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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杨献平:身体内的闪电与玫瑰

2016-03-17 09:11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杨献平 阅读

  那种声音由来已久。我起初觉得那是吃错药的“生化后遗症”,也可能是那场大地强震埋进我身体的某种“回响”。大致从2012年初开始,我身体内总是一种声音,像闪电击中一块岩石,一团大火围困一朵棉花。在我静坐、思虑,或者行走与忘情看电视时候,它就会轰然而至。还有些不算深的夜里,我要上床或者刚躺下,它也会突如其来,尖锐而至。我不知道怎么了。第一判断是身体出了问题。是的,肉身,这看起来美好的事物,事实上它的本质是持续败坏。2011年年末,我想告别一个人待了一年的成都,回西北和妻儿团聚,再陪老岳父喝酒。这是我多年来和岳父的一个经典项目,他也喜欢。可是我的胃出了一些问题,我想在回去之前把它治好。一个念头之后,转身就到了成都市三医院,一个医生给我开了四种药,叮嘱我吃九天就可以的了。可吃到第四天,药就没了。

  我去单位医院开。也想省钱。我是个“单位”的人,一般医疗免费。一个女医生一副热心肠,在原有药物基础上,又多加了几种药。我吃了一天,当晚,忽然感觉到肠饥饿,继而晕,几乎要丧失意志。起床,奔到医院,查血糖、血压,一点问题没有。第二天上午,走在大街上,忽然晕得厉害,要摔倒,要昏厥,模糊看到成都市三医院,急忙跑进去急救,查心脏、血压和血糖,都很正常。再后来是视物模糊,身体发飘,心悸,莫名紧张。有很多的晚上,我躺下后,想的是,自己明早还能不能再醒来。成都的夜晚是喧哗的,可一个人却是如此恐惧。当我回到甘肃,情况继续,也没有再去医院诊治。陪着岳父喝了几次酒,再返回成都,那一症状持续深重。直到2012年下半年妻儿搬到成都,那种症状才有所消匿。但那一种响声,依旧时不时在体内轰沓而至。2013年4月19日,我四十岁生日,和妻儿一起饭后,由青羊区返回高新区的家。

  儿子总是让我陪着他睡觉。我也喜欢。他在逐渐长大,逐渐独立。当他长得和我一样的时候,陪他睡觉就很奢侈的了。我欣然。早上醒来,只穿着内裤去卫生间,又去我和妻子的卧室。刚躺下来,就听到一声巨大的响声,好像雷霆,从地底远处奔腾而来。楼房瞬间摇晃,并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我还在发蒙,妻子飞快跳下床,到儿子房间。儿子早就抱着书包和玩具钻在桌子下面,小猫一样。妻子把他带过来,并喊我进卫生间。我才意识到地震原来如此凶猛而惊骇。大约二十秒或者更久,地震停止。穿好衣服,我带着儿子从楼梯下了十三楼。一出门洞,只觉得一阵阴冷,如身体结冰一般,阴到了骨髓。天空阴森,好像飘满了灵魂。

  余震持续。有几个夜晚,我和妻子儿子在文殊院喝茶到深夜。想躲避传言中更大的地震。可更大的没有,余震总是在不经意奔袭而来,把楼宇和人摇晃一下,又迅速逃遁。自此之后,我身体的响声似乎又多了一重,感觉就像是一场身体内的地震,忽然轰地一声,整个身体都跟着卷动。很短,但特别剧烈。我想还是身体内部的事情,自然的灾难可以令肉身磨难,灵魂受惊,但不会把那种恐惧移植到一个人的身体之内。我把这种感觉对妻子说了,她让我去医院检查。可毫无结果。我不敢对儿子和母亲说,一个还小,一个老了,不要老和小的担忧,尽管一个人不会确凿地掌控自己,但可以不让最爱的人为他担忧。

  我只好漫长地在街道和操场上蛇行兔走、漫无目的,到人多的地方,我才觉得有一些安全感。这和我多年来的习惯正好相反。这之前,我是一个多么安静的人啊!喜欢一个人待在某一个地方,哪怕十天半个月不向外张望一眼;也非常善于把自己关在某个房间,吃喝拉撒,好像自己就是整个世界了。可一场疾病和一场地震篡改了我由来已久的习惯甚至习性。与此同时,我的内心总是有两个担忧,一是更大的疾病,一是更大的灾难。也渐渐明白,一个人确实微小无力,连自己都无法照料和拯救。

  许多天后,我想我应当出去走走。远方总是属于幻想者,属于在一地久了,内心怀伤者的忠诚彼岸。五月,我去了震区芦山,在帐篷夜里好像睡得很好。白天跟着一群人去查看现场,似乎也很快乐。可回到成都后,那种身体内的响声和异象就会卷土重来。不管我在哪里,不论我在做什么。我再一次感到沮丧、恐惧。随后又去了雅安,并一路凶险地去了一次康定。我想在外地是安全的,尤其是人多,且带有工作性质的,会替我将身体内的那种响声和异象暂时驱离。可我错了,在雅安苍坪山上的宾馆,还有康定兵站的招待所,它们再度联袂而至。

  再回到成都,八月将近,震后的盆地也少了往年的溽热。收拾好行装,我坐火车向北。这种贴着大地的缓慢行走,是我少年至今的梦想。火车虽然是钢铁和动力的,还曲折蜿蜒,道路悠长,可毕竟是舒心的。沿途的风景尽管残破,但大地上尚有一些地方完美无缺。城镇一字排开,无论是山间还是平原,人间烟火浓郁,各种行迹明显而琐碎。作为一个路过者,看和观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比如,到三门峡车站,我竟然发现,月台上一个卖东西的女人竟然是我多年前就见过的。那时候我在西北,几乎每次回河北老家都乘坐火车。三门峡是一个大站,每趟车都会停靠。

  那个女人那时候还年轻,脸色白皙,身材秀溜,梳着马尾巴头。不论哪个季节,每次路过,我都看到她推着小货车售卖。这一次见到,她竟然老了,脸像巴丹吉林沙漠皲裂的沙枣树皮。眼睛浑浊,好像生活的灰尘都落到里面去了。我不由一声长叹,突然有过去和她打招呼的冲动。这时候,火车鸣笛,乘务员喊我上车。我遗憾地回身看了一下她,踏进了车厢。过郑州,就是北方了。伟大的北方,混血的北方,我出生和成长的辽阔背景与血肉构成。

  我的家在南太行——这个强词夺理的地理命名,完全出自我个人。群山叠嶂,一座山村深埋其中。到邢台,夜了,和一位朋友吃饭。凌晨,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东西,朋友送我回家。车子在悬崖上奔行一个多小时。越是接近家,我的心越疼。前尘往事从熟稔的建筑和自然物反射过来,我唏嘘长叹,泪流满面。路过一座桥时候,我哭了。再向上的山坡根下,父亲已经躺在那里四年了。这四年里,我回来五六次,但没有一次去看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父亲——尽管他木讷,他农民,他一生没说过一千句话,他贫苦,他也是我的父亲,是我在沧桑人世唯一确凿的根——大地的、精神的、文化的和灵魂的。车子闪过的一刹那,我想放声哭。可顾忌到朋友和他的车子。在南太行乡村,人的嚎哭有着乌鸦和猫头鹰一样的预言性。

  弟弟正在盖房子,好大的房子,他竟然盖起来了。弟弟算是个无心无肺的人,对任何事情都不操心,家里的一切,都还是我年过六旬的母亲在操持。去年回家,喝着酒,就着夜色,我对弟弟和弟媳说,你要一年做一件事情,趁着孩子小,把房子盖起来。等孩子们呼啦啦地长大了,你们两口子就可以专心供他们读书。弟弟当时不置一词。可还没过一年,他就动手把房子盖了起来。我欣喜,放下东西就去帮忙。自从父亲死后,我从没有这么欢畅过。拉沙、和泥、抱砖、抽铁管。一会儿就是一身大汗。晚上,母亲问我去北京呆多久,主要做啥?我说是参加一个学习班吧。她又问我学啥。我笑笑说,就是学习,啥都学。

  和弟弟躺在旧年的房子里,夜色把整个世界都吞下了。自从失去父亲以后,每次回到这里,我就要弟弟陪我睡觉。刚一躺下,关灯,床边就有一个人,站着端详我。不用睁眼睛我也知道,那是父亲。他去世的前一年春天某夜,我回家,还和父亲并排躺在那张床上,半夜听他呻吟。他去世后,不独在家里,即使在遥远的成都,我也总是能够感觉到一个人就坐在我身边,或者距离我几米之远的某个地方,笑、一言不发、持续盯着我看,但不说话。正要睡去时候,一声巨大的响声在我身体内发生,紧接着又是凌厉的一声。我恐惧了,睁开眼睛,拉开灯,弟弟早就打起了喊声。简陋的房子里面,墙角的蛛网,以及早年父母亲给我打制的那些家具,在灯光中以面目诡异,好像都长着一张会笑的脸盘。

  朋友再次开车来接,到邢台,又吃喝一顿,带着醉意上车去北京。偌大的京都我也算熟悉的,我无论怎样也不喜欢她的嘈杂与灰霾,不喜欢她的那种毫无风度的仓皇步履和不加节制的自恃与积压。老单位的车子把我送到朝阳区文学馆路45号,我拖着简单行李,进门报到。这个地方,我2005年初夏去过她隔壁的现代文学馆。而鲁迅文学院,于我而言完全是一个崭新的安身之地,尽管这是有期限的。当晚,我把自己放在床上,开着的窗子持续将灰尘和风带进来。我想,这四个月时间,该修身养性。我本就是北方人,在北京,当然会适应,也或许,北京可以在无形中将我身体内的那种异响和异象主动清除掉。因为,地域及其气候能力是强大的,尤其是对一个出生于斯的大地之子——人类微末一员,当会额外开恩。

  与我同在的人很多,但都来自中国。好像在一种皆大欢喜的氛围中,我再一次的北京寄居生活便决然而始了。通常的情况是听别人在台上讲道,我在台下听悟、研判、闪思,并暗中质疑与呼应。不过五天时间,我就能识认与我同在的所有人,比较准确地喊出每一个人的名字,知道每个人都在操弄什么样的文学体裁。这可能与我在部队当过基层主官有关,以最快速度熟悉并了解与我同在的人,并与他们建立一种合作关系,是尊重人的一种方式,也是迅速在人群中确认同类和伙伴的本能之一。

  最初的几个夜晚,我总是睡不着。各种原因都有,但可以排除掉兴奋等外在的浅显的情绪。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一个以文字为内心途径与灵魂宫阙的人,多年的动荡沧桑与纷繁世事已经使得他面目苍老、思虑深重、心有暗伤。怎么还会为了一次名正言顺的学习或者聚会而不知云水呢?在这样一个年代,文学及其操弄者始终有一种可耻和卑微的意味在内。但这样的一种学习形式,使得我有一种重返少年时代的单纯与无虑,还有癫狂与不设防。好像是到鲁院第四个晚上,我正在端坐,把手指当作两匹惊马。忽然觉得一阵下沉,伴随着巨大的响声,急速发生又急速撤退。我知道,身体又发生了一场地震,它以灾难的形式,再次震慑了我的灵魂。睡不着的夜晚,各种声音逐渐在封闭式的楼道里归于平静,而我却觉得身体内闪电频频,还有雷声和暴雨。

  我告诫自己说,这里人多,一定没事的。放下书本,关掉台灯,面朝着白色墙壁闭上眼睛。很快,又感到晕眩、心悸。“生化后遗症”席卷而来。我恐惧。可越是恐惧,越是加剧。这似乎是一个规律。我想还是要快乐起来。睡着,晨曦从没拉严的窗帘中横冲进来。又是一天,我想我要好起来,我必须要置身于人群之中,以放浪、癫狂、无厘头甚至卑贱的方式让自己保持快乐和兴奋。事实上,我也乐意如此。一个人总是自由的,自由应当成为每一个人在任何时候的生命和思想状态。如此,每一日,我几乎都在经常说风花雪月以下,饮食男女之间的事儿和笑话。即使对着女生,也毫不避讳。庸俗是人唯一的快乐来源。高尚沉郁而憋闷。但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律令。心在肉身之内,肉身才是感触和收集这个世界的唯一孔径。为了证实自己如此表现好,甚至“搞笑有理”,我四处宣扬《菜根谭》中的一句话:“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这或许是对的,要求善,其实真才是万善之本。

  似乎一阵风后,北京就开始凉了。鲁院之外的小花园因为幽静而让人感到深。杨树的叶子在一个夜晚开始变黄。一年中最强大与无情的清扫由此肇始。这时候,我身体内的那种响声似乎断绝了。这让我欣喜若狂。也觉得,北方于我有一种无以伦比的恩泽。可在一个上午,我感冒了。浑身疼。我知道是发烧。此前成都两年内,我没有感冒过。开始想以狂喝开水解决。可没想到,感冒使得我再度沦陷。实在没办法,去输液,同学黄闻声、牛红旗和高鹏程带我去,后来杜怀超、严荣、李庆和、林汉筠、王彦山、贺颖、于德北、聂勒希顾等人轮流去对面的朝阳区中西医结合医院陪我。张芳、余红、向娟、刘雯、孙青瑜、李庆和、严荣、钟法权带着水果等吃的来。陈涛、蔡伟璇、姜东霞、赵殷、程静、项丽敏、霍君、李蚌、薛喜君、任海青、李舍也都电话询问或到房间。

  这也是一种无以伦比的恩惠,是我苍凉内心里的荣耀。我不知道该如何致谢,但我知道铭记。感冒好后,我去东莞,又回成都。在家里,在老婆和儿子身边,长期围剿的失眠杳无踪影,睡得昏天黑地,不知南北。三天后,妻儿送我到机场。安检前,狠狠地抱了抱他们母子,三个人扭作一团。儿子胳膊抱着我的脖子。挥手时候,忽然落泪。一下飞机,北京的冷兜头冲撞而来。当晚又失眠。站在凌晨的窗前,北京浩大喧哗,都城庞然淋漓。而我所在的,是多么安静?就要上床时候,忽然又一阵不舒服,继而是身体那种犹如闪电裂石对的响声。我惊诧,继而恐惧。索性穿上衣服,打开房门,一个人趴在钢制的栏杆上,向人声寂寥的楼下看。

  此后,趴在栏杆上成为了我一个经常性动作。从这里,我看到许多房门,红色的,紧闭的。在五楼,我、王彦山、贺颖的房门大多时候是敞开的。敞开即接纳,敞开即坦荡。敞开也可能是缺乏安全感,甚或它本身就预示着某种脆弱、不安。有一次,我正在栏杆上趴着神游咫尺。高鹏程从隔壁走出来,和我并排趴在栏杆上巡看。他忽然对我说,要是从这里跳下去,该是怎么个样子。我惊疑地看了看他说:兄弟,你怎么和我一样的想法?确实的,我无数次趴在栏杆上,就想到坠落,就想到一个人和他的命运。我也知道,每个人的内心都有暗伤和隐疾。尤其是写东西的人。上天给予我们敏锐的触觉,实质上也是惩罚。我宁愿是个傻子,只知道吃喝拉撒,只知道本能该多好!

  我和鹏程是学习委员,这个古怪的名字有着一本正经的怪异味道。沙龙时候,一个同学回家,叮嘱我要录音。几乎每一次,她都在。还有很多男女。我慢慢觉得,有些事情是足可以叫人安心的,有一些人,总是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让人感动甚至感激涕零。

  时间真是无孔不入,销魂蚀骨,三个月过去了。我和鹏程商定,诗歌朗诵会后,在这里的一切都可以收官了。给高鹏程长诗《流转》做PPT时候,我觉得了惊异。鹏程的诗句感动了我,甚至让我有一种离别的悲伤,还有一种心碎的感觉。在每个人的心里,都蜿蜒着一条温暖之路,或者说是一道光,真实存在但却无法接近,总是在照耀可无法近身。作为一个不以诗歌混世的人,做诗歌朗诵会,其实是向诗歌致敬,向写诗和读诗的所有的人致敬。诗歌如隐秘的江河,内心的星空,刀锋上的月亮,露水里的闪电,指尖上的针刺与灵魂中的泥瓦匠。诗歌盛大而幽微,诗歌通神又繁美,诗歌向上而尘埃。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祖国或以梦为马》)海子的这几句诗,使我身心肃穆,悲从中来。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所能做的,就是在时间中把生命浪费掉。惭愧不是瞬间,是人生常态;疲倦亦如是。诗歌朗诵会后,我觉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好像都卸掉了,好像都远去了,好像都镜花水月、沧海无踪了。当晚,我很早就躺下,才觉得眼睛干涩,腰和颈椎剧烈疼。我想睡时,身体内的那种一场响动再度来袭。我沮丧。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消除的。比如孤独,爱和恨,这似乎是每一个人的终生命题。就我个人而言,我更想在体内种植玫瑰,种植永存的香味、有纹路的流水与登高望远的青草绿树,而不只是闪电与雷霆、刀子和它的凌迟物,还有轰然惨烈的地震与洪涝般的隐疾。或如茨维塔耶娃所说:“我想和你……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尽管事实上这绝不可能。我在前段时间书写的一首诗中也如此悲怆地说:“我曾向你伸出手,指尖上有火/曾向你提出过这一生该怎么度过/一个人如何才能把心安置在群山之中。”(《无题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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