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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献平:有关鼎新镇的青春往事

2016-03-09 09:46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杨献平 阅读

  它是距离我最近的镇子。因为紧靠沙漠,再繁华也显得落寞。沿着额济纳通往向酒泉的公路,到鼎新绿洲,沿途的村庄聚集了太多的黄土:黄土做的房子,供人居住;黄土的围墙,是牲畜的家。偶尔冒起的楼房都刚修不久,在成片的黄泥房屋间显得特别孤独和另类。面朝马路的店铺门上,一年四季吊着一张灰色或白色的布匹,在干燥而充满灰尘的风中,舌头一样飘动。

  十八年前,我从南太行来到,乍然进入的戈壁,不禁心生绝望。长年累月在整齐划一的集体生存,在风吹如雷的戈壁上,鞋里灌满沙子,身上粘着一层细微的尘土。一年的时光总是原地打转,从这里到那里,再从那里到这里,如此的往返让我内心局限,感觉迟钝浑然忘却了巴丹吉林沙漠以外的世界。皮肤一天天粗糙,胡须顷刻间布满双腮。整整两年,我没有走出过时常敞开的大门。

  郁闷的时候,一个人沿围墙散步,踮着脚尖,冲外面张望。苍茫天际下,一小片绿洲就像一场丰盛的宴会,郁郁苍苍的白杨树从村庄开始,包围了人们的田地乃至牲畜的牧场。春夏交替时,到处都是花香,尤其是沙枣树,苍灰色的叶子间挂出数万粒小米一样的黄色花朵,含着丰饶的蜜香,把人的鼻子抚摸得酥软异常,将人的意志和心绪浸泡得单一而又纯粹。

  为数不多的林木间,盛放着一面面镜子一般的海子。悠闲的马、驴子和牛投在水面上的影子,不时被跳跃的鱼儿打碎。附近的田地里长起枝叶高挑的棉花和玉米,五月的麦子在爆烈的日光下一片金黄。满地苜蓿,像是无边的青草,青翠得让人心疼,在四边焦白盐碱地及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之间,显得格外醒目。

  那时候,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村庄分别叫什么名字,也从来没有产生过去看看的想法——大抵是不热爱的缘故,心里一直在有意无意的排斥和忽略。这样的境况一直持续到1994暮春,一天傍晚,同乡许生打电话邀我一起去鼎新镇玩儿。那时候,我不知道鼎新镇在哪里,距离多远。许生说我太孤陋寡闻。还说,鼎新是附近的一个小镇,从单位,买3块钱的车票就到了。

  旭日像是个懵懂的胖小子,从远处沙漠上,嘻嘻笑着向天空爬。趁着清风,在大门与许生汇合,上了一台破旧的“驼铃”牌客车,引擎轰鸣时,就发出一阵聒人的铁响。驰过一段土石路,再穿过一面草滩,进入第一座村庄——比我想象得还要低矮,黄土的房子呈四合院状,一排排地挤在一起。新鲜的杨树叶子在风中不停旋转,发出哗哗响声。成片的沙枣树树枝虬张,俯在黄土房顶和茅草覆盖的牲口圈篷上。

  田里的春麦刚刚出苗,在焦白的土地上,像是孩子们使用的方格本。棉花和玉米已经成形,穿着绿衣,在田地间摇头晃脑。村庄与村庄之间的空闲地带,是长长的草滩,不大的海子天空一样的蓝,丛生的红柳红得如同新婚女子的脸,一些黑色或者白色的马匹、驴子和牛,分别撩着春天的蓬松尾巴,咴咴嘶鸣,低头吃草。

  接连穿过的十几座村庄和草滩大抵如此,转过一道弯,迎面就是鼎新镇。许生脸色涨红,不住贴近车窗朝外张望。看到鼎新镇的时候,我不禁满心失望。所谓的镇子,不过几十座房子,几家店铺而已。最高的建筑是移动和联通信号塔,再就是两层高的镇政府办公楼和三层高的中学教学楼。依次排开的各类广告牌被灼热阳光烤得油漆剥落,被风撕扯得残缺不全。

  这是一个典型的西部小镇,人口不是很多,商贸自然也不发达。跟着许生下车,站在一棵垂柳下面,举目张望,鼎新镇竟然只有一条主街道,从西到东,直冲冲地,像是穿肠而过的一根木棍,两边参差不齐的店铺门门相对,遥相呼应,但又互不干涉。最好看的是中学院子里一座雕塑,还有围在四周的野玫瑰及菖蒲花。

  与许生穿过几家顾客寥落的店铺,到一家美容美发店前,许生一把掀开帘子,率先走进去。我紧跟而入,抬头看见一个轮廓很美的女子,心忽然跳了一下。那女子对我瞥了一眼,目光又转到许生脸上。许生笑了,在不怎么明亮的店铺里,显得满足而灿烂。女子抿了一下嘴唇,轻声对许生说,里屋有饮料,快去拿着喝吧。许生说不渴。那女子笑了一下,说,你不渴你朋友不渴吗?

  许生哦了一声,才介绍了我。她冲我很自然了笑了笑,露出一口很白的牙齿,现出两个很深的酒窝。我一阵惊慌,心里像悬了一只鼓槌,左右摇摆不止。我想,许生什么时候在这里认识了一个这么美丽的女子呢?看到许生和那个女孩的亲热劲儿,心里忽然不舒服起来,有些沮丧,也还有点不安。自从出了校门,我就再也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女性,也没有一个漂亮女子主动向我笑,说过一句话。

  笑容还没合上,我觉得脸庞发烧,而且火势很大。我转过身子,走到门外,一阵风吹来,携带着细微的尘土和菜叶腐烂的味道,从鼻尖掠过。

  站在树荫下,看着没多少行人的街道。我思绪纷乱,心里沉寂的水一下子被激荡开来。我有点羡慕许生,他怎么能够找到这样美丽的女朋友呢?他在谈找对象,追女孩子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呢?想到这里,我不怀疑自己以前喜欢或说尊崇的“安静”和“守纪”是不是有些荒唐和过理想主义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像是一场无来由的大风,把我内心最真实的欲望及梦想揭露了出来。在此之前,我确实没有认真想过爱情和婚姻。十七八岁年龄,总以为还是小孩子,距离死去活来的爱情及深不见底的婚姻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可仅年长我一岁的许生居然展开了这一种奇妙而丰饶的情感旅程。

  事实上,我也隐约觉得了某种无可逃避的本能和欲望——对于异性,我的渴念一点也不亚于许生。在巴丹吉林沙漠,有很多时候,我强烈地感到了生理、本能的强大,乃至内心情感的激越、浩荡。在无数梦境,星月临窗的黑夜,也曾一个人睁着眼睛,用内心幻想过许多美奂美轮的爱情奇遇。但当再一次醒来,这些泡沫式的思绪就被繁忙、逼仄的日常工作冲刷得了无踪影了。在错列成行的集体生活中,一个人,不过是一颗钉子,一只循环不尽的齿轮。

  可是,偶然的鼎新镇之行,闪电般唤醒了我内心的风暴。我不得不承认,与许生恋爱的那位女子落落大方,大大的眼睛上,有着弯月的眉毛,高翘的鼻子下翕动着两瓣红艳艳的嘴唇。丰裕的身体到处都是弹性,即使一个细微动作,也都蕴含着说不清楚的妩媚。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我觉得百无聊赖,咳嗽一声,走进店里。此时,许生坐在理发椅子上,那女子伸出双手,把一些白色洗发精抹在他的头发上。

  那女子努了努下巴,示意我坐下。我嗯了一声,坐在凳子上。那女子双手继续揉搓许生的头发。许生嘴巴不闲,与那女子说起自己的父母、家里的状况及以后打算。那女子也有模有样地答着,每一句话都与许生不谋而合,格外投机。说到高兴处,两个人还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

  我再一次焦躁起来,心里腾起一团火焰。我知道那是恼怒,还有嫉妒。起身,快步走出去。在原来的树荫下站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不应当这么暴躁的。想进去解释,又觉得没有必要。转头到一家店铺买了一包香烟,狠狠地抽了几口,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

  这时的街道上突然热闹起来,不知从哪里来的小贩们在路边依次摆开摊子,售卖衣服、蔬菜、小孩玩具、耗子药乃至各类蔬菜种子。路边成行的柳树不停摇着枝条。不断有摩托车呼啸来去,意志飞扬的小伙子后面大都载着浓妆艳抹的姑娘。

  我低了一会儿头,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凿了一下,有一种不明所以的疼。沿街道向南,穿过低垂树枝,举头可以看到终年洁白的祁连雪山,大片的阳光打在上面,反射出一种类似天堂的光。路过鼎新镇政府大门时,看到分立两旁的石狮子,忽然很气恼,抬起一只脚,狠狠踢了一下。

  石狮子依旧威武,脚疼得我龇牙咧嘴。又走了几步,看到一家照相馆,几乎没作犹豫,就跨了进去。迎面看到一个个子稍矮的男人,坐在桌子边鼓捣相机。不大的相馆墙壁上挂满相片。矮个子男人说,这些都是他的手艺。我象征性地发出一声赞叹。浏览间,蓦然看到许生和那个女子的合影——许生的表情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自信和妥帖感。那女子的眼睛里似乎盛满了清水,叹一口气,似乎就能荡开无数涟漪。

  我叹息一声,扭头走出来。扬起脑袋看天,那么高远又那么深邃,蓝得叫人心生嫉妒。我快步穿过马路,走进了对面的新华书店。书店很小,各类教辅书籍占了大部分木架。我一眼掠过,在很偏僻角落,蓦然看到斯文·赫定的《戈壁沙漠之谜》和《金塔史话》。

  抓在手里,翻了几页,就决定买下来。走出新华书店,心情好了许多,跑到许生所在的理发店,掀帘进门,屋里空无一人。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难以启齿但却令人心神激荡的想法。我不知道该喊不该喊许生。在镜子前怔了一会儿,自己竟然满头大汗,脸红得像个大灯笼,胸脯急剧起伏。正在这时,里屋的门吱呀而开,许生咧着满口的白牙探出脑袋,诡异地看了我一眼。

  许生说,中午了,找个地方吃饭吧。我看了看他,又看看那个女子,大声说,那就吃饭呗!那女子锁了店铺,胳膊套着许生,我走在他们身后。到一家饭店,苍蝇乱飞,食客倒是不少。许生说,这里的饭店没有大米炒菜,吃炒面吧。不一会儿,一个满身黑垢的中年妇女一一为我们端来了大碗炒面,还有一份黑色面汤。

  吃饭时,许生和那女子挨得很近,让我想起“耳鬓厮磨”这个两情相悦的词语,也觉得了一种莫名的孤单。从饭馆出来,许生提议说去弱水河边走走,我开始不想去,许生和那个女子一再邀请,只好硬着头皮跟了去。

  穿过人群,路面换成土石,成行的杨树一字排开。再后来是一面不宽的戈壁滩,长着稀疏的骆驼草、马兰和沙蓬。头顶的太阳像是一只硕大的聚光灯管,把所用的光热都倾泻在我们头上。我满头大汗,许生和那个女子却兴致盎然,你帮我遮阳,我帮你擦汗。

  我再一次觉得了愤怒,大喊一声,提着两本书,向不远处的弱水河狂奔。气喘吁吁地钻进扭曲但却茂密的沙枣树林里,只见一道宽阔的河床划开巨大的戈壁,不多的流水无声无息,在近岸小水道里缓缓流淌。对面隐约着几座低矮村庄,孤立成片的杨树将它们亲切地围在其中。

  小水道里缓缓流淌。对面隐约着几座低矮村庄,孤立成片的杨树将它们亲切地围在其中。

  河堤上到处都是枝条泛红的红柳树丛。走近水流,可以听到细微,甚至有些悦耳的鸣声。许生和那个女子站在一起,与我相距上百米,小声说着什么。这使我再一次觉得了一种不可言状的孤单感觉,一个人沿着弱水河岸,走进一片胡杨树林——枝叶大都干枯了,但仍旧高举。还有不少新生的叶子稀稀落落地附在活着的枝上,在风中不停抖动。

  不远处草滩上,落着几只黑颈鹤,见我来到,忽地一声,展开翅膀飞进了炙热的空中。一面水潭,不断有鱼儿冒起的水泡,珍珠一样闪亮。

  我从没想到,沙漠里然还有这么美丽的地方。除了因嫉妒而导致的愤怒、幽怨,自然的美景是对孤独者内心最真实和有效的抚慰。日落时分,坐在回单位的班车上,打开《戈壁沙漠之谜》,从第一页看起。到单位,夜色已经漫进眼眶。草草吃过晚饭,躺在床上继续读。

  鼎新镇从前名字叫毛目,民国时期还设立过县政府……斯文·赫定在书中写道:“毛目县的邮局局长来这里(指斯文·赫定等人当时在额济纳设立的气象站)旅行,少校希望跟他谈谈,想与他协商气象站和小镇之间的邮政关系。”此外,斯文·赫定还说,“从气象站出发,骑一匹快马,(到毛目也得4天时间。)到肃州(酒泉)8天路程”。此外,我还得知,毛目(鼎新)出自匈奴语,曾是乌孙、大月氏和匈奴的领地。我看到的弱水河(当地人称作黑河),名出自《山海经·海内西经》。唐代诗人杜牧有诗:“昭君墓前多青草,弱水河畔尽飞舟。”弱水河的尽头是居延海(今额济纳境内)。

  我浑然忘了一天的不快,内心反而滋生出一种极其美妙的感觉,不由得产生了许多虚无缥缈但却美丽绝伦的旖旎联想:古老、类似神话的弱水河、有邮局的县城毛目、斯文·赫定的探险队、额济纳吐尔扈特王子、活佛乃至有毒的蜘蛛、蝎子等等,就像置身于一个充满神性的梦境一样,从里到外都觉得了一种活泼的灵性。

  关掉台灯,看着窗外的夜幕——满天的星斗在风中纹丝不动。凌晨醒来,我还在想昨天的事情,忽然觉得,许生和那个女子的快乐和幸福,与我在书中的发现,其实都是幸福的瞬间,只不过,前者更贴近心灵,后者是一种浪漫精神的抚慰。

  几天后,许生又打电话来,问我这个周末还去不去鼎新。我开始说不想去了,忽又想起书中的那些记载,就又改口说去。当晚,和几个同事聊起去鼎新镇的情景,也都觉得很美好。其中一个同乡说,许生在这里谈对象的事儿基本上都知道。还告诉我说,许生谈的对象叫赵晓莉,家在酒泉市,父母都是做生意的。

  再次去鼎新镇,除了想在物是人非的街道上找出斯文·赫定记叙的某些蛛丝马迹外,心里却又多了一件事——眼睛像狼一样在街道上巡视,内心那么强烈地渴望奇迹。许生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事,用明显的优胜者口吻说:不要急,这事儿是讲缘分的。缘分到了,十匹马也拉不住,缘分没到,十万伏的电压也还是白搭。

  那个女子——赵晓莉也附和许生的说法,令我再一次觉得了沮丧。赵晓莉咯咯笑了几声说:杨大哥,这事急不得,要是遇到漂亮的,我保准给你介绍,做红娘。我说我根本没那个心思,只是看看现在的鼎新镇,究竟在哪儿和以前的毛目城不一样。许生和赵晓莉听了,相互看了看,又一起笑了起来。

  三个人走在鼎新的街上,我真的想起了“毛目”这个名字及斯文·赫定书中的那些记载,蓦然觉得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也对这个偏僻简陋小镇有了和从前不一样的感觉和看法。时间真是消弭一切的无形力量,上百年过去了,那些人及其痕迹都已荡然无存,唯独文字和传说,还在世间流传。

  下午,租车去弱水河右岸,一个小时后,到达鼎新镇对面的天仓乡政府所在地。去商店买水时,忽然发现售货的女子很美,二十岁左右,个子不高,脸色白皙如玉,清秀的眉目间漾着一股玲珑剔透的青春气息。我一下子愣住了,目不转睛地看,浑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要做什么。——她好像觉察到了,猛然把头转向黑白电视屏幕。

  许生叫我名字,我哦了一声,收回目光,拿货,付钱。退出商店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许生和赵晓莉看到,站在对面树荫下咯咯笑。我走过去,把水递给他们,然后转过脸来,却发现,那个女子斜倚在门框上,看是似无地朝我们看。我心里一阵狂跳,像是傻了一样,站在原地,看着那位女子。

  许生和赵晓莉似乎知道了什么,止住笑声。赵晓莉说,先去看烽火台,回来再想法接近不迟。许生应了一声,拉了一下我。我扭转头,跟在他们身后。走过一道秃岭,再上到另一道岭上,回身再看,那女子已不再斜倚门框了。我想,她可能在屋里。赵晓莉笑着对许生说,看杨大哥魂儿都没了。

  气喘吁吁在依旧完好的汉代烽火台下站定,俯看的天仓乡政府及周边村庄蓦然小了许多,若不是成片的杨树,就像是一堆磐石。

  身边这座烽火台夯土版筑,成堆的黄泥间夹杂着一层层芦苇,还嵌了数根长约五米的木板。沿一边的坑槽爬上烽顶,本来不怎么猛烈的漠风陡然雄浑起来,呼呼地,在耳边咆哮,吹得人站立不稳。放眼的戈壁阔大无际,寂寥而苍茫,远处蠕动的骆驼像是奇怪的石头。远处巨大河床泛着黑黝黝的光,白色的流水如同洁白的腰带,在焦躁的沙漠戈壁当中,细蛇一样曲折缠绕。

  再向北,晋高僧、蒙恬、张骞、霍去病、唐玄奘等人当年走过的路上,散落着更多的烽火台,西汉设立的肩水金关、地湾城、大湾城分别散落在弱水河两岸——斯文·赫定等人曾在此挖掘并带走了大量汉简、瓷器、陶罐和佛像。与初始印象不同,我觉得,沙漠并不贫瘠和荒芜,到处充满干渴和死亡威胁,在人类文明史上,沙漠及其创造和诞生的文化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构成。

  在烽火台上下张望、感喟一番,急匆匆地返回天仓村。我就又跑进了刚才的那家商店。——在面前出现的却是60多岁的老太太。我的心骤然冰凉,瞬间坠入雪谷。我站在空地上,脑袋一片空白。老太太问了几声,我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胡乱买了几瓶饮料和矿泉水,低着脑袋,撒拉着走了出来。

  许生从我表情中得知了什么。赵晓莉快步走过去,在商店里转了一圈,也脸色沮丧着回来了。许生没有说话,拧开矿泉水,扬着脖子灌了半瓶。

  坐在返程车上,谁都没有说话。好久,赵晓莉问司机说,那个商店的女孩子是哪里人?司机说,那个商店嘛,是国光村李长文开的,咱们回鼎新正好路过。赵晓莉扭头看了看我,我点了点头。

  国光村和其他村庄没什么两样,房前屋后栽满苹果梨树,各家门前也都有一片绿油油的葡萄架。几个人端着饭碗蹲在荫凉下吃,几个孩子带着一身尘土,在不宽的街道上狂追猛跑。车子还没停稳,孩子们就呼啸而来,有一些成年人也站起身来,看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

  许生和赵晓莉抢在前面,询问一个胡子长长的老人。老人扬起手,朝北边一座四合院指了指。赵晓莉和许生拉着手跑过去,敲开了李长文的家门。我跟在他们身后,进到院子里,心里又高兴又害怕。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年届七十的老人,许生旁敲侧击地询问了老人家里的状况,又问老人说,在商店的那个女孩子在家不?赵晓莉嫌许生问得直接,抢过话头说她在鼎新镇开了一个理发店,正缺人手……老人抖着满嘴唇的白胡须说,兰兰刚走。赵晓莉问,去哪儿了?老人说,兰州。许生说,在兰州工作还是……老人说,俺兰兰在兰州上大学嗫——我浑身软了一下,差点跌倒。许生和赵晓莉相互使了个眼色,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没说一句话,就出了老人家院门。上车时候,我特意多站了一会儿,把这个村庄,尤其是兰兰的家又看了好一阵子,我想把它刻在心里,一辈子都不忘掉。

  赵晓莉和许生沉默一会儿后,说起有关鼎新镇的一些趣事。她说,天仓这地方以前有很多红狐,就住在附近的合黎山。有一年,一个小伙子去山里挖沙葱(巴丹吉林沙漠附近戈壁盛产的野生植物,煮熟后凉拌吃,味道极美)和锁阳(野生于沙漠戈壁,零下20摄氏度生长最宜,生长之处不积雪、地不冻。具有:“补肾,滑肠,强腰膝的功用。主治男子阳痿,女子不孕,血枯便秘,腰膝痿弱。” )突遇沙尘暴,流沙吹袭,沙丘移动,风后,村人都以为他不可能生还,正在办丧事的时候,那个小伙子突然返回,还带着一个美貌的女子。

  那个美貌女子与那个小伙子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小伙子变老,死去的次日,女子也失踪了,就连他们的三个女儿也都不见了踪影。还有一个更离奇的故事说,弱水河边有一种奇怪的草,俗名经叶子,据说是唐玄奘到西天取经路过弱水河时,胯下白马打了一个趔趄,背匣里一页经卷掉在水中,衍生出这种草,中毒的人喝了经叶子煎的水后,可以起死回生。

  我不知道两个故事是真是假,赵晓莉说这些,原意是安慰我。可我听了,却无端地悲伤起来。前一个故事像是一个梦境,后者是一个传说,诸如此类的故事在大地上俯拾皆是。而它们所包含的美好情愫及愿望,却使我真切地感到了一种虚无的飘渺感乃至无可接近的疼痛。

  或许是我太渴望一见钟情,或许只是想像许生那样,有一个相爱的异性,简单而又真实、温暖地在沙漠中相依相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刹那间喜欢上一个陌生的女孩,也不知道喜欢她什么,更不知道她是否会喜欢我……再后来,我一个人,先后去了国光村的十多次,可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叫兰兰的女孩子。

  我觉得,兰兰就像是一个传说,或者神话中一只美丽红狐,她给我的美和渴望只是一瞬……我去的那些年,兰兰也回来过几次,可就是阴差阳错,我再也无缘见到她。对她而言,只有一面之缘的我,可能早已灰飞烟灭了。要不然,她一定会让我在国光村见到的。

  这一年冬天,赵晓莉结束了在鼎新镇的理发生意,回到酒泉。第二年夏天,许生带我和几个老乡去过赵晓莉家。赵晓莉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和我们几个老乡一起吃喝玩笑。再两年后,我去上海上学。等我再次回到巴丹吉林沙漠,许生早已离开,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有一次,在酒泉街道上看到一个女子,特别像当年的赵晓莉,穿着一件黑色长裙,牵着一个五岁多的孩子,蝴蝶一样飞过,我怔了一会儿,张了张嘴,也还是没有叫出声音。

  2003夏末,忽然收到一封发自署名尕兰的挂号信,把我的地址写得极其笼统,若不是当地邮局有个同乡,恐怕难以收到。尕兰在信中说到一些令人哀婉的个人经历及颓废的人生感悟。阅读间,心神凄怆。“十一”长假,我专门去了一趟兰州,在黄河铁桥西岸的花圃边,一个人徘徊了两天,也没有见到那个署名尕兰的人。

  又几年过去了,现在的鼎新镇越来越像镇子了,路边的村庄突然竖起了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楼房,铁门铁窗,院子里还种了葡萄、草莓和桑葚,不知名的花朵滋味芬芳。鼎新镇内,不断崛起的楼房逐渐代替了黄土房屋,街道重新铺过,还搞了绿化。有一次去,看到一个老人也拿着手机接听电话;店铺增添了好多,广告牌也多了高了。站在新修的弱水大桥上,看着流水上的飞驰的黄叶,想起旧年情境,忍不住感伤,也忍不住拍拍栏杆,扬起脑袋,看着天空中丝绸般的流云,再一次觉得了天地的苍茫,人生的匆促,不由重重叹息,想起一面之缘的兰兰,不知结局的许生和赵晓莉,还有消失的青春岁月……一时间恍然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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