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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与博尔赫斯度过的一个下午

2018-03-20 08:32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阅读

  帕特里克·理查德森

  帕特里克·理查德森在1970年代中期右翼极端政权当权时穿越南美洲,他邂逅了他最喜爱的作家——同时发现了他偶像的另一面。

帕特里克·理查德森在刚果河

帕特里克·理查德森在刚果河

  在我还是一个挣扎的,身无分文的25岁作者的时候,博尔赫斯已经是我最喜欢的作家。那时是1976年,我住在阿姆斯特丹的一个阁楼里。但我怎么也无法想象,当我九月和朋友——为了逃离荷兰冰冷的冬天——而来到拉丁美洲的时候,我将能见到他,以及我见到他以后发生的事。

  70年代中期在南美洲旅行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在那里右翼军事政权几乎无处不在。在不断地被持着枪的士兵们在路障拦下,并在我们所乘坐的每一辆巴士或卡车都被搜查了以后,我们漂泊直下穿过了秘鲁和玻利维亚直至阿根廷北部。

  我们在那里听到传闻说,在不久前推翻了被合法选举出的总统伊萨贝尔·庇隆的残酷无情的军政府统治之下,许多人已经不知去向(“失踪者们”)。尽管这样,在没有意识到我们正径直踏入这场后来被披露有至少30,000学生、学者以及工会成员遇难的“肮脏战争”之中的情况下,我们决定继续西行。正当我们在刚买好午夜驶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火车票后,在胡胡伊火车站旁的小咖啡馆吃早餐时,一条地方报纸的新闻映入我的眼帘。

  “博尔赫斯在胡胡伊!”它似乎发出了一声巨响。我一下子惊坐起来。在那时,他还不是现在这样的偶像人物,但也还是广泛地被誉为一名伟大的作家。在继续浏览报纸以后,我了解到他当天傍晚将在社会福利部的大礼堂作一场关于“神话在世界文学中起到的作用”的演讲。根据我的地图,那个地方仅离我四个街区的距离,在不断积聚的兴奋中,我计算到自己能够听完那个演讲,再吃个饭,也不会赶不上火车。

  由于我的朋友没有兴趣一同前去,我便自己去买了车票。演讲的礼堂在一条排列着橘子树的街头。当我到达的时候,售票处和门厅空无一人。因急于找到一个能帮助我的人,我没有注意到“禁止入内”的标示,便打开了讲座会场的门。里面一片漆黑,但是在坡度很大的观众席底部有两个技师正在协助一位失明的,样貌年老的,用一根白色手杖抵着泛光灯照射下的一级台阶的男子。我感到一阵震颤;即使在任何地方我都能认出那苍白的容貌——那是博尔赫斯,正在给演讲作一次试运行。

  一架投影仪将一些影像快速投射到他脑后的屏幕上,扩音系统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抱着技师们不会注意到我的期望,我侧身走下观众席来到前排的座位,以求更好的视野。那时博尔赫斯已经在一个桌前坐下。他已近耄耋之年,头有些秃,皮肤似幽灵般苍白。当他说话时,露出一排看上去完美的假牙,他的眼球空洞地凝视着前方。“一,二,三”他说道,并拍打着一个麦克风。

  我还没来得及坐下便听到一声大喊“灯光!”,于是整个会场便被光吞噬。其中一个技师转过身来发现了我。

  “嘿,你!”

  我无法想象自己被什么力量控制了,也被自己后面的举动惊呆了。我跨过绕成一团的麦克风线,踏向舞台。“你好,博尔赫斯先生!”我用英语说道,我知道他的英文很流利,之前在BBC电视采访中看过。短暂的寂静后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这不是一个英格兰人在说话吧,是吗?”他用自己那矫枉过正的,非母语人士所用的正式英语问道。

  “不完全是。我在苏塞克斯出生,但在爱丁堡长大,”我回答道,并试图不去管正瞪着我的技师们。

  “啊,我很了解那地方!”他接着说道,这一次带着爱尔兰口音。“爱丁堡和日内瓦,欧洲两个最可爱的加尔文教派城市。你知不知道爱丁堡(Edinburgh)这个名字可能是起源于诺森伯兰?”

  “不,我并不知道…”

  “嗯,有些人说埃德温,616年到632年间诺森伯利亚的国王,在福斯河畔建立了一个名叫埃德温镇的小城(Edwin's Burgh)。”

  “真的吗!”我脱口而出;博尔赫斯的博学广为人知但这仍然……

  谢天谢地,技师们对看着并不危险的我感到放心了,他们回到了前排座椅处开始卸下音响设备。

  “所以你对我的苏格兰口音还满意吗?”博尔赫斯继续道。

  “那是爱尔兰口音,不是苏格兰口音!”我禁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原谅我。”

  我还没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他便用一种我无法辨认的语言开始背诵一段诗句。颤抖的声音在会堂里回响,技师们停下了手中嘈杂的活儿,在充满敬畏的寂静中聆听着。

  他颂完诗歌后,身子微微倾向我的方向。“我不知道你能否告诉我这是什么语言?”他问道。

  “希伯来语?”

  “不,是撒克逊语。不用说,那是《贝奥武夫》。毫无疑问你一定知道撒克逊语是由荷兰的弗里斯兰省来的吧?”

  “是的,事实上,我知道,”我点着头,“我过去的四年都住在那儿而且…”

  “啊,有许多出色的苏格兰人!”他大声道,自己却并没注意到。“休谟,亚当·斯密,还有……是谁写了《罪人的忏悔》来着?”

  当我还在梳理记忆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两个看上去来势汹汹的士兵正大步从侧道向我们走来。

  “你知道吗,每次我看到阿根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都会想到你,”我主动说道,将我脑中最先出现的几个词临时讲了出来。

  “你真的太好了。你读过我写的故事吗?”

  “每一篇都读过!”

  “我已经尽力了,尽管我必须对它们不高的质量表示歉意。”

  博尔赫斯的谦逊众所周知,尽管他这么说并不一定属实。

  一个顽皮的表情略过了他的脸。“可能你对歌德在汉诺威逛窑子的故事挺熟悉的吧?”

  “不,但我非常想听听。”

  那个冗长,曲折的我已经遗忘了的故事,持续了五分钟,直到他开始问有关我在南美洲的旅程以及我在阿姆斯特丹作为一个写作者的生活。终于,在我觉得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之后,一个穿着石头颜色西装的男人从过道走下来,踏上舞台,把身子倾向他。“该走了,博尔赫斯先生,”他小声说道,“您在三点有个预约。”

  “好的,”博尔赫斯勉强答道。扶着那人的手臂,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令我担忧的是,那两个等在前排的士兵,站了起来朝我的方向走来。

  “你会替我向罗伯特·彭斯问好的,对吗?”博尔赫斯说道,笑得合不拢嘴,那个男子引着他走下了舞台的阶梯,沿着观众席阶梯向礼堂外方向走去。

  由于还想保持着我与我这位保护者的联系,我紧紧跟在他后面。接着,当他们右拐穿过一扇门时,我则转向左边走进了明亮的日光,在两位士兵谨慎目光的注视下,大步沿街走去。

  在傍晚七点三十分左右,我回到了礼堂,在进入演讲会场前,设法买到了最后剩下的几张票之一。还剩下半小时,但已经挤满了人,尽管我警觉地发现他们大多数都是穿着笔挺的,吊着金色穗子的,浅绿色制服的高级军官。我在后排中央找到了一个座位。在我后方,一个持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的士兵站在门口,警惕地打量着我。门时不时地打开,每次所有的军人们都以为是博尔赫斯而起立,一大群人转头看了之后,发现只不过是另一个军官而已。

  我在那里已经坐了十分钟后,听到一个令人感到不祥的声音说道:“带着包的那个人,你跟我过来!”

  我抬眼一瞥。一个矮小的,杂草般瘦弱的穿着平民服饰的男子在座位末端徘徊着,手中挥着一张身份证。他的外套半系着,我瞥到了在枪套里装着的左轮手枪。

  “噢上帝!”我抱怨道,“不会又来吧!”

  我羞愧地脸发红,走到了过道处。在会堂外面,两个穿得更普通的警察在等候。那个瘦的跟杂草似的男人向厕所方向示意。“进去把你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他命令道。

  我不情愿地把门推开,门在我们身后砰然关上,留下我们四人站在便池旁。

  我无视自己头脑中刺耳的警报声——他们可以把我打成碎浆或者甚至将我一枪毙命,没有人会有疑问——我怒不可遏。“看着,我是一名伦敦泰晤士报的记者!”我咆哮着,忘记一身邋遢的自己持这种说法是多么的不可信。“相信我,我会将你们国家这个鬼地方发生的一切都描述出来!”

  那个瘦得跟杂草似的男人对我的暴怒置若罔闻,检查了我的包和护照。然后他将它们递还给了我。“你可以回到会场了,理查德森先生,”他边礼貌地点着头边说。

  在感到无比羞辱的情况下,我回到了演讲会场。我走到坐席一半处时博尔赫斯从一个通向舞台的侧门出现了。由那个先前见到的穿着西装的男人陪同着,他还没迈出脚步,那些军官们就又一次站了起来,并兴高采烈地鼓起了掌。在舞台脚下,电视摄像机在转动,照相机快门伴随着闪光灯发出声响。

  两分钟以后,博尔赫斯,被引导舞台上的桌前,举起了他的双手。“谢谢,女士们先生们!”他开始了他的讲话,并用手势示意掌声停下。“今天,我想把这个演讲献给我们的军队,他们勇敢地战斗使我们免于试图将我们击垮的颠覆活动。我们的国家……”

  他剩下的介绍被又一阵喧闹的喝彩淹没,又一次,所有的军官们站立了起来。当他们坐下以后,我往座椅后背靠了靠,感觉更镇定了些。所以这是博尔赫斯的另一面……

  很长一段时间,文学界都怀疑是博尔赫斯那保守的意见使得他没有能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确,七天前在一个理发店中,我恰好看到了一篇杂志采访他的文章,在采访中他呼吁美国采取军事行动来“阻止共产党接管。”

  突然间,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不在乎我错过了什么;我只希望保留关于一个和我同坐在一张桌上的令人开心的,失明老人的记忆,而不是一个对天知道多少失踪者负有罪责的野蛮政权的代言人。在那三名士兵的困惑下,我站起身,用力推开人群并沿过道走上去,冲出了那栋楼。

  多年后,虽然我有时候会后悔我的冲动,但不管怎样它达成了它的目的;即使我不能够从脑中擦去博尔赫斯受阿根廷那野蛮军队款待的令人厌恶的画面,他也永远是——至少对于我来说——我在那个难忘的下午邂逅的一位令人愉快的,失明老人。他也还是我最喜欢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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