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桑肖像,刘晓萍摄影
胡桑,诗人、译者。哲学博士。1981年生于浙江省德清县。2007年-2008年任教于泰国宋卡王子大学。2012-2013年于德国波恩大学任访问学者。著有诗集《赋形者》(2017)。诗学论文集《隔渊望着人们》(2016)。散文集《在孟溪那边》(2017)。译著有《辛波斯卡诗选》(2014)、《染匠之手》(奥登,2018)等。现任教于同济大学中文系,诗学中心副主任,比较文学、创意写作两个专业方向硕士生导师。
◎失踪者素描
一
随着寒冷,他漫游到了这里,
他试图完成生活的训练,每天注视
无叶的树。突然间,他忘记了
来时的路程,与寂静住在一起。
他不知道,是谁把他派遣到了这里,
人们经历着不幸,竟然如此专注。
逃离是不可能的,勇气也还不够,
花了那么多年,他终于爱上生活的丑陋。
房间里的沉默,已无法应付警醒的白昼,
空气中充满力量。地平线在远处守候。
那永远的休憩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逐渐地,他放松了肌肉,等待命运的注射器。
二
必须醒着走路,必须安全回家,
他通过为自负的人铺设的幽暗之路。
那些正在等待的,是亲人,也是敌人。
房间的门反锁了。人们需要存储秘密。
他的身体中转了那么多痛苦,
但他不能炫耀,他微笑,去郊外散步。
当然,有时怯懦使他无所适从,
在惊恐的片刻,他也曾迷失自己。
那些封闭的人怎能看到他收集裂隙的时刻,
他们拍掉身上的尘土,却拍不掉愚蠢。
每个人的羞耻和嫉妒竟然如此相似,
在人们的眼神中,他看到了脆弱和无知。
三
他呼吸空气,每一天都在接受馈赠。
于是,他看到孩子们在庭院中嬉戏,
没有课程教他们大笑,呼喊,抢夺玩具,
他们却那么快就和欲望结合在了一起。
一出生就被赋予记忆,于是,他越来越
怀疑自我。诽谤者只知道满足。然而,
谦逊并不像开灯那样轻易,开启即关闭,
我们知道,恋爱的人竟无法相互原谅。
他试图进入生活,试图原谅自私的人们,
血液中那恐惧的滤纸不能阻止希望渗入。
再冷漠的目光也要融化在客厅之中,
那里充满了问候,椅子,鲜花和餐具。
他多么渴望相似于每一个被困在世上的人。
◎赋形者
——致小跳跳
尝试过各种可能性之后,
你退入一个小镇。雨下得正是时候,
把事物收拢进轻盈的水雾。
度日是一门透明的艺术。你变得
如此谦逊,犹如戚浦塘,在光阴中
凝聚,学习如何检测黄昏的深度。
你出入生活,一切不可解释,从果园,
散步到牙医诊所,再驱车,停在小学门口,
几何学无法解析这条路线,它随时溢出。
鞋跟上不规则的梦境,也许有毒,
那些忧伤比泥土还要密集,但是你醒在
一个清晨,专心穿一只鞋子,
生活,犹如麦穗鱼,被你收服在
漆黑的内部。日复一日,你制造轻易的形式,
抵抗混乱,使生活有了寂静的形状。
我送来的秋天,被你种植在卧室里,
“返回内部才是救赎。”犹如柿子,
体内的变形使它走向另一种成熟。
◎滞留者素描
飘蓬忽经旬,今此又留滞。
——余怀
一
在雾霾中,他走过一片街区,
国定支路像一个忍受着沉默的岛屿,
菜场的叫卖声加速了他的漂移。
散步犹如一场收集误解的旅行,
他醒来,脚上踢着
疑惑的落叶,在歧义中徘徊。
初冬的树叶已被装载,而骄傲
使垃圾车失去了平衡,
他一边走一边低语:“是我。”
这两个字消失于汽车的鸣声中。
他走入暮霭深处,一阵刺痛
找到了他,寒冷在加重。
二
接受一场失败。窗子关闭着,
提防着浑浊的寒冷,
但是无法抵挡屋内逐渐增加的黑暗。
通过距离,他几乎不能认出自己,
然而在行人的脸上,他看见
无从兑现的乡愁。“这就是我。”
一个偶然的自我,在这条路上
花掉唯一的十分钟,在思考的
片刻,云朵已越过这片街区。
他回到这里,每一次呼吸
与另一些生命分享着同一个节奏,
隔街的遥望减轻了他内心的恐惧。
◎夜隐者
——给黄丽霞
密集的雨迫使我们凝神,
一只鼠标以全部的寂静见证着。
下班回家的人们卸下了冰凉,
做完爱,在被中陷入各自的晦暗。
失眠者正编织另一种呼吸,
在例外中醒着,无处可逃,如陈旧的樟树。
而我们只能在雾霾中认清面孔,
听见那一句危险的嘟囔。
◎祖母:寂静的人
村庄如此荒凉,人们外出上班,
唯有老人留在屋檐下,竹椅是唯一的
侣伴。祖母在黑漆漆的屋内念经,宁静
一如东升浜的湖面。她一字不识,吝啬于
每一粒米,不知激情为何物,也不懂得
炫耀,生活的纹理在身上悉数展开,
并收拢成清晰的皱纹和银发。每天,
借助拐杖,她丈量着光阴的密度,
日子沉默,像运河边的桑树。她从不
远行,也常常告诫我不要远行,言语委婉。
与河埠头朽坏的穀树一样,她没有故乡。
◎迟疑的人
火车即将停靠在杭州东站,我试图
搀扶一个蹲在门口的女人,她在忍痛等待。
身体就是宿命,我们的限度全在里面,
可是此刻,她只需要一双手,或一粒药?
或者躺下?一个中年男人提着大行李箱,
与我一样立在原地不动。两个少女
窃窃私语,也许出于恐惧?我掏出手机,
屏幕闪亮,照射出我对外部的疑虑,
多么笨拙的舌头,不,多么笨拙的手脚。
我用咳嗽让自己的心跳减速。女乘务员
代替我扶起了你,长发下面,你的脸部抽搐,
不知道是疾病,还是内心的痛苦缠缚了你。
我缓缓下车,想起一成不变的生活,
我知道不可能再次见到你,一阵冰冷的空气
在肺里停留了片刻。我们有多少瞬间
可以改变自己,减少体内的贫困?
像一次离别,我回头望你,女乘务员已
将你交给了车站的警务员,然后退回了
车门内。在目光中,我与你挥手道别,思考着
沉默的意义。有时候,这个世界并不是
我的,当然也不是你的。我们之间隔着
一条蓝色的深渊,浩瀚如一场大雪。这个
冬天的下午,我内体的疼痛变得晶莹,
像海边的晨曦使我透彻。然后,我要
刷票出站了,那些小旅馆的黄牛们正在拉扯,
我又一次变得冷漠,急于走到人群中去。
◎陈旧的人
到了早晨,就应该学会去开始。
可是,在地铁里,那些男男女女
在手机里输入普通话,脸上的
敷腴之色滴着露水,清夜的忧郁
并未涤除多少。玻璃上的身形
叠加着别人的身形。他们还能相遇?
出站口,冬天骄傲如空白。
我在黄浦区寻找一些不幸的人,
墙壁里的砖头记录着失败,我需要
一切深入幽暗的记录,让我走路时
抬起头,看见人们不可原谅的迟疑。
然后,回到出租屋,继续练习静默。
我的肉体不新鲜,买菜、做饭、
散步、呼吸汽车尾气,我要装出
忙碌的样子,吃一只干瘪的苹果,
将各种证书的复印件不断地变换顺序。
每次总是记得与眼镜店门口的松狮狗
交换痛苦,可是它一点也不痛苦,
也没有人质疑它的懒散。经过美容店、
社区医院和房产中介,我触及了
爱的粗粝。不过,生活只知道少许绝望。
◎踩踏的人
是的,脚也可以取走生命。黄浦的水
浑浊而冰凉,几张疑似美元的代金券
横陈在街上,像是冷笑。在冬天深处,
人们感叹着命运的无常,你们的痛苦
却是无名的,不同于那尊手插在腰间的
雕塑,上面镌刻着两个金色的黑体字,
像一阵来自死亡的寒风,在岁尾,席卷着
世人的良心。雕塑笔直地站立,它的脊椎
名为正义,只是,你们再也不能站起,
再也不能像我们一样,吃饭,生气,
刷朋友圈,拥抱,或互诉衷肠。你们离去,
身不由己。是的,天空中多了无数惊恐的
电波,急于确认你们不在我们亲友的序列。
为了见证高密度的孤独,你们来到江边,
你们知道,人们踩踏的是一个消失中的广场,
几乎忘却了如何活在距离之中,如何相敬如宾。
◎渊默的人
夜深了,地铁十一号线还在行走,
向着郊区,那里灯光稀疏而人群繁忙。
一个守望的人,并没有错过蔬菜状的
毛绒玩具,以及爆米花,它们又出现了,
却不能一再逗留,可是,谁也无从指责。
前进,或者后退,夜色不会改变自己的
晦暗。出站口的摩托车等着接送懒散的人,
街对面的烧烤摊烟雾正浓,生活就这样展开着,
人们在肺里交换有限的空气,就像激情消逝,
教会了人们如何亦步亦趋。醒来是一件艰难之事。
穿过沪西校区,废弃的校办工厂轻轻呼应着
过往的脚步。倒闭的面包店隐藏在沉静之中。
与匆匆归家的女人交换眼神,但不能交换匮乏,
整个的过去让我来到了这里,背了一天的伞
没有遇到一滴雨水,一名欲念的囚徒踌躇再三。
那些起皱的树恢复了繁密,这些天几乎
一成不变,迟缓的枝头不可能遇见意外。
电瓶车的灯光裁剪出一对男女的身影,
那谨慎的人,必能看见每一张恋慕的面孔。
夜深了,一个不可复制的日子,正在结束。
◎任性的人
窗外是城市,释放着争执的夜。初夏的薄雾
被吸入每一个人的肺部,它不懂得什么差别。
有时候我们只是忘记了:我们,来自不同的省份,
微凉的风,到底是无法修复身体与身体之间的裂缝。
口音中的方言醒着,未闭合的铝合金窗醒着,
镜子在诉说着容忍,试图翻译人们的无知与傲慢,
桃浦西路已经认识了我,静默的大门却上着锁。
近处的桃浦河并不渴望什么,然而它醒着,醒着。
楼上,两个从不失眠的人促膝长谈,彻夜。
不为什么。大多数人活着,有时相互取悦,
有时相互伤害,于是,肉体醒来又睡去。
只有一封未拆的信,才能够守护那一团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