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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金:一个沉在雨滴里面的神

2018-04-04 09:46 来源:上海文学 阅读

  原载于《上海文学》2018年第4期

  一个沉在雨滴里面的神

  鬼金

  出租车到了卡尔里海码头,雨小了很多。莫晓琳下车后,看到路边有卖雨伞的,顺便买了一把,没有新鲜颜色的,只剩几把黑色的。莫晓琳从地上拿起一把,给了十块钱,转身去售票处。莫晓琳买了一张去般若岛的船票,看看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有哭哭啼啼的声音传过来,莫晓琳不想被哭声传染,她站起来,出去了,在门口站着。海水涌动,海浪拍打码头的堤坝。她举着雨伞站在雨中,怀里紧紧抱着给儿子买的棉袄和毛衫,很怕它们被打湿了。

  那些腰部系着白色孝带的人陆陆续续进了售票室。

  莫晓琳看了看时间,差五分钟她进去了,已经开始检票。

  喇叭里已经开始喊,去般若岛的乘客,请上船喽……去般若岛的人请上船喽……

  莫晓琳挤在人群里,闻到那些人衣服上、头发上的灰烬味道。她没有表示厌恶,这曾经是她熟悉的味道。

  莫晓琳紧紧抱着怀里的衣物,被人们拥挤着,上了船。

  有人忘记已经上船了,手里还举着雨伞。雨水顺着伞角滴落。

  莫晓琳看了看船上那些人手里的雨伞,一码黑色的。仍旧有哭声在持续。在持续。

  莫晓琳在船舱内找个地方坐下。

  一个系着白色孝带的中年男人看了一眼莫晓琳,好像认识她似的。但莫晓琳并不认识他。她低下了头,但仍能感觉到那个男人在注视着自己。她心生厌恶。莫晓琳的余光发现,那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去船边抽烟。

  海风有些冷,莫晓琳紧紧抱着买给儿子的棉袄和毛衫。船舱内的气味不仅仅限于她之前闻到的灰烬味道,还有咸腥味,是来自海水的。甚至还有人身上的体味,有些臭。莫晓琳看到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拎着一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是几条金鱼。这些鱼,莫晓琳当然知道是干什么的。那是在下葬的时候,跟死者的骨灰一起埋到泥土里的。具体什么意思,莫晓琳也不知道,是陪葬吗?莫晓琳能感觉到那几条金鱼在塑料口袋里,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焦躁和恐惧地游来游去,好像知道即将陪伴死者的骨灰一起深埋泥土深处。莫晓琳的心情有些沉重,她站起来,去了船尾。尽管风大,但起码船舱里的那些气味不会纠缠她了。那个男人还在抽烟,眼睛不时撩过来。莫晓琳心想,也许他真的认识我。但她想不起来了。莫晓琳在最空虚的一段时间,去轧钢厂门口的舞厅里混过几天,也跟人走过,去开房。莫晓琳想,难道是在舞厅里认识的吗?那些男人莫晓琳都不记得他们的脸了。一个都不记得。那个男人把烟头呈抛物线扔进海水中,向莫晓琳走过来。莫晓琳想,即使他认识自己,又能怎样?男人在距离莫晓琳两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来,又点了支烟。他腰间白色的孝带飘舞着,看上去像一个舞蹈者。莫晓琳想,他不会是要自杀吧?莫晓琳仿佛看到男人纵身跃入海水之中。但那个男人没有,仍旧站在那里抽烟。因为海风,他竖起了衣领,瑟缩着,抽完烟,转身回到船舱内。

  雨滴落在海水中,滚动的海水就把雨滴都吞噬了,瞬间成为海的一部分。

  几只灰色的海鸟贴着海面飞翔。

  船开了。

  莫晓琳还是回到嘈杂的船舱内。没想到一男一女竟然打起来,女人伸手去挠男人的脸,被男人一把挡开了。女人又冲上来,另一个稍年轻的女人从男人身后的椅子上站起来,手指着对面的女人说,你还要不要脸?你还要不要脸?在父亲下葬的日子里大闹,不就是父亲的那点儿遗产吗?你就不怕父亲把你也带走吗?女人怔了一下,带走就带走,那我就连他的孙子也带走。稍年轻的女人说,好了,把我的那份拿出来你和我哥平分了,求求你们别闹了,让爸放心地走吧。挠人的女人说,你不能嘴上说说,空口无凭,你要立字据的,空口白牙,你说说,好像很大方,等处理完父亲的事情,你反悔,怎么办?稍年轻的女人还真掏出笔,问,谁有纸?女人撩起腰间的孝带说,就写在这上面。稍年轻的女人面部表情几乎要哭了,她还是在那白色的孝带上写下她的承诺,问,这下可以了吧?那女人说,这还差不多。女人举起写上字的孝带说,你们都看到了,以后她要是赖账,你们都给我作证啊!人群里一片哑然。女人觉得脸上落不下,对签字的女人说,你二哥出车祸后,这么多年,我孤儿寡母的,带着一个孩子,为了这点儿遗产也……

  舱内安静下来。

  船只下面的涡轮搅动海水的声音、破浪的声音,喧响着,好像要把大海翻过来似的。船只后面一条白色的海浪带犹如一幅无字的挽联,绵延开去,海浪汹涌而澎湃,似乎要随时更改挽联上的内容。

  那个手里拎着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条金鱼的女孩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金鱼在口袋里跃动着,随时要冲出来似的。莫晓琳看着那口袋里的鱼,真希望突然一下,口袋破裂开来。这么想着,莫晓琳怔了一下,马上纠正了自己的念头,就是口袋破裂了,又能怎样?在这茫茫海上,那鱼到了海水之中,还不一定能活。结果都是一样的。还不如让它们跟死者一起下葬。

  莫晓琳的目光从那边移开。

  那个在白色孝带上签字的女人跑到船舱外面的甲板上,呜呜地哭着。

  莫晓琳可以看到她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

  莫晓琳同情地望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她双臂仍紧紧地搂着给儿子的棉袄和毛衫,那里面好像藏着一个虚幻的人形。

  莫晓琳竟然有一种想从皮包里拿出那本《安娜·卡列尼娜》读上几页来打发时间的冲动,但她放弃了。在时间中被消耗着吧,莫晓琳想。

  船到了般若岛码头,人群再一次拥挤起来。莫晓琳挤在队伍之中,那些人头发上、衣服上的灰烬味道仍没有散去。也许过一会儿,她身上将带着同样的味道归来。

  从船上下来,雨戛然而止。

  一个木板削成箭头的形状,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轧钢厂公墓。人们向停在不远处的小火车走去。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岛上的居民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莫晓琳恍惚了一下,跟着人群来到小火车上。多年前,轧钢厂在房地产火热的时期,竟然在般若岛上买了半个岛屿开发公墓,刚开始根本没人买,厂里面只好摊派,每个工人都摊派一块墓地,每个月从工资里扣除费用,美其名曰叫“公墓金”。莫晓琳自然也有一块墓地,她没想到的是,这块墓地自己没用上,竟然给了儿子。

  那年,儿子十岁,在望城小学读四年级。

  小火车很简陋,是轧钢厂里废弃的,运到这岛上来,接送去往公墓的人。生者。死者。开火车的是一个驼子,满头白发。

  坐在小火车上,那种感觉有些像电影里那些犹太人被押送去纳粹集中营的感觉。那个死亡之地。那个栖居着亡魂之地。不同的是,那些犹太人有去无回,而现在这些小火车上的人们都是要回到他们的生活之中的。他们只是去埋葬死者,去祭悼逝者,把一部分情感遗留在这片土地上,悲伤地离开。重情者可能会在年节的时候过来看看,烧些纸钱、金银纸箔,坐在墓碑前跟坟里的那个人说说生者世界的事情,家长里短,世态炎凉。而那些寡情者可能就任那坟墓荒芜着,变成一块无主之地。几年后,墓地的年限到了,那里就可能成为另一个死者的墓穴。

  陆陆续续还有人在向这边赶过来。那个驼子司机站在火车头的门前,一手拽着车门,朝码头方向望着,吆喝着,去轧钢厂公墓的人赶快上车了,马上就要开车啦。他驼背的曲线给人一种世界是弯曲的感觉。那些还在地面上的人脚步变得急促起来。有一个人因为孝带拖曳到地上,被鞋踩到了,身体向前趔趄一下,差点儿摔倒在地上。可以听到那人嘴里的咒骂声,尖锐、刺耳、恶毒。不知道具体的指向。

  远处的海面看上去是高于地平线的,莫晓琳还是第一次发现,以前从没注意过。海水高于陆地,随时都会涌上来,来一场洗劫和掠夺,席卷大地上的一切。莫晓琳的恐惧是细小的,很快就被她消灭掉了。斜对面一个少年手捧着红布包裹着的骨灰盒,眼睛红肿。这个少年莫晓琳在船上并没有注意到,尽管那块红布看上去是那么扎眼。

  地面上的人一个个都上了小火车。

  驼子喊,开车啦。

  驼子的嗓音是沙哑的,多少带点儿公鸭嗓。

  小火车的座椅很简陋,就是一些木板钉成的,已经被人们的屁股磨得包浆了。窗户连玻璃都没有,只是窗框在那里空着。从外面看,车厢绿色的油漆都已经斑驳、凋落,腐蚀的铁板渗出铁锈的红色,像铁板咳出来的血。再过些年月,这绿皮火车可能就会变成红皮火车了。在小火车开动的时候,车厢内部那些铁锈被震落到地上,殷红殷红的,让人不忍心踩上去。

  小火车行驶在荒野之上,两边是漫无边际的野草,巨人头发般疯长着。远处可以看到几只羊在岩石和野草间。野草已近枯黄色,即将枯槁。小火车飞驰而过,它们的身体在小火车带过的劲风中坚挺着,彼此间摩擦着发出呐喊声。它们的呐喊声呼应着远处海水的咆哮。看上去这岛上好像连一滴雨都没下。风中的气味是干燥的。泥土的气味也是干燥的。那种干燥仿佛是一种气体,随时都可能被点燃。远处山坡上一大片的黑,就像是野草燃烧过遗留下来的痕迹。岛屿的胎记。

  行驶了十五分钟左右,小火车停下来。第一墓区站的牌子矗立在铁轨两边的空地上。牌子也是木板做的,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第一墓区站。驼子站在车头向车厢这边喊着,第一墓区站已到,有没有下车的?车厢内的人一动不动。驼子继续开着小火车向前驶去。火车头带着三节车厢在铁轨上晃来晃去……

  第二墓区站到了,人们陆陆续续下去,只剩下莫晓琳一个人,坐在车厢里。

  莫晓琳在第三墓区站下车。

  莫晓琳问驼子司机,多长时间一趟车?

  驼子司机说,四十分钟。

  莫晓琳说,谢谢。

  莫晓琳害怕一会儿赶不上回沈阳的火车。其实,回沈阳的火车车次很多。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想法。关于火车,张展曾经屡次跟她说过,他总是梦见一列提前开走的火车。有时,两人睡觉,张展会突然醒来,说,我的火车又开走了。莫晓琳也奇怪,只听说过晚点的火车,倒是很少听说提前开的火车。

  莫晓琳在站牌下面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看到脚下一群黑蚂蚁密密麻麻地围绕在一条青虫身上,可以看出那青虫只剩下一张皮了,部分地方已经被镂空了。那些蚂蚁们抬着青虫的皮向椅子下面的一个洞穴移动着。莫晓琳心里觉得有些痒痒,移开双脚,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第三墓区的大门走去。

  莫晓琳想给张展发条短信,想想,张展可能还在手术中,她不想打扰他手术,再说,在这个地方,多少有点儿不吉利。丈夫张展是一名医生,是莫晓琳的第二任。他被人接去外地做一个手术。

  莫晓琳把掏出来的手机又放回到口袋里。

  岛上的阳光有些强烈,莫晓琳感觉到有些热,手里拎着棉袄和毛衫觉得有些多余了。但梦中儿子那个瑟瑟发抖的样子就犹如在眼前一样,嘴唇冻得苍白,两只小胳膊紧紧地抱在胸前,轻声说着,妈妈,我冷,妈妈,我冷。两只瞳孔里的惊惧是对寒冷和黑暗的惊惧。那个梦中,莫晓琳很想把儿子抱在怀里,给他取暖,可是,当她伸出双手想抱住儿子的时候,儿子的身影不见了,消失了。莫晓琳在梦中就哭了,醒来的时候,张展仍在酣睡着。他累了,睡之前,两人刚刚做过爱。张展睡得很香,像一个孩子似的,一条胳膊放在她的胸前。莫晓琳轻轻地把张展的胳膊拿开,下床,倒了杯水,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天空,那星空好像也被乌云遮蔽了,让她的心里有些沉重。小区内的灯光昏暗,看不到远方。回想起儿子寒冷的样子,她的心悸动了一下,像有什么东西在凿她的心脏似的。拿在手里的杯子是温暖的,但她还是感觉不够热,举起来,喝了一口,还烫的。这样,在窗前,她向着望城的方向,出神。这样过了很长时间,她只穿了件睡衣,冷了,她站起来,把杯子放回到客厅的桌子上,回到床上,搂着张展,就像在搂着自己的儿子。张展突然在梦中喊着,等等我,等等我。莫晓琳知道张展又在呼喊着那列提前开走的火车。她抱着张展,一动不动,要把他抱进身体里似的。莫晓琳自从失去了子宫之后,总觉得身体里空荡荡的,不能够储存温暖。她也多次梦见她的儿子在黑暗中想回到她的子宫里,那个孕育过儿子的宫殿,可是,子宫已经不在了,那个宫殿不在了。那个地方空荡荡的,犹如一片废墟。儿子的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失望地消失在恍惚的夜色之中。那坟墓也是儿子栖息的子宫,但儿子总是在梦中告诉她,冷,冷,我冷,妈妈。莫晓琳想,即使那个子宫还存在的话,她也会阻止儿子回去的。因为那里面已经充满了病变和毒素,那里面有过她为别的男人流产的痕迹……

  进了墓区的大门,当年为了突出公墓是轧钢厂的,四周围墙边上还堆了些轧钢厂报废的机器。机床。吊车。小型轧机。配电盘。输送辊道。它们锈迹斑斑地堆放在那里,像一个个失去皮肉的空洞骨架,时刻都可能散落、坍塌,在石头风化后的沙地上。在墓地规划上就是分等级的,机关工作人员和工人不在一个区域,还有家属区域。有按车间分的,也有按工种分的。莫晓琳儿子的墓地属于家属区域。莫晓琳辨别了一下方位,顺着一条小路向山坡上走去。有几条流浪狗在墓地间嬉戏着,甚至发情般彼此攀爬。这个即将凛冬的季节,莫晓琳想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还会这样,也许只是游戏而已。它们注意到莫晓琳闯进来,有一条戗毛的全身斑点的小母狗,从公狗的身下逃离开来,对着莫晓琳哼哼了几声,目露凶光,好像莫晓琳侵占了它们的领地。其他几条狗也跟着龇牙,嘴里发出被侵犯的声音。莫晓琳站住,看着它们,用手指了指山坡上的坟墓,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只是来看看自己的儿子。那几条狗明白莫晓琳没有敌意,纷纷跑进墓碑丛林之中,看不到身影了。但一个人从墓碑后面站起来,吓了莫晓琳一跳,浑身的毛发都簌簌着,鸡皮疙瘩在肌肤上炸开,整个身体颤栗起来。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头发灰白,对着莫晓琳笑了笑,又隐身在一块墓碑后面。莫晓琳的心还怦怦直跳,心说,这是要吓死人啊?人还是鬼?但她看到了老头的微笑。她相信老头也是来给亲人上坟的。莫晓琳继续向山坡上走去。

  只听一个声音传来,你是来看谁的?

  莫晓琳身体又一阵颤栗,回头看见那个老头从墓碑后面站起来。

  老头在望着莫晓琳。

  莫晓琳说,东北。

  老头问,你是东北的妈妈吗?

  莫晓琳说,是的。

  老头说,哦。

  莫晓琳儿子的名字其实在“东北”两个字前面还有一个父姓,但莫晓琳在给儿子刻墓碑的时候,刻意抹去了那个父姓的字,本来想让儿子随自己姓莫的,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就剩下两个字“东北”。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知道这是儿子的墓碑就可以了。儿子的墓碑是坟地旁边一块天然的石头,长宽高都一米左右,风吹日晒的,没了棱角,近乎椭圆形。其实,很多人都劝莫晓琳不要给儿子墓葬,还是海葬,或者风葬、甚至树葬为好。有个墓地心里面就老惦记着,不免勾起伤痛的记忆,毕竟,生者还要继续活下去。但莫晓琳坚持。给儿子的骨灰下葬后,她相中了坟墓旁边的这块石头,找了石匠,在上面刻上“东北之墓”。她的丈夫当时也在场,摇了摇头说,无所谓了,都死了。在石匠师傅在石头上凿字的时候,他点了支烟,看了一会儿,说,我有事,我先走了。莫晓琳没吭声。是啊,这一切都与这个男人没关系了。他也没有表示出他的悲伤。没有。让一个死者保存自己的姓,已经没有意义了。那份血脉断了。莫晓琳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丈夫已经是陌生人。莫晓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盯着石匠在石头上雕刻着儿子的名字。那省去父姓的名字让莫晓琳心里有一种快感。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丈夫的报复。直到墓碑刻好,莫晓琳和石匠返回第三墓区站,都没看到丈夫的身影。小火车开到般若岛码头,也没看见。是啊,现在什么都与丈夫没关系了。

  莫晓琳又上了一个斜坡,看到路两边又多了几座新坟。这几年,这个公墓已不仅限于轧钢厂内部,可以自由买卖了。莫晓琳来到儿子的墓前。那个十岁孩子的脸孔在墓碑上浮现。莫晓琳的眼泪忍不住悄然滑落。她坐在墓碑前说,儿子,妈来看你了,你不是说冷吗?妈给你买了毛衫和棉袄。莫晓琳坐下来,把毛衫和棉袄从口袋里拿出来,还把商标也撕下来,拿出打火机,在儿子墓碑前面,点燃棉袄和毛衫。莫晓琳喃喃着,也不知道合不合适?不合适的话,你告诉妈,妈再给你买。她的眼泪滴落在火焰中。火焰中跳跃着儿子的脸。莫晓琳把手伸向火焰,想抚摸一下儿子的脸,但火焰灼烫了她一下,她下意识收回来,直到棉袄和毛衫变成了灰烬。莫晓琳已成了一个泪人。她把一些小食品拿出来,摆在墓碑前面,围绕着坟墓转了一圈,才发现混凝土的坟裂了一道缝隙。莫晓琳心里一惊,想,一定是这个裂缝让儿子觉得冷。她把手指伸进去,能有两个手指那么宽。莫晓琳从山坡下来,来到守墓人的门房。守墓人是一个哑巴,哑巴比划着说,他不管,他只是看坟地的。后来,哑巴从旁边的仓库找来半桶水泥和一把铁锹放到莫晓琳的面前,又指了指旁边的一个水井,转身回屋了。莫晓琳拎着半桶水泥,从水井里打上来水,用铁锹搅拌着,铁锹太大,她伸出了手,在里面搅拌着,看上去干稀适度了,她拎着桶又回到儿子墓前。这次,她把背包放到一边,挽起袖子,来到坟墓裂缝的地方,用手把水泥一点点地抹上去,缝隙很大,根本抹不上去,她用水泥把缝隙灌满,缝隙能有一尺多长,之后,她的手像瓦刀似的,轻轻地在上面抹着,水泥有些干,她又搅拌了一下,再一次轻轻地抹着,有种抚摸儿子身体的意思了。莫晓琳的眼泪再次流出来,滴落在水泥上,她把眼泪也抹进去,每一下都是那么仔细。那个缝隙抹完了,她又围着坟墓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有几个裂的地方都不大,寸八,不深,她还是用水泥抹上,整个坟墓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水母,随时都可能漂浮起来似的。

  莫晓琳拎着桶和铁锹回到守墓人的门房,看到哑巴在烧水。她示意桶拿回来了,表示感谢。哑巴走出来,拎着还剩下的水泥,把水泥倾倒在一个墙角,来到水井旁,打了桶水,清洗着装水泥的桶,直到清洗干净,把水桶倒立在水井旁边。又从井里打了桶水,放到莫晓琳的面前,转身回屋了。莫晓琳说,谢谢。莫晓琳弯腰洗手,水很凉,刺骨。刚才她并没有感觉到,现在,那凉让她的骨头都疼了,但她还是细致地洗着粘在手上的、指甲里的水泥。哑巴回来,拿了条看上去有些脏的毛巾,递给莫晓琳。莫晓琳把毛巾放到水里搓了搓,看到井沿上有一块干裂的肥皂片,捏起来,在毛巾上抹来抹去,直到起了泡沫,又使劲揉搓着,毛巾看起来白了很多,干净很多,她擦了擦手,把毛巾搭在井边的一根绑在两棵矮树上的铁丝上。莫晓琳觉得手上的皮肤紧绷绷的,从皮包里拿出护手霜,两手揉搓着,让护手霜均匀地渗透进皮肤里。两手摩擦着,不那么凉了,好像骨头里的冷,也多少得到些缓解。她看了眼门房里的哑巴,想进去感谢一下,最后,还是没进去,又回到儿子墓地跟前,在那里又坐了一会儿。日光照射下来,有些暴热,脸上的皮肤有些疼了。莫晓琳看到其他的坟墓旁边都栽树了,她想,明年清明也买一两棵树苗过来。莫晓琳又坐了一会儿,离开儿子的墓地,看到门房的哑巴闭着眼睛坐在门房前面的椅子上晒太阳。莫晓琳走过去,碰了碰他,比划着说,师傅没事多帮忙照顾一下儿子的墓地。哑巴用树枝在地上写着“东北之墓”,指了指地上的字。莫晓琳点了点头。莫晓琳想,下次来给哑巴买条烟买瓶酒什么的。莫晓琳向第三墓区站走去。坐在椅子上,向山上看去,这个位置竟然可以看到儿子的墓碑,以及上面几个猩红的大字。这还是莫晓琳第一次注意到。她望着,眼泪汪汪。日光透过泪水照射到她的眼睛了,刺眼。日头看上去毛茸茸的,像一个秋天的毛栗子,随时都可能炸裂开来。

  小火车开过来了。从车上下来很多人,一个悲伤的队伍在司仪的引领下向墓区走去。莫晓琳坐着没动,听见那些手里还拿着雨伞的人说,他妈的,怪了,到这岛上就不下了,日光晃晃的,连个雨点儿都没有。莫晓琳下意识摸了摸皮包里的雨伞,等那些人陆陆续续从车上下来后,才上车。从刚才那人雨伞上甩落的雨水来看,从望城到卡尔里海码头,再到般若岛码头,一路上雨都一直在下着。想到那雨水,湿漉漉的世界,莫晓琳突然对这个无雨的岛屿有些留恋。

  在小火车上,张展发来短信说,手术结束,一切顺利,吃过午饭就回沈阳。

  莫晓琳回说,我也在赶往望城火车站的路上。

  从卡尔里海码头去望城火车站的路上,大雨瓢泼,连路都看不清了。到了望城,俨然一座水城了。很多车辆都在水中漂浮着,像一艘艘失去方向的船。莫晓琳只好让出租车找一个地势高的地方停下来,步行向火车站走去,等赶到火车站的时候,那一车次的高铁已经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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