现出了某种神性或者非人性,这个是一个非常神学的议题。

不是说这个女生是个神力女超人,她改变了某一些困难,以至于能够拯救这个男生,这个女生对这个男生展现神性的方法是,她放弃掉某些生而为人都拥有的东西。

最贵重的是什么?生命。就是这样的一种牺牲,我们其实常常在许许多多的不同的小说里面就可以看到。

好,那么《麦田捕手》基本上走的是一个相似的情节设定,可是他写得比较有趣巧妙,因为最后帮助男主角霍顿完成这个过渡期、让他重新重生为人的,虽然依然是个女孩,但她其实是一个年纪比霍顿小的小女孩,就是霍顿的亲妹妹。

那小女孩不知道自己正在拯救以及缝补哥哥的生命。

正是这样一种童真、幼稚、没有利害关系、纯粹的关怀,某种面向上托住了我们的男主角霍顿,使他重生出力气,愿意作为一个成年人,活在一个世故的世界。这就是《麦田捕手》中一个非常温暖的命题。

好,你可能会想,这个小妹妹年纪非常小,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是最有趣的一个地方。

霍顿逃学之后,在纽约漫游了几天,他趁着爸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潜回家躲起来。爸爸妈妈没有发现,妹妹发现了。

她问了哥哥一些孩子气的问题,你如果被妈妈发现的话你就死定了怎样怎样怎样,他们两个就聊起天来,两人之间的语言非常啰嗦,哥哥也说起了所有他能够辱骂的人。

之后呢,他提起了自己那个已经死去的哥哥,他用一种好像我刚刚才跟哥哥分开的语气,在描述着一个其实已经死去了很多年的亲人。

这个还在读小学的妹妹,很简单、很明了、很生硬地提醒他,可是哥哥已经死掉了。

霍顿当场愣住。他本来以为这样一种童话故事般的讲述方式,可以跟妹妹取得某一种共识,因为是跟小孩子讲话。没想到妹妹提醒他,哥哥早就死亡的这个事实,霍顿当时无言以对。

要让霍顿说不出话来,其实非常困难,因为他总是对什么都有意见。

他愣住了,幽幽地说,“我知道啊,但是我总是以为,我们不应该就这样子忘掉”。因为在此时,妹妹用最简单、最冷酷但是最没有心机的方式,提醒他这一点,提醒了他生死之间其实有巨大的差别。

所以我们到这个时间点,明白了霍顿的这个困扰到底在哪里?

我们再往前倒一点,霍顿在离家之前,曾经最后一次寻找非家人的帮助,他去找了以前的一个老师,这个老师在他以前中学任教。霍顿在这个学校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同学进门来,对他说有点冷,霍顿就说借你一件运动外套穿。

殊不知,那个同学穿着霍顿的运动外套没多久,就跳楼死掉了,因为他在学校一直被修理。霍顿发现他时,满地都是血和脑浆,死者还穿着他那件帅气衣服。这个时候虽然有人叫了救护车,但没人敢靠近他。

只有这个中学老师走过去,摸一摸他,知道他已经死掉了,但他当这个人是活着一样,脱下自己的衣服,包住这个男生,仿佛这个男生只是躺在地上受冻,老师抱着他跑去保健室。

大家要记住这个场景,因为这个老师是霍顿人生中第一个、在霍顿哥哥死掉后、用自己的行动去模糊生死差别的人,他假装不知道这个同学已经死亡,他只当他还活着,当他是好好的一个人。

没有人可以了解这件事带给霍顿多大的震撼,我们必须要从后面那个时间点把它串上去,才知道到底让霍顿震撼的是什么。

因为在这样一个无法逆行的世界里,真的有一个人用自己的能力将生死的差别模糊掉,或者是逆反掉。他当那个已经死去的人还是活着一般去照顾。

所以当霍顿在纽约钱用得差不多了,又被陌生人打了一顿,不知道该去哪里的时候,他就去投靠这个老师。到了老师家,老师说,我知道你现在非常非常困,我最近看了一本书,书上面有一段话很有道理,我把它抄下来你看一看,我认为你需要接受这一段话的建议。

他说,“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某种原因而卑微地活下去。”

你可以理解老师的好意吗?老师觉得霍顿现在太混乱了,有一种接近死亡的危险,但他想要跟他说,因为某种原因,你非常卑微、无用,活着呢,看起来也没有意义,但这其实才是成熟人的一个状态。

霍顿明白老师的善意,但他突然觉得疲倦极了。他觉得好累好累,所以在老师家呆不到天亮,他就走掉了。

请问这句话为什么让我们觉得好累?因为这句话有一个非常明确的对比,他告诉霍顿说,有一种状态叫做死掉,而这件事情正是霍顿最想忘掉的。

虽然话很有道理,老师很温暖,但是我听着觉得好累。没想到那个曾经挽救死者如生者的老师,居然也相信这样一种非常锋利而规整的格言。所以他觉得好累,他跟老师这个成年人讲不下去。

随后他就逃回家了,妹妹说到哥哥已经死掉了。霍顿很生气,因为这种对死亡的定义无处可逃,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角落。

这个年纪比他小的小女孩,为他公开揭露出来,对霍顿说,你之前的一切努力都没有用,我们的哥哥已经死掉。你不接受。没有商量空间,没有社会承受不成熟,没有什么卑微地活着或者英勇地死去,没有。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

于是妹妹就问他,哥哥已经死掉了,你有没有过自己未来想做什么?

霍顿决定实行自己最后一次幻术,他给我们介绍了一个概念叫“麦田”。

大家都觉得这个书名很奇怪,这其实是霍顿在路边听到的一首儿歌,但那个唱歌的孩子一直唱错其中一句,于是他就将这一行被唱错的歌词,联系上他对自己哥哥的记忆。

他说,我以后想做一个站在麦田的人,带着我的棒球手套,当很多很多的小孩子在这个麦田里奔跑时,只要他们往麦田边跑快要掉下去的时候,我就会去抓住他。

这个边界其实就意味着前面所提到的生死的边界。霍顿决议站在边界之上,永远关注着孩子,当小孩快掉下去了,就把他拉回来。如果自己没有能力模糊掉生与死的界限,就让自己和哥哥的共同体成为那条线。

小女孩听不懂,但她感觉到自己哥哥的危险,她从那个凌晨开始就一路跟着哥哥,这就是小女孩的默娘精神,她只是一个小学生,但小学生也会做出许许多多的成年人都不见得会做出来的事。小女孩给了这个处在困难中的哥哥全部的关注。

这是麦田的最后一个场景,融合快要发生。

小女孩一直都很想坐旋转木马。

如果有人坐过旋转木马或者看别人坐旋转木马就会知道,它有一个半圆的视线,在那个半圆里,她看不到她哥哥,接着又从另一个半圆中转出来。

这样一种距离感的混乱,让哥哥静静坐在那个旋转木马旁边,想着过往的时候,就这么巧,作家安排在此时,就像夏日时常会发生的那样,纽约冬日细雨就落下来。

如果你能把过去叠起来,你就知道现在出现在霍顿脑中的那个意识到底是什么?

对,就是当时全家去哥哥墓地后,透过那个雾蒙蒙的车窗,远远看见哥哥的墓,像是在那时,又像是在这时,他看着小女孩快乐又担忧地转啊转。

那个游乐园里有一对兄妹,哥哥在此时看见了他一直无缘再见的美丽风景,妹妹终于如愿以偿坐上自己最希望坐上的旋转木马,非常快乐而非常担忧,这世界上最快乐又最担忧。

有关死去哥哥的所有视觉回忆在霍顿脑中全部叠在一起,这是一种非常当代的小说写作技术。

全部的场景融合,你根本来不及写。因为一切都发生在霍顿的脑袋里面,你只能够借由这些相似性全部叠在一起,这时,你才明白为什么在那一个寻常的瞬间,霍顿像是看到了宇宙级的风景。因为这不是人人都可以看到。

如果我们是记忆力良好的读者,我们也许会像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的读者一样,每次读到最后这个场景都忍不住眼泪掉下来。

因为我们看见霍顿自己都说不清的那些矛盾,和那些不可能被看见的风景是怎样的,仅仅只是借由小说的虚构。

各位同学,这个东西就叫作小说。

童伟格

童伟格

出生台北新北市万里区,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系硕士班,现为台北艺术大学戏剧学院讲师。曾2002年“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以及2010年“台湾文学奖”图书类长篇小说金典奖。

著有舞台剧本《小事》、散文集《童话故事》、短篇小说集《王考》与长篇小说《无伤时代》《西北雨》。台湾六年级小说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被认为是袁哲生、骆以军之后“内向世代的集大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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