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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东东:析孙文波《在山楂林中》

2012-09-28 17:18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王东东 阅读

    ◎王东东
    诠释的极限、生活世界和美德
    ——析孙文波《在山楂林中》

    在我看来,波德莱尔已经给现代诗预备了紧张而充满活力的“二元”阐释空间:“现代性,是暂时的、瞬息即逝的,是偶然的,是艺术的一半,而艺术的另一半是永恒的、不变的……要在时尚中揭示出在历史中所可能包含的诗意的东西,从暂时中得出永恒……总而言之,要使任何‘现代性’值得成为古代性,人类生命无意中投入的神秘之美就必须是从中摄取的。”波德莱尔强调永恒要为现在服务,他差不多预见到紧接着的“无根基时代”的精神气质,并暗示了从中突围的办法。波德莱尔寄予厚望的“神秘之美”,是类似于伽达默尔“阐释学循环”一类的东西,它提示我们,语言运动无穷无尽,它既是伽达默尔暗中渴慕已久的柏拉图式的回忆,表现在阐释对引文的爱好和“世界是一本书”的梦想里,也是庞德(Ezra Pound)发扬和倡导的“日日新”,亦即语言创造每一次新颖的实现。

    如果我们沿着这一观念论的线索出发,就可以说,“神秘之美”的诞生自有其道理,反过来,“神秘之美”可以帮助我们熟悉观念论的奥秘。它指向源头,指向那不可名状之物,指向存在者的存在:

    精致的挂在那里,燃烧着

    开篇就具有了不易察觉的晦涩,必须说,这是所有开头的外貌,简单而又像一个谜的开头。谜语这样的说法,并没有构成对形而上学的诋毁,相反,正是它唤起了人们的形上渴求。我甚至要说,正是受存在论滋养的阐释学传统,在此保证了文本分析的有效性,而新批评在很大程度上只是提供了需要的技术成分,结果是,精神意义一任自己沉落在文本窠臼内(除了俄国形式主义,还有后来流行欧美的结构主义)。否则,细读(closereading)还读什么呢?用这一强力眼光来看,则就连孙文波的这首诗开头也矗立在德国唯心论的深渊中,而显得无比幽深,带着死亡的凄惶,“精致的挂在那里,燃烧着”,“中了魔”(摘取这首诗里的字句),惊悚(“燃烧”),警示(“精致”),语流将流未流,这是意义发生场所的暂时冻结状态。

    一首诗的开头可以是许多诗的开头,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歌具有反诗题的特征。诗题并不能给诗附加什么,而是显示出第一行诗的特异。它缺失太多,——谁“挂”?“挂”什么?——,但并非因为诗题中已有,其实诗题中也没有。“无端”“在那里”。对照“锦瑟无端五十弦”,我们可以明白为什么李商隐的这一首诗仍然是无题诗。抑或由于无端而来,这第一行诗造成的竟然是哑默的形象。目光呈现双向,凝视者被吸入凝视物,揭穿了观看者的虚弱的强势。值得注意,这句诗是十足的拼音文字的语法,它的孤立形状怂恿对它的语言哲学分析。并非巧合的是,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也讨论过“在那儿”(il y a),“一切事物的缺席作为一种在场回归,作为那个从底下漏掉了一切事物的地方,作为一种空气密度,作为一种丰富的虚空,或作为沉默的嘀咕。在事物和存在者的这种毁灭之后,在那儿有非个人的存在的‘力场’。某种既非主体也非实质的东西。当不再有任何东西时,存在的事实就会强加它自己。而且它是匿名的:既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事物承担这一存在。”

    ——它们并不是为我燃烧,是为大地。
    当我走近,它们的光芒笼罩我
    ——多么美丽、多么美丽
    ——我只能赞叹。
    我不能不赞叹。

    于是,我们充分意识到,山楂是突兀而来,它们的无端。“为我”/“为大地”的并列/选择关系,可以导向海德格尔的解释,即“世界”和“大地”的对立性的紧张,海德格尔以此论述过梵高画作中的鞋子,这要放在他“天、地、神、人”的正三棱锥的结构内来理解。这一紧张关系在下面表露无遗:“——多么美丽、多么美丽/——我只能赞叹。/我不能不赞叹。”海德格尔的后期文字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危险而吃力地接近眼前不断喷发着岩浆和光热的火山口,——这是由于他不断向上回溯的笔法所致——,它想必还紧随着冷漠、死寂的訇然闭合:粗俗地讲,这就是自然。

    如果脱离这种带有存在论色彩的哲学解释,仍然可以说,大地作为原始激情(叔本华主义)具有塑造和吞噬的双重本性,人类个体在它面前既充满天真的信赖感,又可想而知受到毁灭性的威胁。一首诗起源于自然激情,既可能是粗俗的,——在这个最普通的层面,如果不能渗透穿过,也可以偏离古老的存在论。——也可能非常精妙。

    寒冷中,我站在它们中间……静静地站着;

    这里有足够多的耽留。从“当我走近,它们的光芒笼罩我”到这里,实现了一个不小的转折,如果说前面的诗成功地压抑住了“惊异”,希腊先哲眼中的世界,那最初的“无知”,这行诗可以暗示哲学气质的变化。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哲学气质由“惊异”变成了“恐惧”,帕斯卡尔要赌上帝存在,霍布斯说:“我生命中的唯一激情乃是恐惧”,结果他的恐惧(对象)奇特地变成了“利维坦”,并因而视国家为一种必要的恶。再往后,“后现代”哲学气质(如果还有哲学的话)变成了“慵倦”。

    这句诗证实了一种中间情感的存在,亦即心平气和,奇迹蜕变成了自然。这里的情感以取消情感的运动表现出来,可以与上面的情感表现相比较:“——多么美丽、多么美丽/——我只能赞叹。/我不能不赞叹。”重复暗含结巴,双重否定暗含情感的死结,破折号加强了这一切,一种突破、向上的努力在这里表露无遗,这是由于和凝视物构成的垂直关系造成的:“垂直线以它最简洁的形式表现出运动无限的,温暖的可能性”(康定斯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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