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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人生,情归何处:也读毕飞宇《睡觉》

2012-09-28 14:59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童志祥 阅读

  毕飞宇曾被誉为是当代作家中“写女性写得最好的男性作家”,从成名作《哺乳期的女人》中的恵嫂到《青衣》中的筱燕秋以及《玉米》系列中的王氏三姐妹等等,无不内蕴丰富,令人拍案叫绝!而在他的小说《睡觉》[1]中,毕飞宇则很专注地写了一个“二奶”的故事。之所以用“专注”一词,是因为在他之前的小说中也有过“二奶”这样的角色,譬如《唱西皮二簧的一朵》中的“一朵”便就是一个被富商“张老板”包养的戏子,只不过在那篇小说中,作者专注的并非一朵的二奶生涯,二奶只是作为一种身份背景而存在罢了。但在《睡觉》中,作者却是“别有用心”地专注地拿二奶说事儿了。

  关于毕飞宇的小说《睡觉》,有论者认为它在波澜不惊的情节里塑造了一个“温文尔雅,善解人意,甚至还有几分含蓄和羞涩,且又精明异常”[2]的二奶形象。但我认为,毕飞宇这篇小说的重心并不是在塑造一个“温文尔雅善解人意”的二奶,它应该有所寓指,就像毕飞宇以前的短篇小说一样,在看似平静的叙事下面,其实隐藏着一颗洞烛世事的敏感的心。

  小说中,“小美”的身份是“二奶”,居住在(毋宁说是被包养在)南京东郊皇家别墅苑。“小美”之前还曾做过暗娼。说到底,“二奶”与“暗娼”有个共同性,即靠出卖肉体来赚取物质利益。而“小美”在出卖肉体的同时,也必然一道出卖了自己对“严肃、庄重、至真至诚”的情感的享有权。毕飞宇并没有把“小美”处理成一个沉湎于物质生活而浑浑噩噩的女人,相反,在这篇小说里,“小美”这个角色由于被融入了作者太多的人文思考,而更显得像个“受难的女耶稣”!她总是挣扎在真与假、理性与感性、追求与失落之间。或许,正因为此,洪治钢先生从中读到了“一个内心宽广的女人”。此外,小说自始至终都是以“小美”作为叙事视点,以她的意识流动和内心感受作为线索,并在一种不紧不慢的叙事节奏下讲述了“小美”与四个男人(包养她的先生、疑似初恋的大学同学、大学生“嫖客”以及遛狗的小伙子)之间的“故事”。记忆与现实“闪”来“闪”去,但结果都是一样:“小美”潜伏在心底的那棵真情种子始终见不到阳光和雨露,始终发不了芽。小说也因此而笼上了一层缭绕不绝的惆怅,甚至绝望。

  按理说,二奶这个题材在当代文学作品中已不算是什么新鲜的题材了。热播剧《蜗居》(据六六同名小说改编),更是把“二奶”变成了街头巷尾的话题。但毕飞宇是聪明人,他不会百无聊赖地去炒别人的剩饭。在我看来,毕飞宇此番借二奶这种敏感题材,不过是从一个另类角度表达着自己对现代社会的思考与焦虑罢了。也就是说《睡觉》同他之前的《遥控》、《生活在天上》、《彩虹》等一样,其实都是在反思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疏离。在我看来,《睡觉》这篇小说的点睛之笔便是那句:“人越孤寂越冷,狗越孤寂越热”。人为什么会孤寂?就是因为物质文明带来了感官的放纵,却剥蚀了人类精神赖以支撑的信仰。在 “数字化生存”时代[3],现代人的生存状态越来越机械化和程序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因此被逐渐“异化”,最终只剩下纯粹的经济关系(即利害关系),甚至连人性中至真至诚的情感也不得不在金钱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而作为人类正当情感需求的“爱欲”,也未能幸免地成了消费时代的牺牲品,“爱”被奚落,只剩下了“欲”。小说中的主人公“小美”便始终挣扎在“爱”和“欲”之间。她是一个清醒的堕落者,正因为清醒,她才会彷徨在自赎与绝望之间而不能自拔。她与异性交流时所遭遇的孤寂感与失落感,恰恰可以看作是现代人身处工业文明时代所遭遇的信仰危机和精神迷茫。所谓孤寂人生,情归何处!?这正是毕飞宇借《睡觉》这篇小说给我们提出的一个“绝望”的问题。

  为了把这个问题说清楚,我们有必要再来分析一下“小美”这个形象。洪治钢在《展示人物内心的宽度——读毕飞宇的<睡觉>》一文中认为“小美”是“一个内心非常宽广的女人,虽不高尚却绝不卑贱,虽很精明但绝不自私,虽有幽怨和孤苦但又绝不放纵和抓狂。”虽说对于同样一部作品,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解读,但我总觉得洪先生用这种模棱两可的句式(虽---但绝不---)来解读“小美”,还是值得推敲的。我想,一个四肢健全的健康女人,情愿出卖色相做人家二奶,并终日无所事事,牵着一只狗瞎逛,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从伦理道德上将其打上“卑贱”、“自私”、“放纵”甚至“抓狂”的标签。试问,一个曾经做过暗娼如今又跻身二奶,并明知对方仅仅是把自己当作生育工具却还甘心百般承欢的女人,这不是卑贱是什么?而既然已经坦然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件商品来出卖,那至少也该按着规定的契约来回馈人家,可她偏偏出于种种考虑(自然这里面也有些很光明的理由,譬如怕孩子生下来后会遭到身份歧视等,但这不足以掩饰她的自私)而暗服避孕药,这不是自私又是什么呢?(洪先生认为这是“小美”的精明之处,我不敢苟同,即便是精明,也是一种不值得称道的自私的精明!)一个连自己的肉体都可以拿来出卖的女人——请注意,“小美”曾是一名幼儿专业毕业的大学生,这样的学历无论如何也可以靠劳动所得来养活自己,但她却偏偏选择了不劳而获的二奶职业,甚至曾经还一度做过暗娼——试问,这不叫放纵还叫什么?!这不叫抓狂还叫什么?!这不叫自我堕落还叫什么?!

  当然,我在这里不是刻意要跟洪治钢先生抬杠,也并非存心给“小美”脸上抹黑,我只是想说,毕飞宇如果真的仅仅只是在这篇小说里塑造一个“内心宽广”的二奶的话,那么这篇小说就谈不上深刻,更谈不上精品佳作。网上有很多人认为《睡觉》是毕飞宇的一篇倒退之作,我想,可能他们都只是把目光聚焦在文字平静的表面,仅仅看到了一个内心丰富,并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二奶形象,却并没有深入小说背后去感受那份沉甸甸的反思。或许正是因为作者的批判矛头并没有针对“小美”她们,所以,“小美”身上的所谓负面因素便被有意无意的淡化了,以至于读者在看这篇小说时,很容易随着“小美”的叙事视角而走进她那丰富而细腻的内心世界,也就难免对“小美”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好感”。就像看《蜗居》的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差不多都为海藻掬上一捧同情泪一样。“小美”的失落与孤寂也让她产生了一种柔弱无助的“女性之美”。但同情归同情,道德立场还是要坚守的。至少我读不出她的内心有多么的宽广,我只读到了一种焦虑,一种失落,一种孤寂,一种情感无依的迷茫甚至绝望!   其实单从小说的标题《睡觉》来看,我们就可以窥出作者的“别有用心”了。人的生活时间通常分为白天和黑夜。白天,我们行走在现代文明所构筑的世俗世界里;晚上,我们则洗尽风尘倒向床头开始生命中最本真的睡眠状态。人只有在睡觉时才算找回了自我。而在一般人的话语情境里,“睡觉”一词还有另一层涵义,即做爱。而事实上,做爱恰恰是爱欲的本能体现。就像阿Q当年对吴妈喊出的那声“吴妈,我要同你困觉!”,这里面的潜台词其实丰富的很。当然,在此需声明的是,做爱和交媾虽然同指交配行为,但两者性质是不一样的。做爱是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一种性行为,是“爱情的润滑剂”。但交媾纯粹是动物式的本能,是“泰迪”和“阿拉斯加”那样的原始交配行为。而在正常的语境下,“睡觉”应该指的是那种同床共枕似的男欢女爱。然而,在小说中,“小美”的睡觉对象要么有性而无爱(小美和包养自己的“先生”之间便是如此。虽然小美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了对“先生”的爱恋,但与其说这是一种爱恋,还不如说是一种情感空虚的自我安慰。何况这种爱恋根本得不到回馈,“先生”仅仅是把她当作一件生育的工具罢了);要么有“爱”而无性(小美做暗娼时遇到的那个“嫖客”大学生,虽然他心中当时装满了真挚的爱,可惜爱的对象并不是小美,他不过是把小美当成了失恋后的情感宣泄对象罢了,那一夜,小美既没得到性也没得到爱,或者说只是阴差阳错地感受了一回别人的真爱,即那种“严肃、庄重、至真、至诚”的真爱);当然最令人绝望的还是无性无爱的睡觉(即便是爱,也是“小美”单相思式的爱。她同疑似初恋的白马王子之间的那场觉便是如此)。尤其是在小说临尾时,“小美”竟然异想天开地向“遛狗的小伙子”买一场“素觉”。这听起来似乎有点滑天下之大稽,但这恰恰是毕飞宇的神来之笔。“小美”之所以要买一场“素觉”,仅仅是想重温一下当年那种疑似初恋的纯真感觉。“小美”一觉醒来,似乎真的找回了昔日的那种美好感觉,而当她准备同“小伙子”接吻时,估计所有的读者都会以为一幕感动人心的浪漫时刻就要来临了。殊料,“狡猾”的作者却偏偏戏弄了我们热烈的期待,在这个本该很浪漫的时刻,“小美的余光看到了一样东西,是小伙子的一只手,它张开了,一共有五个手指头。”多么绝妙的设计啊!它让“小美”最后的希望遭到破灭的同时,也让现代人的精神危机集体滑向了“无处逢生”的绝望与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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