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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张作梗诗选

2015-06-03 09:25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张作梗 阅读

张作梗

  张作梗,男,本名张海清,偶用笔名庞贝。1966年生人,祖籍湖北京山。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以诗歌为主,兼及散文、随笔、评论的写作;在《诗刊》、《星星》、《诗歌报》、《中国诗人》、《扬子江诗刊》、《红岩》、《诗选刊》、《长江文艺》、《绿风》、《诗潮》等报刊发表大量作品。诗作入选多种选本。已出版诗集两部。

  河水

  青杏未生。河水绕一个落日的弯,
  重又流到我的脸上。——
  “司马河与里下河分属我不同的关节,
  但都曾测出过我生命的流速。”

  青杏未大。河水养在岸的栅栏里,
  体内的鱼像游动的银勺,清晰可见。——
  “我丢失一本流动的启蒙书,在司马河。
  我拥有一个流动的女性读者,在里下河。”

  青杏未熟。河水咻咻低掠过屋檐,像燕子,
  带来远方天空的味道。——
  “哦司马河,我的铺着浪花地板的柴房,
  转眼间,已在里下河的客厅送走红颜。”

  青杏未了。河水流成一部别人的红粉逸事,
  在我们衰老的身体中上演。——
  “那只是虚无的见证,那只是传说,
  我并未居住司马河,也不识见里下河。”

  2009-3-15扬州

  一个人的合唱

  一个人的联邦。下午三时十分:
  一个人的零点乐队。
  雪花抬走天空,
  一个人的宽宥像河,
  有着一张结冰的面孔。

  一个人集体辞职。
  一棵落叶的树慢慢突出枝桠的
  暴怒。膝盖走散,
  石头跑到了北风前面;
  一个人的乌鸦保皇党:
  乌鸦酋长国。

  一个人国土沦丧。
  一个人荒芜的灵魂面积。
  鸡从鸡爪上跳下,
  翅膀缩小,
  像在扩大喉咙的充血簧片。

  一个人众叛亲离。
  一个人分头出发。一个人守着
  血液的老字号,血液的
  公墓。黑夜解散了天空,
  一个人拖着回忆的
  旅行箱,走成一支庞大的队伍。

  2006-2009

  死于合唱

  给我一张雕刻的嘴。
  给我一支被棍棒教育的歌。

  如果肉体是一个忏悔者,灵魂就是肃穆的教堂。

  让我吹熄手风琴忽闪的烛光,用哑默歌唱。
  让我去到户外,加入树叶的合唱团。
  让我走进弥撒曲,加入死亡的合唱团。

  如果不用清风做笛膜,那长笛就会吹出魔鬼。——

  轻些,命运的叩门声。
  轻些,踩在头发上的白衣人。

  让我将生引荐给死。
  让我追逐流水,加入落花的合唱团,在哑默的
  歌唱中,丢失渐渐枯萎的喉咙。

  2009-4

  人:三部曲

  一个人的时候。
  你努起嘴,就能把生活吹成一朵蒲公英;
  ——世界旋转着,轻飞着。
  雾像透明的
  丝线,将大地束紧。
  你的身体若帆,
  鼓满年轻又干净的风。

  远远地,大路尽头走来一个人。
  当她的
  身体像夜,悄悄关闭地平线;
  你吱呀一声打开一朵
  温馨的灯火,
  迎进了那颗
  自湖水中沐浴上岸的星星。

  雾中,漏出一柄太阳的勺子。现在,
  当第三个人出现,
  过了好久,你们才明了他并非来自别处,
  而是你们的身体。——
  “心灵,多了一个邻居,
  而世界少了一堵墙。”
  你们在门前栽下一朵乌云,
  以期春天,长出篁竹般婆娑的雨声。

  2009-6-30

  采莲

  雨点临摹着我遗失在池水中的脸。
  雨点像鱼钩,
  要垂钓起那脸。

  哦这水中的
  三岔路口。当蜻蜓像红灯,
  从你的嘴中飞出,
  我的脸被阻止前行;——
  那儿,一个还俗的和尚正把雨声扫出寺院。

  几点几刻的
  浮萍?几生几世的
  莲子?——当一个比水面还薄的练声房,
  皱缩着,被雨点推敲,自
  一钩闪电中破壳而出,
  我的脸被雷声感染,
  我的脸折断如
  一根冰凉的雨丝。

  然而,没有一阵风来安慰残荷;来收拾我那
  残荷似的,飘满塘面的脸。
  池水阔大,幽深,
  空洞一如你的
  嘴持续说出雨点的车流量。

  2009-7-30

  葡萄

  爱。——
  然而如何能爱?它们抱成团;
  除非你爱那
  滚落到别处的一个。

  然而,那是行将腐烂的一个;
  仿佛惟有腐烂,
  才能使它获取一种奇异的
  逃脱群体的力量。

  那些生涩的、紫皮嫩肉的、汁液饱满的,
  像水蛭,
  紧紧吸附于藤条之上。
  它们抱成团,
  从未思虑独自出走。

  葡萄架下,我沉思星空之永恒以及
  一种叫水的宗教①;
  一阵风吹来,
  我的头­滚落出去,仿若又一颗
  从家族之藤上败落的葡萄。

  这毫不奇怪——
  市场上,葡萄从来都是以串出售,
  而不是论颗。
  _____________

  ①拉金之诗《水》中有这样的诗句:如果有人邀请我/创造一种宗教,/我便会想到水。

  2009-8-9

  挂钟吊在井中

  一只挂钟吊在井中,
  时间像蚂蚁,密密粘附在
  绳索上,向上爬动。

  钟舌如猫,温柔地舔着井水;
  舔着挂钟坠入井中的
  清凉面影。

  打水人走过,井口落下
  一阵风。——
  挂钟晃动,
  一个时间的洞穴,晃动。

  井壁上贴满青苔的装饰画。
  绳索打滑,
  但依然被人拽出了

  挂钟。——

  潮湿,寂静的正午。
  十二点:
  天空与大地正好垂直。

  2009-8-21

  魏晋石拓

  那遥远、奔腾的秩序:
  那沉潭的月亮,那被喉咙焚烧的歌赋,那魏晋!
  乌云不再是登天的台阶,而是一窝蚂蚁,
  漆黑地,啃啮着阳光。

  那在文字上绣雪花的人,
  那把词语喂养得瘦骨嶙峋的人,那闪电的
  针灸——那魏晋!——

  我的后脑勺是一个回车键;
  只要躺下,我就能舀干星星。
  哦以秒针为引擎的火车,当它在梦中调换车头,
  我倒退着,
  我倒退着前进。

  2009-9-29

  短信:发送失败

  复制了那么多树影,只将最阴柔、
  繁密的一抹,粘贴到眼睫毛上。——

  记忆是一只忠实之狗,老了,也跟着你。

  野火,像一条蛇烧到了窗下。
  勒令壁虎扶着墙壁站起来。
  然后,背对它们,默哀三分钟。

  地砖拼凑出一张惊慌、散乱的脸。
  一阵风来,弯腰拾走这脸。——

  窝藏在佛珠里的一只蛐蛐,
  掏空了刚刚升至八位数的电话号码。

  2009-10-2

  雪的名片

  ——雪。
  遗忘即吞服。

  即用一杆秤,称出它的融化。

  我们在门枢里拨出它旋转的
  朝九晚五的脸庞。
  我们趋之若鹜,
  在心的对街,
  安上一扇背影。

  面对质疑,我们终于承认我们是土著人。
  我们从冰中刨出甲流、八卦和手足口病。
  那些肇始于天空的常识被袭击,
  一个个塑封的陷阱,
  像罪降临我们头顶。
  我们允诺:种子从铁环中滚出,
  情人在马背上被撕破髋骨。

  一个死去的人在写信……写信。
  他的签名泥泞不堪。
  他警告我们:掘挖出我们身体墓穴中的女尸,
  在某个零下几度的结论上,
  搜集融化的证据,
  以备不测。

  2009-11-18扬州

  护送雪

  护送雪。
  护送氧化的,一粒火焰。
  ——以我们身体的时空隧道;
  以你用泪水封缄的
  一朵百合花的
  素笺。

  容忍一枚刀子做它的姐姐。
  容忍,它在桥上,
  坠落五次。
  但不许乌鸦盗走它的身世。
  它是一个遭雷电放逐的
  我们心灵的转世灵童。

  护送。并使之生长;
  并允诺:花草不过是它更换的
  旷野的门牌号码。
  直至另一粒火焰
  意外从一捧草木灰中出生。

  (春天来了。春天取走手,和雪,
  我们空荡荡的身体中剩下:
  两瓣掌心相向呵捧的落叶,
  两个:
  枯萎的词。)

  2009-11-15扬州

  黑水堰

  一个乌青脸的人站在路边。手,
  抄在蓊郁的树荫后。——
  有时,水鸟像一颗石子,呼啦一声从
  他褶皱的衣襟飞出;
  (仿佛记忆,不仅仅来自过去,
  还倾向于融入外在于它的
  诸多未知的事物。)
  ——水面一阵纠结,复又缓缓
  沉落向他的心底。——
  (沉落,如他纠结的乌青脸长吁一口气,
  慢慢趋于平静。)

  我多次打他身边走过。他的阴森以及
  黢黑的神秘,总是像幽深的引力,
  驱使我尽快逃离他……
  多少年了,我无时不感知到他亲切的
  存在,但我并不认识他;——
  我每一次走过都像第一次经过,
  每一次逃逸,
  都像是最后一次和某人了结恩怨……

  2010-2-7江都

  星斗掉进碗里

  星斗掉进碗里。——这是六月乡村之夜的
  传说。但我真见过。
  那是乌鸦飞走的时刻,
  点燃的艾蒿裹着蚊虫向夜渗透,
  我们围着木桌,
  坐在暑气熏蒸的场院,听父亲说着一只
  蝗虫如何浸泡在农药里,沦为夏至;
  一百只蝗虫又如何啃缺镰刃,
  田垄直不起腰来,仿佛集体患了软骨症……
  那天上的星斗就静寂如我们的惊恐,
  趁我们的母亲背过身去,
  纷纷掉落进我们张大着口的碗里。

  星斗掉进碗里。我们仰脖喝进它们;
  喝进飞舞在我们村乡上空的蝗虫。
  小小的身体,困在栅栏丛生的
  碗中,
  倦于浮肿,倦于
  逆着艾蒿的青烟,
  去采摘一朵飘浮在蒲扇上的萤火虫……
  因为要不了多久,淤积在肚子里的、
  那些蝗虫振翮的金属声,
  就会将我们轻轻抬入饥肠辘辘的梦里。

  2010-2-28江都

  大地晚景

  如你所见,乌云是最后一个逃离地球的人。
  而你生活经年、
  人息繁衍的都市,
  现在被一群蜥蜴掌控。
  巨大的椽木,羽毛一样,漂过屋顶。

  如你所见,你的尸体被蚂蚁肢解,然后,
  一小块、一小块
  被拖到
  惟有它们才知晓来龙去脉的洞中。——
  巨大的落日,低旋着穿过城门,
  如一只从废墟中飞出的不死鸟。

  如你所见,洪水削平了一切包括制度、
  政党、律法、道德和尊卑。
  万物勃发如初始。而就在不久前,
  在大地仓促举办的
  那场“死亡短跑运动会”上,
  一些儿童或老者,甚至比年轻人跑得更快。
  巨大的桅杆,像人世最后恓惶而
  留恋的一瞥眼神,瞬息没入翻滚的海水。

  如你所见,大地晚景凄凉,
  人类曾经存在仿佛不曾存在——

  然而,先知先觉的你啊,此刻在何处?!

  (2010)

  除非

  飘飘何所似,
  天地一沙鸥。

  ——[唐]杜甫:《旅夜书怀》

  除非我的左耳豢养着一只年迈的蛐蛐,
  而我的右耳中,
  匿藏有另外一个敲钟人。
  除非一条绳索被上吊者缢死。它晃晃悠悠悬垂在
  门框上,像一只死亡的
  风铃,再不能被生之清风碰响。——
  除非身体遭拆迁,一脉
  草灰线,像一款临时性的地方法规,
  划过我心跳的宅基地。
  除非月已西斜,
  一列火车载运来的远方从我死水微澜的梦中一掠而过。
  除非井水私通河水,
  天空被捆绑在一块磨石上,沉入塘底。
  除非溽暑将至,我的亡父不安于穴居逼仄而潮闷的
  棺柩,拽着一根青草,重返地面。
  除非谎言胎死说谎者嘴中。
  除非雀鸟拆除翅膀上的天空。
  除非窗户中开有另外一扇门,

  一个二十年前出走的人突然跳进窗户,“嘭”地一声,
  从这扇门中推开了来生——

  否则,无论故园何处,只要停下,
  我站立之处,便是世界的
  中心。

  (2010)

  鸟解释为什么将鸟巢筑在高处

  我睡在天上,
  并非惧怕来自大地的袭扰;
  尽管,对那危机四伏的外界,我惟一的
  掩体,是我的胆小。

  我睡在天上,
  我的睡很超现实主义,
  但并非时下炒作的行为艺术;
  当风骤雨狂,我的床榻在我心上剧烈摇晃,
  我睡在
  天上像睡在魔鬼的头上。——

  我睡在天上,
  并非为了做俯瞰的梦,以
  翅膀,摸到世界的第一缕霞光;
  我将巢筑向高处,
  只缘于我生命的起跑线划在天上,就算
  睡着,呼吸也需要被高处的
  气流撕扯、摩挲、缠裹。

  我将巢筑向高处,
  但将屋顶,盖在身下;这样,当
  睡在天上,
  即或在梦中扇动翅膀,
  也没有任何东西,阻碍我的飞翔。

  (2010)

  源头
  
  一粒米的源头无疑是一座村庄,
  尽管它像你一样,
  而今在城市中流浪。

  一滴泪的源头不是眼睛,而是心灵。

  一缕风的源头也许是停歇在
  华盛顿越战纪念碑上的一只蝴蝶,当它
  扇动翅膀,
  静谧的幼发拉底河掀起巨浪。

  我们写下一个字。
  我们已书写它几十年;但
  从没探究它所从何来。
  一个字的源头,或许比
  我们的想象力更遥远,但一定比照临在
  我们头上的阳光更亲近。

  一座坟茔的源头不是躺在它里面的主人,
  而是主人的生前。

  一粒霉种的源头不是它自身的
  腐烂,而是引起它霉变的环境。

  我沉思我——作为一个“人”的源头,
  星空浩荡,
  人世汹涌,
  我在纠结的血液中追溯我的
  源头像追寻莫可预知的未来。

  (2010)

  瓦窑堡

  从废弃的瓦窑堡那边,我带回一页最初的天空。
  我把这羊皮书似的天空献给你,
  我把瓦窑堡和
  瓦窑堡会议献给你。

  这是尚未被星星复制的天空。
  这是情窦初开的瓦窑堡。纲领和
  口号,条条和块块,
  分治、合围、农村工作小册子……我一无截留;
  我把它们抄写到枝条上,
  严禁蜜蜂打包,
  就那样迎风怒开似的
  将所有信天游一样的花朵献给你。

  天空太低,就用一根瓦窑堡长出的灯柱,顶高它。
  风太急,就拧小延河水的
  流速,借着一匹马的疾蹄,
  看清大地青黄不接的走向。——
  多少年后,我像一份散佚的
  瓦窑堡文件,流落到不被烟火薰炙的
  岁月之墙中。
  喔,我把这散佚的文件献给你,
  我把大地依然青黄不接的走向献给你。

  (2010)

  苏北落雪

  落雪的池塘更见幽深。
  荷梗枯萎,像曾在塘上扎了夏天绿荫帐篷的绳索,
  而今扔满水面。
  偶尔,深水的鱼碰到荷梗,那积存在
  梗尖的一末微雪便止不住颤动,
  仓促提拎着自身的轻,跳进水里。

  落雪的古井更见幽深。
  井口呼出氤氲的地气,
  那幽暗的
  井台,像是它努起的嘴唇。

  现在,雪开始落到栖在田埂的一只乌鸦背上,
  落到一个稻草人身上,
  大地愈发孤单。
  或许,稻草人把这漫天雪花当成了另外
  一群麻雀,它冬天聒噪的
  手势,依然沿袭着秋季的走向。

  一群沉默的我们围坐在炭泥炉边。
  隔着柴烟满布的屋顶,
  雪,落向我们的喉咙,——
  北风吹灯,那雪有炭火噼啪的味道,有
  麦芽熬糖的味道。嗯,让我们被火映红的
  沉默,谈谈江南,
  谈谈春天。雪落进我们年轻的身体,
  我们身体的滩涂幽暗又宽阔。

  (2010)

  宁静

  乡村的宁静和城市的如此不同,
  仿佛宁静本身是一个多义词。

  城市的宁静像是一页虚构的天空。
  那儿的人好似来自天上,都不是真的。
  那儿的睡眠总是和身体隔着一条大街。
  那儿,经常地,
  人的头在十三层楼上行走,
  脚却刚刚踏上底楼的楼梯。
  而一直要等我们梦回午夜,
  月亮才像一个小偷,
  悄悄爬上我们的铁栅栏窗户。

  到了乡下,宁静才恢复它本来的模样。
  连马嚼夜草的声响,也仿佛来自
  宁静内部,增加着寂静的份量。
  草叶吸纳露气,
  转而在草尖织出一颗露珠。——
  而蛐蛐,蹑手蹑脚,在它苍老的
  叫声上行走,提着一袭夜的古袍。
  有时,从木门的吱呀声中,
  也会跑出几句短促、空濛的狗吠,
  但那只会“使大地的宁静百倍地生长”。①

  乡村:宁静的词根。
  而城市,只会使宁静患上狂躁症。
  ______________

  ①引自瑞典诗人特兰斯特罗姆的诗《冰雪消融》。

  (2011)

  花开靡荼

  风仿佛不是用空气做的,而是由
  其他一些更神秘的东西——比如幽灵、钟声、
  虚渺、远方、就要消逝的
  事物的影子构成。就好像构成我们生命的物件,
  并非实有的肉体和虚无的灵魂;
  而剑,也并非仅由剑柄和锋刃构成,
  而是来自铸剑的人、握剑者以及
  它内里迸出的剑气。
  ——风吹过来了,有如沉船重新
  浮出水面,航行在它过往时日的航道;有如,
  土豆在土中打禅,
  以生长,悟到生命的真谛。
  而我,当穿过过去无数的
  我,若一轮自我更新的太阳,再次站在天宇之间,
  我感到生命撕扯一样被吹拂,
  ——这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风,
  它苏醒于我空漠的体内。它将代替我的脚,
  去到前朝,以及莫可预知的未来。

  (2011)

  多少往昔之路被堵死……

  多少往昔之路被堵死。
  多少怀旧者止步于物是人非。
  抱着落日之柱,大地沉入暗夜;
  一滴磷火,点燃逝去者的灵魂。

  多少怀上“往昔”的人,
  生下了“今天”这个孽子。在
  生活逼仄一角,一个厌世者像
  老鼠一样,胆怯地打量着世界,
  悲伤像身后的暮色漫起。

  没有门,也就无所谓打开,或
  关闭。——在心的密室。
  惟有被皮肤禁锢的血液,在
  体内奔走、呼号,寻找、等待着
  能从被世界割破的伤口出逃。

  倘若,“今日”确是一个中转站,
  它也不过将往昔搬运到了明天。
  而身体之瓮壁,因淤积太多往昔的
  盐渍,而变得粗糙,形同苦难。

  (2011)

  春天像死亡一样开遍大地

  春天像死亡一样茂盛,
  像死亡一样开遍大地。
  今年编织春风的青草,正是从
  去岁死亡的骸骨上长出。

  噢人工受精的彩虹!当它在一个
  节日抬高天空,
  留置后花园的后门正被死亡撞响。
  ——那是枯枝一夜断了怀春的念想,
  那是春天走火,游行的
  花朵被逼进怒放的死胡同。

  没有一个来者能够说出去处,
  没有一个死者可以叙说生前。
  春天像死亡一样旺盛,开遍
  大地,令人悲欣交集;那从体内
  倒灌出的眼泪,仿若三千弱水,
  仅需舀取一瓢饮。——

  惟有雨水,像是上天派遣的搜索队,
  遍寻着春天幽隐的大地。
  它们挖出池塘里的浮萍和茭白,
  把一窝雷霆栽植到蚯蚓耕耘的墙角。

  (2011)

  昨夜……

  昨夜,肉体的围墙被风吹倒,
  一个酷似我的人,
  穿过空谷般的心跳,
  一步步,爬上灵魂的塔楼,去会晤
  住在那里面的
  白发苍苍的钟声。

  我站起,椅子从我身上脱落,
  萎于一地。
  就在门窗交换面孔的时刻,
  那酷似我的人,
  从我头顶一步步走下,——
  灵魂归巢,肉体竖起它严肃的衣领。

  (2009-2011)

  变向

  坠地后,一滴雨被另外一滴拐走。

  但如果半途上
  它恰好被一片树叶拦截
  将没有哪一种方式
  比悬垂于叶尖上更安全。

  世界是椭圆的。一滴雨
  幸好落在一只奔跑的兔子耳朵上
  时间改变方向
  一滴雨,摩擦着青草
  而破碎不会消弥它的对抗。——

  它更紧地系住一根鞋带
  它使门枢带涩。
  在更低的云朵上,一座新修的寺庙
  被木鱼上的
  雨滴敲打
  芭蕉的叶子兀自绿了。

  (2009-2011)

  

  雨从不带雨具。
  雨从不避雨。一滴雨砸在另一滴雨上。
  一滴雨穿过另一滴较小的雨。
  一滴雨失重,
  但总是晕眩于另一滴怀孕的雨。
  一滴雨喊渴,
  与另一滴浑身漏水的雨擦肩而过。
  一滴雨抱住另一滴雨,
  在坠落中旋转,旋转中交融,
  变成一滴更大的雨。

  (2009-2011)

  一滴水

  一滴水大于世界,
  但小于我们的心灵。它滚动在荷叶或
  草尖上,充满危险的绝望之美。
  有时,它又像一只蝙蝠,
  倒挂在天花板上——仿佛惟有以我们相反的
  视角,才能看清遍布室内的灰尘。
  而门前枝头上,我们采摘桑叶未能碰落的一滴水,
  要走多少天、经过多少枝叶的长亭短驿,
  才能到达树根。——
  我见过一滴水栖歇在一个人的
  睫毛上,欲滴未落,像一粒忧伤的钻石;
  我也见过一滴水仿若毛巾堵住一个人的嘴巴,
  无论怎么挣扎,他也喊不出自己的焦渴。

  此刻,天在下雪,而
  室内温暖。一个小女孩避开大人,梦一样去到户外,
  她伸出去的小手,要收集多少雪花,
  才能凝聚而为:一滴水。

  (2011)

  深秋

  万物在告别。
  它们以凋敝的方式互道“珍重”。
  树挥着落叶的手巾,
  而云朵的驿站,一程高过一程。

  光阴从树皮内渗出,凝为琥珀。
  雁鸣修葺一新的
  山冈上,风走过像
  一群又一群过客。在祖国无边的寥廓中,
  有人从大地上出走,回到内心;
  而那些从身体中出走的人,
  不知所终。

  “借火。”一篷枯蒿对
  另一篷燃烧的枯蒿哀求。
  “归家。”一粒谷子相约另一粒谷子。

  万物在惜别。
  白露为霜。
  那在烛火中植下春天的人,现在挥动
  一把回忆的剪子,
  剪着秋天的落灯花。

  2011-12-28老家祠堂村

  风。火车和落日

  最早是风,吹冷了手指上的铁轨。
  隔着风中的发射塔,
  一块湖泊远远地,走进落日。
  枕木像波浪涌向远方。

  捡拾煤球的少年,被风推着,一次次站起身,
  从眼里揉出了落日。

  然后,火车开过来了。
  大地哐当哐当,开过来了。
  落日风驰电掣,开过来了——

  捡拾煤球的少年,像一只栖落在枕木上的鸟,
  惊惶地飞走——

  火车携带所有的
  风,追赶着枕木。
  车窗携带所有的面孔,追赶着落日。

  捡拾煤球的少年,从另一边,
  从黯淡下来的湖泊中站起身。
  现在,他把落日当成火车甩出的一块煤球,
  拾捡进大地的柳条筐里。

  (2012)

  黑蝴蝶

  1.

  它的翅膀是黑色的。它像灰烬一样飞。
  它飞在自身的灰烬里——

  在风的灰烬中飞。
  在太阳的墓冢间飞。
  在下午的河流里飞。黑色的翅膀上,
  世界明明灭灭,
  像一扇扇奔跑的火车窗口——

  飞过草木编织的钟声。
  飞过一个诗人思绪的子午线。
  飞过群山的塔吊。飞过落日低矮的城门——

  2.

  像一顶微型的黑色降落伞,
  它收拢四围幻灭的天光,缓缓地
  飘落。当它梦一般,
  歇停在一根开满白花的栗树枝条上,
  仿佛为了减缓着陆的
  反弹力,它的翅膀依然轻扇着;
  小小的肚腩,像一滴颤动的墨水。

  3.

  它累了。它的疲倦漆黑一团。当月光,
  像泡沫堆满山谷,
  夜很快同化并
  兼容了它——仿佛夜,
  是一只更大的黑蝴蝶,扑扇着天空和
  大地的翅膀,在尘世的灰烬里飞。

  (2012)

  爱,只对熟悉的人……

  你关注一个陌路人的眉毛吗?
  嘴巴吗?鼻子吗?
  你顶多模糊记得他蓬乱的
  头发。还有他脸上可能的表情。
  这就是你忽略世界的方式;
  这就是你不曾说出但
  言辞已通过了嘴唇。
  ——它与你隔着一层绝缘胶布的
  距离(假如你是一根金属线)。

  除了爱、慵懒、厌倦,春天还有其他的
  计算方式吗?
  你匆匆走过自己:自己的月台、
  地铁。自己的终点——
  好像一切远方都是自心上始发;
  好像,你偶遇的所有
  陌路人,都是另一个自己。

  你回到亲人身边,回到祖国、
  泪水和方言身边。
  嘴,还是以前的口型,但话已变味——
  你试图努力记起,
  其实是想更快地清空记忆。

  (2007-2012)

  亲爱的大地

  极有可能,大地是我们生息繁衍的
  最后一层屏障。
  撤走它,我们将变成纸人、稻草人、空心人。
  我们的肉体,将因无所依附而
  掉进灵魂的深渊。

  从膜拜一粒种子到追逐一只飞鸟,
  我们短促的生命,被土地孕育得多么漫长。
  我们繁殖、分裂、异化、同构,
  像一滴偶然掉在高压线上的雨,用
  终将不免的坠落,
  编织着破碎的一生。

  然而,如果大地是一块跳板,借助它,
  飞身一跃,我们还是只能落在大地上。
  我们的骨架散了,脚踝骨崴了,
  思想,穿了一个小孔,
  惟有一低头,就能找见的大地,
  能使它们修养、复元。

  极有可能,正如那些圣贤所说——
  天空是个好去处。
  然而,如果大地不为我们准备最后的归宿,
  即使死后变成了星星,
  我们依然会在天上,持续生前的流浪和寻找,
  像一群漂浮在空中的孤魂野鬼。

  (2012)

  封页

  命运从不复制自己。
  它有独立生成的谱系。它是单瓣植株。
  就像谷种内的火焰,就像
  蛇以蜕脱之皮,写在
  草丛中的象形文字。——

  然而它复制落日下的寥廓河山,而使这一个与
  几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发生关联。——
  正是错失,促成了未来的重逢。
  正是生,成就了我们的死。

  相对于滞后的记忆,命运多么超前。
  一只鸟,迟疑地打开水面,
  但水中并非它溃散的影子。

  2012-5-27江都

  草月亮

  坐在落日下的山冈上,
  她们用草编织月亮。
  四野静垂,牛群晃荡;
  依据美的尺寸,她们用地上卑微的物事,
  编织着天上的梦想。

  风吹来遥远的故乡,
  也吹出她们内心羞涩而黯旧的愿望。
  唉,美人迟暮,裙裾静垂,
  山冈仿佛一间没落的婚房,
  树枝上藤条间,挂满了灯笼般
  从她们手上飞出的草月亮。

  美近在咫尺,美又飘飞在天上。
  坐在黄昏静谧的山冈上,
  她们用草编织着月亮,编织农历中的雨水和
  村庄,仿佛大地是一间绣房,
  她们要用最卑微的渴望,
  编织出一个人间天堂。

  2012-6-27京山

  春水集

  水涨了,星辰跟着也往上涨,
  蛙鸣跟着也往上涨。——
  一池沸腾的春水像一个倒置的磨坊,彻夜旋转着,
  将沤烂在池底的云朵和山影,
  磨成开闸放水的
  轰然之声。

  翌日。水面退回原来的位置。池塘安静。
  蛙鸣在荷叶的掩护下,回游到它的
  蝌蚪时代。

  2012-7-13京山

  早安,中国

  早安,中国。
  早安,旗杆上冉冉上升的国歌。
  早安,晨练的、深呼吸的、遛鸟的、压腿的人民公园。
  早安,十字路口一队穿越马路的红领巾。
  早安,邻家少女——你脸上残留的春梦多么慵懒。
  早安,洒水车:祝你生日快乐。
  早安,工作了一夜刚刚叽叽喳喳下班的一群女工。
  早安,哗啦啦拉开卷闸门的老板娘。
  早安,中国。
  早安,乡村的钟声。
  早安,晨风中披拂的玉米叶子。
  早安,幽深如夏日正午的水井。
  早安,打鸣的转而又在草地上打滚的驴子。
  早安,荷叶上滚落的露珠和蜻蜓。
  早安,渗漏一如打了一夜点滴的水龙头。
  早安,空巢老人。
  早安,中国。
  早安,楼市。每一颗按揭的心分分秒秒都偿付着生活的利息。
  早安,《非诚勿扰》。《百里挑一》。
  早安,央行。福彩。股市。中石油。中石化。——
  早安,晨浴的庐山、黄山、梅里雪山。
  早安,血液里的祖国。我用残损的手摩挲你的每一寸版图。
  早安,黄海。东海。渤海。南海。
  早安,黄岩岛。钓鱼岛。

  2012-7-16京山

  生命之外的生命

  以逶迤的姓氏和道德的
  光与影,我们囚禁我们的自由身。
  我们生怕它走得
  太远,灵魂跟不上而
  变成一只野狗。

  我们在身体表面蒙一层
  皮肤,在皮肤下开掘许多细小的沟渠,
  以便把沸腾的血液,
  装在一个行走的皮箱里。

  尔后我们在一根太阳的
  绳索上攀爬——带着全部的人性和兽性。
  直到天空,因碎在春天的
  谷底而接纳
  我们所有的出生和死亡。

  对着月亮,我们说美即虚无。
  我们放飞妆奁盒中的蝴蝶,以此查看
  我们的心,是否
  磨损为一幅岁月的遗照。
  现在,我们试着攀爬自己的呼吸,
  看能不能走到头顶之上,
  去到生命之外。

  2012-7-19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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