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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刘频:旧时代的水塔(50首)

2012-09-28 16:29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刘频 阅读
  磨制铜镜的人
  
  我敬重这个内心有力的人
  当岁月的地址下落不明,爱情落花流水
  在古井边,他在坚持磨一块铜镜
  从他手上传来摩擦的声音
  粗砺,坚定,有节奏
  他用一生的目光,去对应一尊铜的高贵
  
  从肉体中抠出的铜,锈迹斑斑
  但他坚信
  在时间的铜绿覆盖下的深层
  铜的古典纯正的灵魂
  一直在那儿守候着一个人的心灵
  他从身体里面一点点挖出暗淡的光线
  照在前额的皱纹和手中的技艺
  
  很多年了,他在耐心磨一块铜镜
  身子与铜构成45度的锐角
  他用咳出的血,浇在发烫的铜上
  用破碎的心去磨合铜的硬度
  刺耳的声音,迸溅的火花,飞扬的铜屑
  落在他污脏的胡子和眉毛
  他真实而虚幻的脸
  隐藏在一尊铜弥散的芬芳里
  
  他伤残的手磨得像一块薄瓦片
  这个内心有力的人
  他还要磨下去,要磨到铜的骨头
  要逼出一块铜光滑、发亮
  直到丢失的岁月渐渐显形,清晰
  直到古老的青春在手中重新闪光
  在铜镜里,他捞出自己
  捞出玉桥上一轮当空明月
  
  重读90年代的代表作
  
  在迷惘的五岔路口,我将要和一个时代再见
  和那些流水,玻璃,葵花再见
  为我跳芭蕾的少女,我也要和她作集体告别
  请原谅一个花心的男人,总是把昔日的恋人
  当作敌人,只保留了最初的热吻和最后的牙痕
  因为我也习惯于背叛自己
  我听见了一轮红日在我的身体里打铁
  
  哦,我凿出的诗歌罗马柱仍在闪光
  我骄傲的心,最终会把它视为儿童玩具
  在公社的遗址,我安放好了已经凝结的闪电
  我遣散了一个纵驰十年的叛将
  让他随一片明月回到了长安
  哦,多么残酷的晚雪,用严厉的父爱
  从足跟转瞬抹去了一行行新鲜的脚印
  
  我心灵中的飞行器病婴一般尖叫,盘旋
  而一棵树的年轮,限制了一个人的春天
  时代的局限性像教父的目光拓下的阴影
  一场圣宴将在大雪中解散。时间坚持着硬度
  我在一张私人邮票上写下了给生活的遗嘱
  我在等待着另一场来路不明的飓风
  用损伤的头发,嗅闻着远方风暴尖细的气息
  
  公 社(组诗)
  
  闪 电
  
  用伤口接纳你
  用祖国优秀的血接纳你
  来呀
  
  尖锐的闪电
  这被石头紧锁的精灵
  这十二个月的愤怒释放
  
  金色的玻璃棒  凶狠的句式
  再次戳入荷马的盲眼
  使子夜的希腊一派庄严明亮
  
  黑暗中等待沐浴的人 果断抓住
  这重返大地的闪电
  在颓圯的高原上湿淋淋地飞翔
  
  叛 将
  
  月光中出门的人
  放弃了对驿外梅花的陈述
  放弃了手中的红铜符节
  他在倾听
  虎纹在年代中流动的声音
  
  月光中出门的人  手托死鹰
  反动的马车隆隆驰过三千里江山
  将沿途的风景悉数卖掉
  他站在幽冷的河谷里憩息
  被自己的影子 挡住去路
  
  芭 蕾
  
  从春天里救出花朵
  从镜子里救出美
  
  瞬间绽开的芭蕾  从少女足尖
  将春天上升到脸庞
  
  青春吹响梦幻 如十二只天鹅
  划过危险的水晶湖面
  
  湿漉漉的芭蕾
  将逃散的花朵一一赶进花园
  
  舞蹈的馨香  露珠的馨香
  连夜护送受伤的琴瑟回家
  
  公 社
  
  春天的力。有组织的树叶
  在城邦的沃野闪动黝绿的眼瞳
  
  淹没水底的剑从祭司的咒语中
  劈向广大的宿敌
  
  奔跑吧,在百年的晨光中不停地奔跑
  神的嘴唇嗫嚅着,血中浮起颗颗宝石
  
  大雨倾盆,电闪雷鸣
  笼罩这春笋万里的帝国
  
  病 婴
  
  是谁将病婴扔给春天  大地呵
  你将如何安排今年流行的病情
  
  一只玻璃瓶子  亮晃晃地
  将病婴的睡眠吊在先锋霉素的高度
  
  神的孩子  在绿风中呻吟
  将幼小的苦楚扩散到水果的清香
  
  晶莹的药液嘀嗒如雨
  飘进血液  在葵花的岁月继续催眠
  
  病婴呵  你要多加珍重
  将春天的疾病慢慢还给春天
  
  圣 宴
  
  找不到立足点的流星
  乘深秋的曙色回到天庭
  
  玫瑰怒放  云霞竞飞
  将喜庆的消息遍洒天山南北
  
  众神鱼贯而入  长袍似羽
  时光在仙桃中容颜依旧
  
  这圣宴  这金灿灿的美酒佳馔
  来自丘陵起伏的故乡
  
  形色匆匆的人在天堂入口处发呆
  手中没有神的镀银餐具
  
  教 父
  
  从后视镜里
  我看见教父为苹果指明了行进的方向
  一片高高的眼神忧郁地穿透钟塔
  然后是那些遛狗的人缓缓踱进波音快餐店
  那些宠物脖子上的长毛
  像不像教父颏下一大丛善良的胡子
  
  崭新的发动机 击穿溽暑的流线型
  停在十二箴言后面
  而我必须驾着夏利跑车
  从喷泉边的晨祷出发 子弹一样击中目标
  我有点喜欢这蓝带啤酒流出的黄昏
  广场上  教父和树枝躲开那些杂色的鸽子
  吱吱作响的烟雾  散乱飘在这重金属时代
  
  一些豪雨倾向鲜明  将七月推向高潮
  雨水将福音书剖开
  一半给我  一半给教父
  我的夏利迅速切入悠长的钢体斜拉大桥
  车轮在教父的默诵中碾碎夕阳
  
  下雪的天堂
  
  请原谅,当我写到天堂的时候
  抒情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一片片雪花像夜色般飘落
  我想起了那位早逝的亲人
  在天堂里,他冷不冷
  在下雪以前,他是否找到了另外几个亲戚
  此时,他们是不是也围在火炉边,搓着手
  轻声的谈话,随一片片雪花
  落下来
  温暖地覆盖我的稿纸
  
  对她说
  ——献给一位处于植物人状态的少女
  
  对她说:光线。花房。风。新鲜的大海。
  对她说:暖色的玻璃在短语中出没。
  对她说:一串项链,在大街上,没有丢失。
  对她说:布孩子没有受惊吓,在车轮边,她还在唱。
  对她说:芭蕾还在盛开,钢琴还在继续运送苹果。
  
  语气再轻一些,语调再柔一些,语音再低一些。
  对她说:积雪消融,天气变暖。
  
  对她说:阳光变得越来越有力。
  对她说:诗篇在湖边取暖。树木开始春游。
  对她说:关好壁炉,新年就到了。新年的第三天是她的生日。
  对她说:夜莺准备了钻石,还剩下五根火柴。
  
  对她的耳朵说爱。对她的眼睛说爱。对她的指尖说爱。
  俯下去,对她的心说爱。
  
  对她说:一个人依然可爱动人。
  对她说:祝福她的人依然可爱动人。
  对她说:母亲从乌云中抬起了头,脸色一天天红润。
  对她说:芬芳。湿润。柔软。积极。再一次努力。
  对她说:岁月的头发被拉直。手放在心灵。
  
  对她说:尽管她听不见你说话,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也要坚持下去——对她说。
  直到她嘴唇嚅动,感觉恢复,记忆苏醒,直到她说出爱。
  重新像生活一样美丽,健康。
  直到一个低语者,在持续的倾诉中医好自己的恐惧和孤独。
  
  3月21日:世界睡眠日
  
  今夜,让我安睡,让幸福安睡
  我的妻子和女儿是舒张的两片百合
  在钢琴旁边,一支摇篮曲已经睡着
  我诗歌的篮子在夜色里
  等待着明天的水果,鲜花,和蜂蜜
  
  今夜,让我的亲人安睡
  让深夜的阳光
  抚照着一张弥漫中药气味的木床
  那岁月的恩情将宁静地延续
  让父亲和母亲,在梦中分享我的好消息
  
  我善良的朋友,劳碌一天之后
  请你们临睡前记得洗个热水澡
  痛痛快快地做一次爱
  我相信会有天使,从遥远的钟声飞来
  把爱轻轻放在你们柔软的手指和头发
  
  我想把祝福送给所有的人
  愿他们不再失眠,惊惧,伤和痛
  愿他们在梦中和春天牵手,美丽生活
  世界在梦中小得像一只苹果
  我只想用夜露,为一座果园浇水
  
  还有,那英年早逝的人
  我也向他道一声晚安
  我把这和风沉醉的夜晚开掘成一条河流
  让春天的暖,漂到地下冰凉的梦呓
  让他安息,像生前一样睡熟
  
  午间:梦见一群庞大的驼鸟
  
  在旷亮暴烈的阳光尽头  告诉我
  那大片大片像狂风一般飞涌的羽毛
  是不是驼鸟
  
  酷热在空气中喷泻  哑涩的风笛在沙沙颤抖
  驼鸟的狂飙 快速运动的热力
  一浪一浪扑向我的眼睛
  
  褐黑色的冲击波!
  从沙海的边缘奔驰而来
  霸占着炫亮的正午的中央
  
  现在我看清了这群孤独的热带漫游者
  粗壮的脚胫一如铜柱般矗立
  支撑起一个被放逐的家族的自尊
  
  它们傲慢的脚趾狠狠插进熔金般的砂土
  70公里的时速
  此刻 收敛在午间寂静的空阔之中
  
  一双缄默的翅膀 被沉重的流沙扼杀
  高迈的舞者 粗砺的足跟代替了羽翮的梦想
  告诉我  那踩响滚滚热沙的苦难狂奔
  是不是一种致命的飞翔
  
  驼鸟  无意在我淡雅的诗章久留
  它们拒绝与一个爱情歌手在浓荫中散步
  当时间深处再度卷起古代的风暴
  我看见那些闪动的影子在远方的尘沙中一闪而过
  
  在时代中的羞愧
  
  太久了,我没有歌唱过祖国
  没有在黄昏的乱石中间写下一首赞美理想的诗篇
  二十年前一个年轻的面影渐渐模糊
  在忧郁的桂花芬芳中
  我曾埋头写下了许多稚拙热情的颂歌
  是啊,太久了,我没有歌唱过祖国
  像一个长期享受爱情的人
  在持久的爱情中反而变得麻木,迟钝
  我总是说太忙呀,太累呀
  被许多不切实际的欲望消磨了过多的时光
  那些发光灼烫的词语从烦躁的树梢隐隐消逝
  我学会了尖刻、矫情,娴熟地运用小资的反讽技术
  偶尔只是在喝完啤酒以后,写一两首小诗
  随意说说个人的小事情、小片段、小情绪
  在酒巴里,等待着不懂诗歌的女友赞赏
  那个物质时代的自恋者,那个在时间里穿行
  渐渐弯曲的背影,就是我
  只是今晚,我突然想到一个名叫布宁的俄国诗人
  他厄运加身,穷愁潦倒,心事重重
  在法兰西寒冷的月光中
  每天都在呕出一颗苦恋祖国的心
  这是小学生的晚课哪,这是诗人的责任
  ——太久了,我没有歌唱过祖国
  没有把黄金的粮食献给一支寂寞的小号
  今夜,我为自己放弃了这崇高的使命而羞愧难当
  
  生 活
  
  他在驿道上扬起的尘土,呛得你
  猛烈咳嗽——这个名叫生活的隐形者
  他固执的秉性,迫使你
  从雨夜出逃的途中返回原地
  他常坐在拷问者的位置,但缄默无言
  在时间的潮汐里逼视着你的耐性
  有时他藏在你柔弱的心房
  用你的泪和隐情悠然养肥他的身躯
  从他的脸上你读到了复制的爱情
  和一朵朵遗弃在天堂路上的干花
  面对你愤怒的质问,他只是
  将一面水银镜子平和地置于你的面前
  他用邮票盖住地址,便悄然改变了
  一封信在邮路中的投递方向
  当你在交叉的迷径累垮的时候
  他会引导你进入一座花园
  让你在泉水边学会赞颂美好的事物
  当岁月的恩仇在暮秋的晚钟里消融
  他朝你友善地眨了眨眼睛
  在一棵老树下,你蓦然发现
  你一生的抵押
  仅仅是和他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1976年的红薯
  
  除夕的头一天,夜晚10点钟
  大哥披着寒星猛地推开家门
  一股冷风吹到了我的颈脖
  大哥阴着脸,说——就这些了
  我知道,一年就这些了
  1976年的红薯
  走了30里夜路
  被大哥从肩上
  狠狠摔到了地下
  嘭的一声,浮起一片灰尘
  在昏暗的灯光下
  我看见知识
  从一个青年黧黑的脸庞消失
  很多年后
  那嘭的一声,还在我的诗里震荡
  1976年的一袋红薯
  沉重,忧伤,经得起摔打
  
  逼
  
  把闪电从岩石逼出来
  把诗歌从暴动的文字逼出来
  把一座果园从海边的童声合唱逼出来
  把羞涩从少女霞光映照的脸庞逼出来
  把英雄从沉默的大理石逼出来
  把知识分子从铁锈逼出来
  把火焰从机器和制度逼出来
  把爱情从肉体的尖叫逼出来
  把世袭的的星辰从地平线的黑暗逼出来
  把道路从巫鸟和陷阱逼出来
  把飞翔从孤独的鹰翅逼出来
  把一头狮子的愤懑从城市的下水道逼出来
  把痛从污染的脉管逼出来
  把黄金从矿石逼出来
  把失踪的族谱从河底的淤泥逼出来
  把园丁从花圃的暴雨逼出来
  把梦从蛹的睡眠逼出来
  把力和坚韧从上坡病人的脚底逼出来
  把美从雪地那只羔羊的挽歌逼出来
  把幸福从青草的泪水逼出来
  把滴血的灵魂从受伤的刀子逼出来
  一个人在荆芒上尖锐的舞蹈
  这甜蜜而冒险的春天
  他把自己从斑驳重叠的阴影中
  一点一点地逼出来
  
  旧时代的水塔
  
  水泥和铁的光芒,被黄昏的长镜头缓慢拉远
  拉到了一只狗站立的沟边
  旧时代的水塔,在农场的经验范围里
  像嫁接的果树:陈旧的枝条,无限的生机
  在它保守的躯干里面
  潜涌着旧日子的青春和爱情
  哦,那晚霞中闪光的青春和爱情
  就像从黑暗地下笔直上升的水,爬过生锈的阀门
  一下子站在塔顶
  像那胸怀理想主义的人
  望见了广阔的果园,果园前方的河流
  也看见了被风吹出的额前的皱纹
  旧时代的水塔,哦,少年欢快的抽水机
  用灰色的心事
  把一只巨大的口琴竖立起来
  在旧时代的夕晖里,夏日的云朵可以在塔顶
  添加一只从木刻飞来的黑鸟,像一只丢失的旧鞋子
  引导着一个少女的目光,忧郁,向上
  那美好庄严的制度里,旧时代的水塔
  是不是也想和一片柚子的清香展翅飞远
  飞到那水桶响动的劳动之外
  如果一个人随薄雾上升,在塔顶歌唱,眺望
  他就不仅是歌唱,眺望
  他同时在旧水塔上装上了避雷针
  现在我还听到那种带有闪电气息的歌声
  就像旧时代的水塔的影子,朝着从前的方向
  长长地,慢慢地倒下来,再次把逆光中的农场笼罩
  我的眼神,是那阴影中湿润的部分
  
  祖国的麻雀
  
  我必须说:我爱你们,祖国的麻雀
  就像我爱祖国的野草,蜻蜓,河滩上的鹅卵石
  
  我知道祖国的麻雀和欧罗巴平原的麻雀一样
  活泼,伶俐,叽叽喳喳地跳跃着
  和澳洲灌木丛中的麻雀也一样
  一群群,整天忙于叮食谷物、昆虫、草籽
  
  但祖国的麻雀,你们总是把我们的故乡
  放在短短的平庸的翅膀上面
  在汉语的方言区里扑楞楞地飞
  不论是在南方还是北方,东部还是西部
  我总是乐于闻到你们亲切的粪便气息
  
  你们亲近土地、村庄,亲近我的亲人
  把窝筑在农历的浓荫里面, 用翅膀
  把农舍、田野、果园、水塘缝合起来
  你们像我的父亲,天生胆小,卑微
  看见稻草人就扑腾着心,远远地飞走
  只有在质朴的乡土气息里才自然,踏实
  
  你们在窝里窝外忙碌,在狭小的范围活动
  头低垂着,从不奢望高远的天空
  像我的母亲,和你们一样一身灰褐的母亲
  她一生只盯着水井、缸沿,围着几亩田地劳碌
  
  在祖国辽阔的风中,麻雀小得像一个逗号
  当我看一只雄麻雀和一只母麻雀
  用羽毛和胸腹轮番孵化着幼雀
  为它们的孩子觅食,喂食,遮风,挡雨
  我想到那大地上恒远的爱和恩情
  我的目光柔和,只有感激,不敢悲悯
  
  我必须说,:祖国的麻雀,我爱你们
  你们小小的心,小小的身体
  在我朴素的诗歌里一次次飞来,又飞去
  
  庞大落日中,一对麻雀也有自己的幸福
  
  在庞大落日中,一对麻雀也有自己的幸福
  在白天,它们第一次识破了稻草人的阴谋
  两只饿了很久的麻雀,此时吃饱了谷物
  从稻田那边飞回了快乐的林子
  晚霞的光线安详地落在那灰色的羽毛上
  它们忘记了四处觅食的劳碌
  忘记了被稻草人一次次赶走的尴尬
  一对麻雀头偎着头
  在窝里轮番孵着胸脯下那五只漂亮的小花蛋
  叽叽喳喳地说着明天的想法
  巨大的满足淹没了它们小小的心
  一对麻雀的幸福,不为这个辽阔的黄昏所知
  
  风中的谈话
  
  我相信对生活爱得太久
  不会没有结果
  正如秋光漫溢的果园
  树叶脱落了
  果实就逐渐显露出来
  ——是时候了
  当爱得不能忍受的时候
  生活就会变成前倨后恭的仆人
  为你献上一杯浓酽的琼浆
  你要慢慢啜饮,细细品尝
  把享受果实看作劳动的一个部分
  只是不要私藏起那只杯子
  只是要把岁月的霜迹和爪痕
  一一珍藏在结痂的心灵
  这是你挣来的秋天
  害羞的人,你要大大方方倾诉幸福
  在爱情中反复晾晒白云
  那时,清风在身边
  一座凉亭,在心里
  
  一只纸飞机在黄昏轻轻出现
  
  一只纸飞机卸掉引擎汽油和复杂的金属部件
  它放弃机械时代的原则
  健康  平稳  在飞机的造型中接近鸟的滑翔
  像一个放学路上的城市孩子漫无边际的幻念
  
  一只纸飞机上升到小白桦合唱的高度
  它撇开燠热混乱的空气
  在怀旧的黄昏中承载着岁月的最后一缕霞光
  它将破碎的目光从具体的事物移开
  引向宁谧的天空
  
  一只纸飞机穿过松驰的时间
  单纯的自由主义者  比轻还轻  比静还静
  小小的翅膀丝丝颤动着
  它在克服自身的重量中获得动力  保持平衡
  在天使的悠然滑行中忍受着沉重和痛苦
  
  一只纸飞机在消隐的余辉中兀自盘旋
  儿童时代的航班  城市的梦游者
  它开始缓缓迫降
  在稀薄的光线中吃力地辩认一个理想的栖落地点
  
  整理一个人的遗物
  
  19天过后。我们在她的办公室
  清理她的文件,书籍,公函,工作手册,办公用品
  我们打开抽屉,找到了她的
  发卡,胸针,化妆盒,集邮册,明信片,购物发票
  还有一张阿房雪美容坊的会员卡,那上面记录着
  还有16次未完成的美容
  
  我们把一个人的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区分开来
  把一个人的生和死,区分开来
  这些现在被称为遗物的东西,前些日子
  和一个人的日常生活还保持着亲切的联系
  它们一直那么整齐地分类摆放着
  显示出一个女性43年来养成的良好习惯
  
  19天的灰尘落下来,薄薄地盖着一个人的一生
  那本打开的台历上,留下了她最后的字迹
  那些我们熟悉的清秀的字迹,像她温情的性格
  两盆绿色植物在窗边油绿发亮。她常站在旁边
  做眼保健操,从近至远地望着大街,楼房,天空
  偶尔也会失神发呆
  
  玻璃台面下压着一张照片。那是2003年3月25日
  在鸣沙山,她骑着骆驼,春天一样微笑着
  现在,起伏的沙丘如同金色的波浪从她身后
  撤退,缓缓地涌到我们的面前
  变成了时间沉默的灰烬
  
  东门菜市
  
  在古城门边
  一座菜市将现代农业的丰盈果实
  次第呈示于城市盛放的味蕾上面
  
  南瓜花瓣绽出金色的生活梦想
  返季节蔬菜  用青翠的科技语言
  从郊区的大棚挺进市场的空白位置
  大米肉类价格制造出城市的心理气候
  湖南鸡与本地鸡形成对峙的格局
  人工养殖青蛙一步跳入黄金摊位
  省略了十里稻香熏陶的成长环节
  鲜藕藕节处  粘结着点点清新的乡土
  
  讨价还价  娴熟的日常生活技艺
  新婚女子在此完成第一道家庭作业
  挺括的白领  渗入鲈鱼丝丝的腥味
  诗人从分行艺术中散步归来
  一抬头  蓦然与一只吊在头上的烤鸭相遇
  
  养生主义者在营养结构中左右徘徊
  而那些日渐扩大的腰围
  在减肥的期望与旺盛的食欲之间苦恼着
  钱夹中  纸币保持着适度的兴奋状态
  
  菜市之上的音像城
  《梁祝》在一张新版歌碟里艰难化蝶
  而音像城之上  菜市的喧声逐渐减弱
  更高处是一扇临江的窗口
  是谁将目光融入一江碧水 沉静而流
  
  雪地上的交谈
  
  你说,不要像那只
  在雪地上躲闪天气的鸟,忧郁,压抑
  连那些轻轻跳跃的爪痕
  都准备接受另一场雪的掩埋
  不要被迫,被心灵的积雪压迫着
  “不要把别人用过的生活,再用一遍”
  
  你说,要像一只响壶那样
  像一只闪亮的不锈钢响壶那样
  坐在热烈的火焰上面
  哦,要把内心的那壶冷水烧热
  直到噗噜噗噜沸腾的水,把生活的快乐
  像汽笛一样大声喊出来
  把你的名字和翅膀,一起喊出来
  
  今夜,诗歌让我如此幸福
  
  今夜,在南宁一家路边的咖啡馆,快乐像咖啡一样
  无限续杯
  在汽车的声音里,我们谈论诗歌,谈论这个时代稀缺的话题
  善良,悲悯,美德,和坚守的人性:这些诗歌的亲戚不请自来
  今夜,诗歌是咖啡馆外的那棵热带树,绿得很自由
  怀孕中的诗人陆艳辉,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
  也在我们中间腼腆地微笑。她说在怀孕中
  还在坚持写诗。在烛光里,让我感到一个庸常的年轻女性
  她的眼神,波荡着一层圣母般的光晕
  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诗人,从轻微的胎音里
  听到了诗歌的节奏
  我忍住了不抽烟,不愿污染这纯净的诗歌的空气
  只想让咖啡的浓香,弥漫在徐徐到来的安静
  今夜,诗歌是这些久违而熟悉的脸庞,是这些
  亲切的樱桃,苹果,梨子
  这属于心灵的夜晚,夜色脱掉了外衣,像弥撒后的少女一样轻松
  今夜,上帝没有理由不亲吻诗歌的脸庞
  哦,今夜,诗歌让我如此幸福
  
  感谢夜色
  
  感谢夜色,感谢我这老伙伴,为我驱除尘世的喧嚣
  让我从白日混浊的光线静下心来
  在一个城市睡熟的时候
  秘密回到诗歌那座阳光灿烂的花园
  
  多少年来,忠实的夜色陪着我深夜写诗
  默默站在窗外
  倾听着我均匀的心跳和呼吸
  在寂静中,接纳了我心灵漫溢的欣悦和伤痛
  当我点燃一枝香烟,它总是在夜晚的堤岸等待着
  让我将思想的涟漪融入它深广的大海
  目送着我将一页舢板划向灵魂的幽远
  它无数次地见过我的泪水
  见过我的泪水潸然洒在那些忧伤的文字
  在墨香中发芽、抽枝、开花
  
  在下雪的午夜,温暖的夜色也在陪我熬夜
  熬出一根根盐霜般的白发
  熬出一首首面向春天歌唱的诗篇
  我常想,我亲爱的夜色,是否也和我一样
  在漫漫的长夜熬出了点点银丝
  
  有一天,当我老了,老得写不出一行诗歌
  面对着岁月的一张白纸发呆
  我知道夜色不老,它还像往日一样期待着
  从我笔下响起那熟悉的沙沙声音
  有力,富于节奏,像一场年轻的春雨
  
  我想在天堂修一条老式铁路
  
  我想在天堂修一条窄轨铁路
  一条老式的专线铁路
  天堂有多大,我不知道
  但我想那儿也有城镇,教堂,果园,湖水
  湖水边上是一片黛绿的树林
  在天堂里,我的亲人也像在尘世一样
  各在一处自个儿忙碌着
  譬如祖父,胃病犯了还像从前那样
  在春天的园子里忙于修剪果枝
  弟弟也在忙于自己的前途,在天堂里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了女朋友
  我想为我的亲人在天堂修一条轻便铁路
  一条只给他们享用的小铁路
  当他们劳碌之后安歇下来时
  方便他们坐一辆哐当哐当的小火车
  在一个好天气里,好好相聚
  围坐在一张木餐桌边
  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甚至会喝一点酒
  那快乐而感伤的晚餐啊
  他们会谈起很多令人欣慰的事情
  顺便也谈起我们
  谈起过去和我们生活的那些幸福日子
  在天堂里,亲情像安详的灯光弥散
  照亮了他们善良的脸庞
  也照亮了我们遥远的目光
  
  去绍兴看望秋瑾和徐锡麟
  
  他们把血肉脱下来
  做成衣服穿
  他们一生只珍爱自己的骨头
  
  他们是上天撒下的一粒真理的种子
  所以他们是凡间的一个罪人
  他们有自己的事业:伟大,光明
  他们有自己的方向,所以不在乎
  秋风秋雨的围困。也不在乎
  砸来的唾沫、鸡蛋和烂番茄
  
  狂风吹乱了乌云
  吹不乱他们心中的杲杲红日
  他们要带领茫茫细雨中的人民
  走在黑暗的闪电前面
  剑锋挑向一个旧抹布的时代
  他们要在身体的伤口上
  挖掘一个夕照中的王朝的坟墓
  当夜雾湮溺了一双双挣扎的手
  唯独可以看到他们燃烧的眼瞳
  金刚石一样,穿越时间的屏障
  
  他们将一片冰心收在故国的剑鞘
  在囚牢的幽冷光线里
  他们还在一张灵魂的地图上追索
  用信仰和良知的目光
  一寸寸顶高了沉落下来的天空
  他们在命运沉重的枷锁上
  放下了一生的包袱,卸下了名利和爱情
  让铁肩上的道义从容自若
  
  他们把诗歌刻在血中的掌纹
  苦闷寂寞的肉体,最终从这里消失
  只留下风暴卷曲的铁器形状
  他们要用一颗斗争的头颅
  换回一轮翠柏之上的祖国明月
  
  哦,很多年以后,我看到了
  一颗英雄的头颅大赦了天下人心
  当秋天的美玉碎落进鉴湖的微澜
  一轮明月迟迟没有回到绍兴的屋檐
  
  注:清末革命者秋瑾和徐锡麟的故居均在绍兴。
  
  东风第一枝
  
  今天,大地仁厚,暖风善良,流水回到屋后
  青山移到窗前
  春光要故乡一望无际,要还乡书生的脸庞气象万千
  
  今天,炊烟生动,青草新鲜,我的爱人树枝滴水
  云朵缠绵
  我要她百花齐放,要她一颗一颗的幸福泪珠涟涟
  
  今天,虫蛇伸腰,万物转身,地气涌上柳枝
  燕子压低屋檐
  我的爱人要镜子蓦然回首,要一对玉镯旧貌换新颜
  
  今天,酒窖飘香,羊群散漫,打鱼的人走下河岸
  卖伞的人折向西边
  季节要樱桃恪尽职守,要青鸟解开和天空的一生宿怨
  
  今天,马蹄飞快,树木缓慢,古墓还在恋床
  诗歌已跑过天边
  岁月要心灵蒸蒸日上,要一个人抖开一匹锦绣河山
  
  1956年,飘溢着苏联气息的母亲
  
  布拉吉拂动的春天。一个少女的树枝上
  漫溢着山楂树霞光的幻想。那年母亲16岁
  参加革命已经两年的姑娘,一个时代最年轻的革命者
  羞红着脸庞,像理想和信念一样美丽
  古丽雅的道路,从辽阔的伏尔加河岸
  铺到她的脚下。在一座旧军阀的宅子里
  向南的木窗户后面
  她唱着歌,和喀秋莎一起站在峻峭的岸上
  在梨花的绽放中,读一部苏联小说
  翻看一本俄罗斯大地打开的集邮册
  用俄语夜校的水平,尝试着给卓娅和舒拉的妈妈写信
  遥远的晚星,照亮她清澈燃烧的眸子
  在枯燥的数字中,忘我工作的青春
  像一台不知疲倦的康拜因,在幸福的晨昏
  开进祖国一望无际的金色景象
  操着南方口音的少女,被手风琴打开
  被“发-发-发”的颤音打开
  从贝加尔湖过滤出的笑声
  像开放在机关大院的一瓣浪花,融进了
  纯洁的大家庭,像穿列宁服的集体照那般团结
  在一本保密条令后面
  共青团的母亲,私下里有一个布尔乔亚的苏式昵称
  她用冬尼娅的目光,打量着爱情
  1956年的风,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吹到一个不成熟的革命者的春天
  吹到母亲健美的脚踝
  那一年,在一次机关篮球赛场上
  她认识了父亲,那个不出色的中锋
  看上去有些像暴风雨里诞生的保尔
  
  读一本盲文杂志
  
  她用指尖,用体温,用伤痛,读一本盲文杂志
  在树荫下的光线摩挲着。一个盲人学校的少女,从失明的盲文中
  把春天小心地移过来,放在栗色的发梢上
  
  她用泪水,用梦想,用爱情,读一本盲文杂志
  她读到了晨风、玫瑰和降落在地面的蓝天
  在那些尖利的文字中,她的身体在惊慌后退
  在后退中,她在悬崖边找回了自己
  
  盲文上那六个凸点,命运的六个凸点
  对应着她的双肩,双臂,双膝,那六个结痂伤口上的瘀血
  对应着一个美丽的盲少女心灵的反光
  
  她蹒跚的春天被宿命划伤。哦,一本盲人杂志上的春天来得太迟
  就像许多年以后我那一声忐忑、轻率的问候
  而昨天,我在浅薄的快乐中已经把她的春天挥霍一空
  
  她的枝条为阳光的阴影倾斜着。她有忍隐圣洁之美
  在一本展开的盲文杂志上,我把折断的目光收回
  盲少女,她用体内的黑暗,宽恕了春天的光明
  
  注:19世纪上半叶,法国的盲人青年路易·布莱尔用六个凸点发明了盲文。六个凸点对应着人的双肩,双臂,双膝。   万物都成了我们的抒情对象
  
  世界为我们准备了故乡,盐粒,果园,闪电
  为我们准备了稻米,房屋,母语,道路
  亲爱的,我们只需怀揣着爱,和树枝上的苦难
  就可以赶赴自由的山岗,参加春天的合唱
  
  那边,河流在加深,潮湿的森林在工作
  天空从岩石的肉体中,撕开了亲人的蓝色
  我们把毕生的诗歌,把祖国的善良
  分给了母亲,分给了跟我们一路小跑的花朵
  
  再见了,那些在切割玻璃时流下的血滴
  再见了,那些为心灵而失节的忧伤泪水
  从爱情的喷泉,涌出了黑暗中的建筑
  使我们有勇气和铜像一起,幸福地哭泣
  
  看,金色的树梢上,摇动着神的七颗晚星
  大地的树根,从美德钻进了我们的脚心
  春天的摇篮为世界准备了万物,亲爱的
  万物都成了我们的抒情对象,成了我们自己
  
  那一刻
  让大地在我们广袤的灵魂中漫游,歇息
  当暴躁的海水,湮没了往日的山岗
  让我们站在滚滚波涛之上,平静打开死亡的封面
  
  在一盏羊皮灯上,听到了羊的哀鸣
  
  从羊皮滤出的灯光
  像春夜里童声唱诗班咏唱的赞美诗
  那么的温暖,那么的柔和,那么的安静
  如此纯净的光线,是亲人的手
  抚慰着一个人沧桑看云的脸庞
  
  在一盏羊皮灯下是幸福的
  它让一个人想起风雨中温馨的往昔
  从羊皮透出的灯光,那是
  从一只羔羊善良的眼睛里流出的目光
  湿润地洒在地板,墙壁,沙发,书桌
  让一个舒适的家有了梦中草原的感觉
  
  这羊皮灯装饰的夜晚
  时尚,古典,轻松地弥漫出高雅的气质
  
  哦,这被休闲的灯光穿透的羊皮
  这被印上简约、新颖图案的羊皮
  它来自哪一片忧伤的草地
  来自哪一只温驯的羊的身上
  精美的现代工艺,让一张羊皮薄得像纸
  薄得到看不见一把冰凉的刀上
  那若有若无的锋刃
  薄得到听不见一张滴血的羊皮
  从肉体和灵魂上被剥离的低声哀鸣
  
  在羊皮灯广告上
  一群松松垮垮的羊,还在低着头
  还在一片古老的草原上漫不经心地吃草
  它们距离一个羊皮灯的夜晚
  似乎还十分遥远
  
  在细致柔亮的羊皮灯光织出的灯语里
  今夜,一个人像羊一样
  埋着头,在写着一首关于春天的诗
  他不知道有一只羊,在他的灵魂中
  啃啮着越来越少的青草
  
  一条烧熟的鱼,头部还在动
  
  在轻松的笑谈中
  八双惊异兴奋的筷子,打开了沉闷的味蕾
  ——精致的瓷盘里
  一条身子烧熟的鱼
  鲜活的头部还在微动着:一下,两下,三下
  仿佛要避开那八双紧盯着它的筷子
  
  一条鱼被红烧得恰到好处
  头部保持着水中灵动的形态
  而外焦里嫩的身子
  辅以姜丝、青椒、香芹、蒜白、西红柿
  再浇上一段手机炒热的荤段子做佐料
  20分钟后,被八双筷子扒得一片狼籍
  
  孤零零的鱼头仍在微微抽搐
  眼睛鼓凸着,歙动的鱼嘴似乎要呼喊
  一截活生生的鱼头朝着水的方向
  它还想拖着一副空骨架,游回湖里
  
  回忆一台1986年的电视机
  
  今晚我忽然想到了它
  一台1986年的彩电,飞跃牌,18吋,上海生产
  那是我的父母送给我们的
  结婚礼物。那年我24岁,新婚,思想像一台新彩电一样活跃
  一个银行行长的儿子,和一个铁路干部的女儿
  在蜜月里,常常和一台彩电共度良宵
  简单快乐的生活,就像仅有的几个频道,足以打发
  安静悠闲的业余时光
  在一所师范学校的黄昏里,学生们经常会看到
  我和妻子,两个年轻助教,在散步
  两个人,从大学校园过渡到一个郊外的讲台
  书卷气,脸上没有生活的风暴
  那时的妻子,单纯,美丽,依然散发着
  珞珈山的樱花气息。女生私下里,称她为师范学校的
  山口百惠。在新闻联播没有开始之前
  向晚的散步,总是从诗歌开始的
  我习惯于向一个历史系的毕业生,像神父布道似的
  在余晖中高谈拉奥孔,艾略特,《月亮六便士》
  
  时常会情不自禁朗诵一些句子,有时
  也讨论昨晚的连续剧中的某个人物
  在时代中的命运。那时
  两个新婚的年轻人,没有感受到谈话中
  西西弗斯头上那块巨石的重量。晚风吹着
  吹过了一路走过的竹林,水塘,草地
  天色擦黑时,我们才回到一台彩电前面
  在简朴狭小的新房里,一起看
  80年代的电视剧,在不时跳闪的荧屏上
  用布尔乔亚的眼光
  去看待剧情和生活的关系。中间夹杂着争论,反驳
  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连广告画面和广告词,都觉得十分亲切
  那时我们锁定一个节目,很少像现在
  用遥控器,烦躁地,不停更换频道
  十一年后,这台1986年的彩电,被我
  以70元的价格卖掉。我不知道它的下落,但我还记得
  它老式笨拙的样子,那种80年代青年知识分子的样子
  那个侃侃而谈的黄昏,从沧桑的脸庞消退
  现在,那些形而上的问题
  在一个处级官员和一个中学高级教师那儿
  替换为生活中的具体烦恼,争吵
  一台超大彩电,豪华,时尚,依然占据着
  客厅中央的位置,但与幸福和爱情拉开了距离
  两个中年人,在岁月的鞭影里劳碌,疲惫
  我们不再为生活寻找答案
  和大多数的家庭一样,只是偶尔在电视节目里
  像一匹狂奔的马,暂时松松缰绳
  在片刻的歇憩中,默默地喘息
  
  在傍晚和父母谈起旧日子
  
  在傍晚的落霞里,我和父母
  又谈起了70年代那些琐碎的旧事,譬如
  肉票,卡其布,三转一响,一部看了又看的电影
  它们如一个个故人从远处走来
  亲切地进入晚饭后的话题里面
  
  我记得过年以前,哥哥老是没完没了地劈柴
  在院子里,他用斧子一样锋利的目光
  盯着一筒枞木,瞅准它的纹路
  然后,用16岁的爆发力猛劈下去。那些年
  清苦的岁月像柴垛一样码得整整齐齐
  
  在屋前那块空地,一架长势旺盛的丝瓜
  每天在洗衣服的肥皂水浇灌下,鲜黄的花朵
  爬满了计划经济时代的肩膀
  蜜蜂嗡嗡地歌唱,给单调的季节带来了生气
  
  那时,一辆凤凰牌单车,让一个开始发育的孩子
  提前进入了欢乐的机械化时代
  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常常猛踩脚踏
  哼着歌,风也似的飞上寂静的公路上面
  有时把单车支在树下,沉入无边无际的幻想
  
  父母总是用一种感恩的语气
  谈起那些现在已经长眠地下的好人
  谈起在艰难时世里他们的正直善良和古道热肠
  感慨和他们曾经共事,是人生的一种福气
  
  晚饭后适合怀旧
  那些旧日子犹如在白昼里隐匿的星星
  一到傍晚又一颗一颗映现在遥远的天幕
  每一次谈起它们,父母的脸上总是荡漾着一层幸福
  
  削梨子的母亲
  
  晚餐后,我和父亲
  在客厅看电视。母亲坐在我们中间
  削梨子
  
  从梨子的顶端开始
  母亲用水果刀顺时针转动
  锋利的刀口像沿着盘山公路
  一圈一圈,慢慢绕下来
  整齐的梨皮随着母亲右手的节奏
  一圈一圈,轻轻垂下来
  
  母亲把鲜嫩的梨子递给我
  我看见母亲的手,像斑斑点点的梨皮
  布满了暗色的老人斑
  
  “唉,你们小时候好可怜,没有什么水果吃”
  我知道,那个年代的生活
  就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
  但母亲亏欠的语气
  似乎在替过去的时代和从前的国家
  向我致歉
  
  切割玻璃的人
  
  他仇视玻璃。仇视这种透明的物体
  他喜欢幽黯。喜欢在幽黯中
  咬牙切齿地切割玻璃。像切割自己的手指,一样痛快
  
  但他,不急于切割玻璃。他先用抹布
  把切割线擦得干干净净。再洒上一些
  煤油。在光线微弱的作坊,他的眼睛
  比玻璃明亮。这块摆在台面的玻璃,他要好好打量
  像一个医学教授,打量一只等待解剖的尸体
  
  他要耐心做完所有的准备工作:有序,完美
  在充分欣赏一块玻璃之后,他开始欣赏
  自己娴熟的手艺。他用直尺,紧压在8公厘的玻璃上面
  让一块玻璃,丝毫动弹不得。他有自己的尺寸
  
  在未切割之前,他的心中
  一块被切割的玻璃早已成形:方形,矩形,菱形
  他平生的恨,传递到了一把紧握的玻璃刀上
  简洁的玻璃刀。金刚石刀尖和一块玻璃
  比拼着硬度
  
  唰的一声。在玻璃刀下
  一条线,闪电一样,深深划过玻璃,让玻璃来不及痛
  来不及流血。他轻轻一掰
  咔的一声。一块玻璃,整整齐齐地割裂开来
  
  最后一道工序,也被他做得一丝不苟
  玻璃锋利的切口,被他用一只砂轮,打磨得非常平滑
  这一切,让一块被切割的玻璃心服口服
  
  石灰厂上空的月亮
  
  当整个石灰厂的集体睡眠,退到月亮结核的阴影
  惊惶的鸟在树丛的黑暗中
  抽着肩膀猛烈咳嗽。这时,月亮成为一只银色的帽子
  戴在郊外石灰厂的头上
  
  古老的石头,在热病中被焚烧,被毁去纹理
  一座高温的石灰窑为50个石灰厂的工人
  准备了梦的容器。他们梦见碱性的月光
  一层层埋掉了月亮,和月亮里伸出的手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枚石灰厂上空的月亮”
  一双暗中窥视的眼睛看到了
  月亮从石灰厂高耸的烟囱,摄手摄脚爬下来
  在那个梦游者的身体里,一袋袋倾倒洁白的石灰
  
  当一座石灰厂把雪白的梦继续扩大
  月亮踮着脚尖,在天空像小丑一样跳来跳去
  
  一块前清墓碑嵌在乡村石桥上
  
  他有良田数千,果园数百,货栈几十
  从一颗茂盛的野心把药材生意铺到长江以北
  最得意的一笔是
  顺治十二年,让川中的黄莲价格涨了三成
  
  几个娇妻美妾在黄鹂鸣啭的四进庭院里
  鱼贯出没。一群儿女在花园里顽耍,或者读书
  日后有几个鲲鹏展翅,有几个扶不上墙
  
  他捐过一个官,不大不小,好看中用
  并且与县官州官关系良好,礼数周到
  闲时邀几个文人雅士到前院赏花,把酒吟风
  在杜仲、麝香、白术、金钱草的气味里
  一张三尺宣纸上有惊龙矫凤游动
  他的目光不时从笔端拿开,瞟一眼磨墨的丫鬟
  
  多少年来,一个人的名字飘零于前清的药香
  一本残破家谱所记载不详的部分
  被一个诗人在文字的枯干上添枝加叶
  
  若干年后,我们来到这条断流的小河上
  刮开时间淤积的泥层
  刮开战火、丧乱、盗墓贼的痕迹
  看见他的墓碑镶嵌在一座乡村石桥上面
  成为这座破败简陋的小石桥的一个部分
  
  一位名动四方的前清药材富贾
  他的体温和威仪就砌在这漫漶的乡村时光里
  但我还是认出了他
  只是在我的叹息声中,他一声不吭
  
  石碑上,他煊赫的名字和生平
  像一个遥远的朝代模糊得几乎无法辨认
  不知何时开始,被踩在牛的脚下、马的脚下
  和一双双乡下人的臭脚丫下
  散落的稻草、牛粪,层层叠叠的足印
  将一个人一生的光耀一层层掩埋
  
  桥下的小河裸出一堆堆卵石。当年
  他就是从这儿坐一只破渡船
  到对岸那四十里地的县城,掘下第一桶金
  
  一粒纽扣,落入苍茫大海
  
  一粒小小的纽扣
  小得像一粒女儿痣的纽扣
  从高耸的海轮的前甲板上
  摇晃着,落入黄昏苍暗的海水
  
  少女的目光,追不上一粒纽扣坠落的速度
  当一双娇嫩的手试图抓住
  这粒从胸前滑落的水晶纽扣,她只抓住了
  一把腥涩的海风
  这一望无际的大海,用广阔的苍茫
  淹溺了一粒小小的纽扣的哀伤
  
  前甲板,在遥望着辽远的海平线
  没有注意到一粒纽扣这样微小的细节
  海轮朝着既定方向匀速航行
  像波涛中浮起的巨鲸
  
  薄暮中,一辆新车融入城市的车流
  
  薄暮中,一辆新车融入城市的车流
  好似被汹涌的激流挟持着的一朵浪花
  崭新的车身,暂时没有刮痕
  当这辆新车驶上大桥,音乐的雾升上他的脸
  在一个后工业氛围的城市
  一辆涌入车流大河的新车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增加了一个车号,或者占用了一个车位
  哦,他更乐意接受的想法是
  在昨天的雨中,一个还被挤在路边小心行走的人
  在一辆汽车的新空间里,转换了一种个人的尊严和身份
  在欢乐的轰鸣中,一个野蛮的汽车主义者
  将从时间里夺取更大的自由和空间
  在速度中塑造新的品质和格调
  现在轮到他占据宽阔的主道,将行人和自行车逼到路边
  如果下雨,他也想将污水飞溅到行人的衣服和脸上
  但他目前还处于“新手上路,多多包涵”的阶段
  手脚与机械尚未形成孪生兄弟般的默契
  他还是兔子那样谨慎地把握速度,保持车距
  一路留意交通警察和交通标志
  在逼视的红灯面前猛然刹车,自己把自己吓着
  在被扣分、罚款里逐步深入一部交通法律的柔软部位
  当他进入单行线的时候,街灯的潮水向挡风玻璃涌来
  他喜欢这种享受和抒情糅合的感觉。就这样
  一个消费时代从一辆新车开始了
  水泥路面或沥青路面将把它训练成一条鱼
  那时,一辆汽车会变为一个人身体的组成部分
  
  一个人站在楼下望着自己家的灯光
  
  他从火车站坐出租车回到小区,已经是夜晚十一点
  一朵朵的雪落在树枝上歇息,有一种版画的感觉
  一个长期奔波在外的旅人
  站在12栋住宅楼下,看见他住的这栋大楼
  整个缩在浓稠的夜色里,虚幻,温暖
  他把目光收拢在三楼
  ——他的家,客厅和书房的灯在亮着
  鹅黄色的灯光
  透过玻璃,防盗网,又被冷风逼回了房间里
  他看到他家的窗帘,安静地垂下
  窗台上的那盆蝴蝶兰,花枝影影绰绰
  书房前面的阳台,晾晒着他妻子和女儿的衣服
  在幽茫的光线里微微飘动
  他知道,女儿还在书房里复习功课
  妻子肯定坐在客厅里批改学生的作业,不时瞅瞅电视
  她在等待着一把钥匙扭动门锁的声音
  那种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缕亲切的寒气
  将在冬夜的寂静里,从锁孔轻轻传进房间
  他站在楼下,望着自己家的灯光,很久
  落雪飘满他的双肩,像一朵朵细碎的窗花
  
  千里之外,那条春江正慢慢变暖
  
  啊,多么幸福我的心
  千里之外,那条春江正慢慢变暖
  季节的火苗在河床下面逐渐加温
  我的爱人推开了岸边的木窗
  她的眼中到处是放假的树木
  郊游的野花
  
  千里之外
  是早春放宽了东风的翅膀
  是江心的一群麻鸭用嬉闹的红掌
  测量着岁月回升的体温
  风暴再不能捉弄一张变丑的脸
  大病初愈的爱人以水为镜
  在江边对比着去年憔悴的气色
  往后,她要做那棵傍水的杜梨
  
  那条春江的暖
  在早春改宽的水里一米一米地延伸
  像我的爱人重新变得温软的手臂
  在上游
  诗歌还在一朵残梅里咳嗽
  暖风突如其来,令我手忙脚乱
  一封没写完的信还摊在昨天的桌上
  三三两两的木船已游过我的枕边
  
  千里之外,唇际的积雪还未融尽
  电鱼的人在岸上开始操作
  强大功率的电流像春江的暖一样
  颤动着,一路沿江而下
  
  大地深部的钻石
  
  爱情与忠贞的单一元素。晶体结构。像古希腊一样坚硬不可侵犯
  在大地深部,在深蓝色的金伯利岩体
  火山喷发愤怒吐出的魔鬼,高温高压缺氧中仍在歌唱的精灵
  45亿年了,它们没有在沉睡中沉沦下去
  没有在大地的大事件大变化中衰落,死亡
  它们还在精心排列着内心,排列着美仑美奂的灵魂结构
  这极度秘密的工作在漫长的岁月里拒绝为人们所知
  在冷峻的矿床上,那些经不起考验的事物全部变成了丑陋的煤
  迷幻,真实,高贵:只有这大地绚丽眩目的皇冠和权杖
  宝石中的宝石,不接受酸碱侵蚀,不接受氧化,性状高度稳定
  古老深沉的品质,像一部深埋在历史骨头里的伟大诗歌
  一个人在岁月的危岩上跨越世纪地守候着,执著而坚毅
  他坚信会有一种自然的力量将它们搬运到黎明的海边
  他要从那些晶熠的岩体中取出最透明最完美的一块
  打磨成一颗钻石尊贵的心脏
  
  记一次大雪封山
  
  大雪封山了,阻断了回城的道路
  我滞留在一座阴郁的高山脚下,一座积雪的村庄
  手机没有信号。世俗的消息被一场大雪完全屏蔽
  我的汽车将被雪埋葬。我钓的几条青鱼
  在塑料桶里也将被坏天气冻死
  滞留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中
  没有熟人知道我在山间的这个小屋里一边喝土茶
  一边写诗
  在稻草和马粪的气味里,我闻到了我出生时的气息
  憨实的家主端来烧旺的火盆
  他安慰我,他贮藏的粮食足够过冬
  呼啸的风雪刮走了我往日的快乐和烦恼
  我像一只鼹鼠一样安静下来
  随便在自己的内心走走
  记起一些早已经忘记的孩提的事情
  在夜晚,我和刚认识的一个山村高人
  在松明下饶有兴致地闲聊
  他替我摸骨,看相,在雪的反光里和我谈论命运
  在盘绕的旱烟雾气里
  我相信了一场深山的大雪,它来自宿命
  这借宿的山村,是我一生绕不过的地方
  我想让一个人静谧的失踪持续下去
  但大雪终于停了,山上的树从雪窝里爬起来
  三下两下拍落了身上的积雪
  我的汽车也像豹子一样拱起头来
  在雪后,放眼山野,到处清清爽爽
  我看见了一条全新的耀眼的道路,从高山脚下通向遥远
  多年后,我握着方向盘在路上行驶
  我的心里常常不紧不慢地下着另一场大雪
  
  夜晚的地下停车场
  
  晚间十点钟。在地下停车场,一辆辆汽车
  安然停在一个个固定的车位里
  一个庞大的汽车社会,秩序井然
  有如兵马俑整齐划一的阵列
  
  从进入这个停车场开始,一辆辆汽车
  就牢记着自己的编号和位置
  自觉遵守停车场或明或暗的规则
  
  稀薄的灯光在挡风玻璃和车身烤漆上
  幽幽反光。一辆辆汽车各怀心事,彼此猜测
  互相隐瞒着白天的秘密和身体的隐疾
  它们养成了互不打听的习惯
  在体面矜持的外表里,掩藏着各自的破绽
  
  寂静,像一根针尖浮在窒息的空气
  一声猛兽的狂嚎,压在金属的喉管里
  孤寂能够点得着火
  钢铁、皮革、汽油的气味在浮荡
  填补了汽车和汽车之间的狭小距离
  
  微醉的守车人来回走动,他一眼就看出
  一辆辆汽车不同的出身和背景
  而它们都各安其位
  在睡眠中依然保持良好的修养
  不打鼾,不咳嗽,不发出一声梦呓
  彼此也不交换忧伤或幸福的梦境
  在下半夜,没有谁察觉失眠者的一声轻叹
  
  一辆在角落里假寐的黑色桑塔纳
  猜到了身边那辆不安分的越野车
  一次梦游的企图
  而它默不作声,只是在寂寞地窥望、等待
  
  不一会天就亮了,一辆辆汽车像涌动的蝗虫
  从窒闷的地下停车场冲出去,飞向各自的目标
  恶狠狠地吃掉一截一截道路
  
  记野猪岭的一次人口普查
  
  天刚泛出鱼肚白,他们就从乡政府急急忙忙出发
  赶到20里外的野猪岭。那里有两家邬姓人家
  下午三点,他们翻山越岭到了邬家
  在堂屋里,邬家人憨憨地笑着
  在吵吵闹闹的孩子里,他们发现
  和上次普查相比,邬家增加了一个两岁的邬丽花
  在返回的途中,晚上八点
  普查组的黎向明不幸坠崖身亡
  一块松动的石头夺去了一条一路还在说说笑笑的命
  第二天上午十点,他们在一张表上删去了黎向明
  在另一张表上添上了邬丽花
  这野猪岭的一生一死,使统计总数不增不减
  使一个拿命换来的数字没有实际意义
  在一台电脑里,当很多人的名字
  像滚雪球一样变成一长串巨大的数字
  在那些阿拉伯数字里面,他们不知道哪个是邬丽花
  
  第三世界的中午
  
  阳光有点乱
  金属的根须在垩白的空气里钻动
  有谁能从高亢的声音里沥出昔日的雨水
  化工厂的美 在劳动的力中
  筛下点点淡墨的阴影
  中产阶级的汽车 划出一条蓝色弧线
  在保龄球馆的停车场前
  摹仿青蛙的姿势休憩
  午睡的尖叫撕裂平房的缝隙
  但它超不过榆树的标高
  卖琴的人来到了河边
  短短的琴键铺出了一架木筏
  70年代的面庞  被商务中心的落地玻璃
  滤出一滴滴蒸馏水
  一个人在机舱里散步 很慢
  慢得像一棵白菜的生长
  舷窗边的云朵被吓得朝后猛跑起来
  还乡客在故乡杂乱的豆苗里
  搜寻着一只古代的诗眼
  打银作的伙计在坩锅前喃喃自语
  要命的不是成色而是时尚元素
  爱情是一只突然膨胀的透明气球
  在大街和房间里躲避着细细的针尖
  上坡的胖女人在饮食里继续减肥
  与滚烫的沥青路面保持一种夹角
  在1988年的特大洪水水位线下
  稚气的少年在学习香烟和爱情
  一只鸟立在巨大的垃圾处理中心
  垂下美丽的头  翻觅着城市的遗物
  一个回家的女孩被准时挡在道口外面
  粗心的铁道工人扳错了轨道
  将一列北方的火车送到了海里
  那时我正经过一座水果冷库
  听见一座果园在里面愉快地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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