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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以鲜:再见,我的郫县老情人

2018-03-15 08:30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向以鲜 阅读

向以鲜

向以鲜,属兔,四川万源人,现居成都。诗人、四川大学教授。有诗集及著述多种,获诗歌和学术嘉奖多次。八十年代与同仁先后创立《红旗》《王朝》《象罔》等民间诗刊。


人性是由纯粹的诗人以其纯净的存在
对所有词语的忠诚来维护的
它存在于诗人坚定的发音之中
——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


◎斧头

母亲想了很多方式
怎样才能利索地
结束四个亲生骨肉
越快越好,越狠越好

她知道,命贱的东西
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那些小杂种,那些
叫不出名字的小动物

斧头上的鲜血
不是来自孩子们的血管
而是来自斧头本身
不断从锋芒的内部涌出


◎农药

为孩子们
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道菜
是百草枯吗,这名字好毒
足以让人望而生畏

和黑暗比起来
和赴死的母亲比起来
能毒杀一头耕牛的农药
也是清澈的

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
十面埋伏的山河
还是那么辽阔、伟大
没有一点儿讶异


◎杀人叶

坐在巨大的椰树下纳凉
阴影中,一个金边人
告诉我:跳舞的
叶子很残忍

要让死亡变得更痛苦
波尔布特将这些叶子
做成锯齿状利器
你听,微风传来异样响动

叶子到底有多锋利
流了多少血,已无关紧要
独裁者手里,一张纸
也可割断人民的喉咙


◎再见,我的郫县老情人

郫县啊,人们叫了你2300年
石头叫碎,流水叫成沙
嗑血的鸟儿一直叫进骨头

现在,我们不能这么叫了
国务院批准你叫“郫都”
叫一个怎么叫也叫不顺口的名字

名字并不仅仅是一个名字
里面布着筋络、活着伟大的思想
事物的消失从名字开始

再见郫县,心爱的郫县
我要永远叫唤你古蜀语的乳名
再见——我的郫县老情人

[注] 秦惠王后元十一年(前314年)设蜀郡,郫邑始称郫县,距今2300余年。2016年12月,国务院批准撤销郫县,设立成都市郫都区。


◎蚊子的上阳宫

在莆田,海水的孩子们
反复唱着:一座大楼,两个老头
一条狼狗,上面住着小偷
唱着唱着小偷也很寂寞

人类的孩子都去了异乡
留下来的是暮年,留下那点儿根
留下一群寥落的白发人
这宫殿的废墟啊

囚禁于莆田上阳宫中的
是敬爱的父亲和母亲
那儿,除了夜色和无望等待
还有乌黑汹涌的蚊子


◎证明的合法性

儿子的哭泣,必须证明
儿子是母亲的儿子,否则
儿子的哭泣是不合法的

母亲的呼唤,必须证明
母亲是儿子的母亲,否则
母亲的呼唤是不合法的

死亡的降临,必须证明
死亡已经确认死亡,否则
死亡的降临是不合法的

只有证明本身,无须证明
其合法性,巨大的伪证
先天拥有某种合法性


◎一个钢筋工人的自由落体

断线的身体一直向下落
自由地落,无常地落
牛顿的苹果也在落
山中的芙蓉花也在落

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候
他看见一大片明亮的森林
那是他亲手用电焊火花
心血和几个月薪水浇灌的

这样的安排,也好
把生命之轻插在自己的杰作上
像一个高僧,把自己插在
从深谷拾回的柴火堆上

没有不落的太阳,自由地落
钢筋工人落在钢筋上
密集的螺纹穿透五脏六腑
这不是象征,是真相


◎黑暗中的拳头

白天的身份善变:律师、医师
老师、巫师、保险推销员
屠夫、莳花者、守门人

黑夜,所有的身份变成一个
所有的身体,删繁就简
只剩下一副拳头

庸俗肉体中尖锐的骨刺
喑哑世界的银色鱼鲠

黑暗中的拳头
扣着一张黑暗之外的底牌


◎诗人与黑帮

男诗人的肾上腺
汹涌着冒险的黑帮
黑夜的乌托邦
爱情黑得像沙场
 
女诗人的荷尔蒙
散发着刺激的黑帮
辽阔的黑暗传
大佬酷得像情郎
 
每个黑帮内部
都沉默着一位诗人
向死而生地活着
诗歌在黑血中发亮
 
每个孤独的诗人
将创造出虚无的黑帮
让刺青的麦芒
一直刺进黑暗心脏


◎我们没有悲伤墙

我们没有悲伤墙
无数卑微者的头­
算不上头­

我们勿需悲伤墙
青春与理想的热血
白流就白流

我们不用悲伤墙
既然绝望连着绝望
不如等死吧

我们没有悲伤墙
我们没有悲伤
我们没有

我们,我们甚至
连独自悲伤的权利
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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