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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生活边缘

2018-01-19 16:17 来源:当代杂志 作者:毕飞宇 阅读

生活边缘

文丨毕飞宇

婚姻或仿婚姻往往由两块布拉开序幕,一张床单,一张窗帘。序幕拉开的时候小苏正在铺床。也可以这么说,序幕拉开的时候夏末正往窗帘布上装羊眼。反正是一回事。

小苏跪在床上,她的十只指头一起用上了,又专心又耐心的样子。她铺得很慢,一举一动都是新感受。才九月底,完全是草席的季节,但小苏坚持要用床单。床单的颜色是纯粹的海水蓝。小苏把这块海蓝色的纺织平面弄得平整熨帖,像晴朗海面的假想瞬间,在阳光普照下面风静浪止,小苏和夏末站在床的这边和那边。他们隔海相望。家的感觉就这样产生了。家的感觉不论你渴望多久,一旦降临,总是猝不及防,感人至深,让你站不稳。这时候一列火车从窗下驶过,他们的目光从二楼的窗口望出去,火车就在窗子底下,离他们十几米远,只隔了一道红砖墙。小苏在某一瞬间产生了错觉,火车在她的凝望中静止不动了,仍在旅途的是他们自己。他们租来的小阁楼在每一道列车窗口朝相反的方向风驰电掣。

火车过去后小楼里安静了。小苏和夏末一起向四壁张望,没有家具。但四块墙壁具体而又实在,看在眼里有一种被生活拥抱的真切感。夏末提着窗帘绕过床,拥过小苏,让她的两只乳峰顶住自己的胸。小苏吻过夏末的下巴,问:"这到底是恋爱还是婚姻?"夏末仰起脸,用下巴蹭小苏的额,眨巴了几下单眼皮,说:

"非法同居。"

阳台上响起了脚步声,听上去是个糙汉。窗口伸进来一颗大脑袋,布满铁道沿途的灰色尘垢。这颗脏脑袋笑眯眯的,大声说:"搬来啦?这么快?"夏末走到门前,对房东扳道工招呼说:"耿师傅,到我们家坐坐?"夏末说"我们家"时故意回头瞟小苏,小苏听得很清楚,却装着听不见。小苏把短发捋向脑后,顺势侧过面庞,鼻尖上亮了一颗小亮点,是那种慌乱的幸福所产生的光。耿师傅放下铁道扳手,接过夏末递过来的红梅牌香烟,拽一拽门框后头的电灯开关线,关照说:"没电表,电随你们用。"随后退了两步,拧开水槽上方的自来水龙头,"水也尽管放。"耿师傅索性走到阳台西头的小屋,夏末知道他过去示范马桶水箱了,倚在门框上,点了根烟。水箱水和耿师傅的小便一同冲了下来。卫生间里传来说话声:"这是厕所。"耿师傅说话时叼着烟,夏末听得出来。他开始想像耿师傅双手捂在下身眯眼歪嘴的说话神态。"我这房子,一个月才一百块,哪里找?"耿师傅从卫生间里出来,抖着身子往上提拉锁。"——就是有火车,"耿师傅大声说,"你反正夜里要画画,也没事。"夏末跟着他扯起大嗓门说:"我们喜欢火车。"耿师傅笑着说:"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我听得见。"

小苏坐在床的内侧,听两个男人说话。她接过夏末丢下的活,重新调整羊眼间距。小苏对门口"嗳"了一声,夏末回过头,小苏瞥一眼南窗。夏末丢了烟,取过一张方凳,往铅丝上挂窗帘。

一个孕妇正沿着水泥阶梯拾级而上,手里提着一只竹篮。她身后的楼梯口刚刚停下一辆手推车,是站台和月台上最常见的那种。玻璃上用红漆写着"包子"、"鸡蛋"、"豆腐干"。孕妇的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七八岁,活灵活现的样子。手里拿了半只冷狗,两片嘴唇被冷狗冻得红红的。夏末站在方凳上和中年孕妇隔窗对视,这个角度过于背离常态。孕妇仰着头很客气地笑。耿师傅高声说:"他们过来了。"他走到窗下的楼梯口,从竹篮里取出最后一只肉包,塞在嘴里,嘟嘟哝哝地说:"怎么卖这么快?"耿师傅撅着嘴侧过头来,对夏末说:"我老婆阿娟,那是我宝贝丫头,小铃铛。"

夏末并没有急于招呼。他和小苏相互打量了一眼。视角差不多有七十度。完全适合于表达疑虑。他们无声地望着小铃铛,无声地盯着阿娟的腹部。阿娟刚爬完楼梯,站在窗子底下大口吸气。耿师傅很开心地摸着小铃铛的腮,小铃铛的双手撑在门框上,一对黑眼珠对着两个生人伶牙俐齿。她咧开嘴,翘着两颗小兔牙。小苏说:"真是个美人坯子。"耿师傅笑着说:"也不能喊叔叔阿姨,是个哑巴。"

阿娟说:"以为你们明天来。还没来得及给你们扫干净。"夏末和小苏没有回过神来,就会点着头笑。他们一高一低地站着,目送阿娟和小铃铛走过门前。

小苏呕吐的感觉在这时凭空而来了。她毫无理由干呕了一声。随即捂上嘴,冲出了房间。她扒在水槽上,弓下腰一连干呕了好几声,只是呕出来一些声音,没有实质性内容。夏末跳下来,冲上去拍她的后背。小苏拧开水龙头,掬水漱口,直起身只是笑,睫毛上沾了几颗碎泪。"怎么回事?"小苏不好意思地说,"也没吃什么。"耿师傅和阿娟在门槛边早就停住了,不声不响回过来四条目光。小苏和孕妇的目光刚碰上心里就咯噔一下,立即用巴掌捂紧嘴巴,她的眼睛在巴掌上方交替着打量身左身右,又快又慌。几双眼前前后后全明白了。

夏末靠在床上,一晚上抽了一屋子烟。屋里没有开灯,但小苏感觉到厚重的烟霭。这种呼吸感受和铁轨两侧的视觉印象相吻合,灰蒙蒙地覆盖着粉质尘垢。

小苏躺在夏末的内侧,脑袋塞在他的腋下。他的汗味闻起来有点焦躁。天很热,床单没有带来海风,只有全棉纺织品的燠闷。热这东西烦人,时间长了就往心里去。夏末的右手放在小苏腹部,指头四处乱爬,无序、无聊、无奈,体现出未婚男子的糟糕时刻。糟糕的男人少不了这种时刻,女朋友眨巴着迷惘的双眼汇报你的劳动成果。她"有了";或者要过你的手,没头没脑地摁到腹部,给你一双汪汪泪眼,这里头有潜台词,简捷的三个字:"都是你"。夏末的左手放在小苏腹部,夜的颜色和他的手感同等沉重。这是一个事故。夏末摸出来了,他们出了大事故。小苏被夏末的指头抚弄得难受起来,她用鼻头蹭夏末的肋,小声说:"别弄了。"

铁轨上驶过来一趟列车,是客车。火车窗灯在夏末的脸上迅疾明灭。夏末静然不动,只有脸上的灯光闪来跳去。有一阵小苏都觉得他是个假人了。小苏推了他一把,他没动;又推了一回,夏末却下了床去,闷闷地坐到北窗的画架面前。画布一片空白,除了纺织纹路一无所有。夏末用指头试一试画布的弹性。原计划明天开始这张画的,可小苏的肚子就那么放不住事。乱了套了。

小苏走到夏末身后。她在走动的过程中碰翻了一只铝锅。小苏站在原处,等那阵响过去。小苏站到夏末的身后把手插到夏末的头发里去,慢慢悠悠反反复复往后捋。小苏蹲在夏末身边,问:"想什么了?"夏末没有回答,过了好半天说:"钱。"小苏说:"我出去做工,你画画,早就说好了的。"夏末的烟头在黑暗中放出了猩红色光芒,挣扎了一下,随即疲软下去,流露出男性脆弱与男性郁闷。夏末说:"你现在这样,还能做什么?花钱的日子在后头呢,说什么我也要先挣几个回来。"小苏说:"要么你先去做两个月,挣了钱,再回来画。"夏末说:"挣钱算什么?我只是想挣得好看一点,好歹我是个艺术家。"

耿师傅给小铃铛洗完澡,替她敷过爽身粉,穿好衣服,再举过头顶飞了两圈,随后让小铃铛降落在黄色拖鞋上。耿师傅拍拍女儿的屁股,大声说:"小东西,天天要坐飞机,都惯得不成样了。"阿娟没有接话,把手伸到面粉袋里准备往外舀面。耿师傅说:"你还想干什么?没几天你就要生了。"阿娟挂着眼皮只当听不见。耿师傅走上去摁住阿娟的手,阿娟的手在口袋里挣扎了一下,说:"家里还有二斤多肉馅呢。"耿师傅说:"做几个四喜丸子,吃掉不就完了?"阿娟坐下来说:"我就怕一个人呆在家里,一闲下来我就乱想,好不容易又申请了一胎,我就怕再给你生下个哑巴来。"耿师傅说:"你瞎说什么,我都听到儿子在肚子里喊爸爸了。"阿娟坐到床沿,是那种半坐半靠的坐法,有点像京戏里的判官。阿娟对小铃铛招了招手,把她叫到面前来,给她梳头。阿娟说:"要不是她哑巴,我们还生不了这个儿子呢。她总算给我们带了这么一点福气。"耿师傅把洗澡水倒出去,擦完手从碗橱里端出一摞子碗来。碗与碗的碰撞发出极其日常的烟火声响,耿师傅接过刚才的话茬说:"小铃铛也大了,正好帮着带带小弟弟。"阿娟的手停在小铃铛的头上说:"算了,都给我们惯成这样,还指望她什么?我可不指望他们这一代。"正说着话隔壁传来一阵声响,一只搪瓷钵掉在了地上,随后又掉下来一只锅铲。小苏的声音随即传了过来。小苏说:"烫着了没有?"过了一刻才传出夏末的话,夏末说:"还好。"小苏说:"你把油倒上,还是我来吧,让你炒青菜,一个屋子都摊开了。"耿师傅和阿娟看了一眼,刚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小苏又一阵猛烈的干呕,小苏慌乱的说话声从捂着的巴掌后面传了出来,小苏说:"快,快,快把油倒掉,我一闻油味就要吐。"耿师傅的抹布还捏在手上,拔腿就要过去。阿娟"嗳"了一声,给耿师傅一个眼神。隔壁响起来一阵更加忙乱的瓢盆声。"妈的,"夏末拖声拖气地抱怨说,"妈的,怎么弄的。"

小苏睡得不好,一整夜火车在她的脑子里跑,从左耳开向右耳,再从右耳开向左耳。到了天亮时小苏反而睡着了,好像做了一个梦,绰绰约约的只是乱,飘了满世界的灰色粉末。小苏在梦中把手伸到夏末的那边去,空的。小苏睁开眼,窗帘的背后全是阳光,梦也追忆不起来了。夏末的枕边留了一张纸条,上头有夏末的铅笔笔迹:我去奥普公司小苏拿起这张便条,正正反反看了又看,最后把目光归结到自己的腹部。生活这东西真是被人惯坏了,处处将就它,顺着它,还能说得过去,一旦不如它的意,它翻脸就会不认人的,弄到后来只能是你的错。

小苏打开门,拉开窗帘,天上地下阳光灿烂,远处的铁轨上炎热在晃动。铁轨错综交叉,预示了方向的无限可能。世界躲在铁轨组合的随意性后面,只给你留下无所适从。

小苏拿了牙具毛巾到阳台上洗漱,阿娟没有出去,坐在高凳子上手把手教小铃铛织毛线。小铃铛依在阿娟怀里,织一件粉色开司米婴用上衣。阿娟叉着两条腿,下巴贴在小铃铛的腮部,轻声说:"挖一针,挑一针;再挖一针,再挑一针。"阿娟抬头看见小苏,客客气气地招呼说:"起来啦?"小苏正刷牙,不好意思开口说话,只是抿着嘴笑着点头。小苏在刷牙的过程中静然凝视母女共织的画面,在某个瞬间居然产生了结婚这个念头,她要把孩子生下来。但这个柔软温馨的冲动只持续了一秒钟,立即被小苏中止了,随牙膏泡沫一同呕吐出去,流向暗处,不知所终了。

小苏洗完脸和阿娟客套了几句,话题很自然地扯到小铃铛身上去了。但这也不是一个容易的话题。小铃铛知道她们在说自己,望着小苏只是笑,小苏没话找话说:"你女儿真文静。"阿娟笑起来,说:"文静什么?现在哪里还有文静的孩子,发起脾气来吓死人。"小苏陪着笑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阿娟却找到了话题,阿娟说:"你男人是画画的吧?"小苏听不惯"你男人"这样的话,赶忙解释说:"是我男朋友。"小苏这话一脱口就后悔了。生活这东西经不住解释,越解释漏洞越多。阿娟似乎意外证实了某种预感,眼神里头复杂了,拖了声音说:"噢——"

夏末到家时衬衫贴在了后背上,透明了,看得见肉。他放下西瓜,一言不发,脸色像铁路沿线的屋顶。夏末坐在床边,看见上午自己留下的便条。他掏出烟,叼上一根。夏末的点烟像是给自己做游戏,先用打火机点上纸条,再用纸条燃上火柴,最后用火柴点烟。他今天抽的不是红梅,是三五。硬盒里头还剩了两根。

抽了一半夏末才抬起头,哪里也不看,嘴里说:"我给你买了只瓜。"烟雾向四处弥散,成了沉默的某种动态。

在这段沉默里小苏站在一边,十只指头叉在一处,静放在腹部。铁路上开过去一趟货车,车厢里装满了煤。煤块反光在九月的太阳光下锃亮雪白,锐利刺眼。小苏眯起眼睛,火车的高速把煤的反光拉长了,风风火火,杂乱无章。

第二天一早小苏推醒了夏末。夏末的眼睛睁得很涩。夏末注意到小苏用心打扮过了,头发齐齐整整归拢在脑后,扎成了马尾,甚至眼影与口红也抹上了。夏末用肘部支起上身,眯着眼问:"干吗?你这是干吗?"小苏穿着裙子,正往牛仔包里塞仿Fun牌牛仔裤。小苏说:"出去。"

"哪儿?"

"医院。"

"上医院干吗?"

"你说干吗?"

"总要先查一查,"夏末掀开毛巾被,大着嗓子说,"还没到时候呢!"

小苏瞥一眼夏末的裤子,被兜里一张低面值纸币正翘着一只烂角。"歇一天是一天,"小苏说,"还是早点做了好。"

夏末低着头不语,拿眼睛四处找烟,只在地上找到几只过滤嘴。"我给我爸去封信,"夏末说,"先叫他寄点钱来。"

小苏坐到夏末身边,拿过他的手捂在腹部,说:"你已经是做爸爸的人了。"

夏末把小苏送到苹果色甬道口。小个子护士的下巴傲岸威严,它挡住夏末,示意他看墙拐角的字条。字条是从复印机里吐出来的,印了四个电脑魏碑:男宾止步!魏碑的撇捺很硬,和小护士的下巴一样来不得还价。夏末止住脚,小苏的指头从他的掌心一根一根滑走。小苏转身的过程中眼睛里是那种无助眼神。夏末看见了她的害怕。

小苏的身影刚刚消失夏末就掏出了香烟。点上之后夏末猛吸了一大口。身后有人拍了他一巴掌。是一个中年妇女。妇女说:"熄掉。两块。"

小苏看不见医生与护士的脸。它们深藏在巨大的白色口罩后面。所有的器皿与工具都是不锈钢质地的,笼罩了白亮的光,散出一股化学液体的气味,甚至医生与护士的眼珠也都是不锈钢的,笼罩了白亮的光,散发出化学液体的气味。小苏的自信心在妇科医生面前漂浮在了水面,失去了原有的根本与稳固。她站在躺椅旁有点手足无措,不敢贸然动作。静止不动是惟一正确可行的姿态。她望着那些不锈钢器皿与工具,听见它们撞击,声音清冽冰凉,充满了理性精神与孤傲气质。

医生的工作是绝对程式化的。她们了然自己的程式。她们认定到这里的女人同样了然她们的程式。医生看了看小苏的腰,用目光掀她的裙子。小苏犹豫了片刻,医生的目光硬了。小苏依照医生的命令做了,顺她的眼神坐到躺椅上。护士端着盘子过来,小苏看见盘子里放着消毒药水与消毒棉花。医生的眼珠左右各瞟了一回,小苏很听话地叉开腿,分别跷在了踩脚凳上。另一个护士端上了另一只盘子。医生伸手取了一只金属夹,又大又亮,形状古怪。小苏的身体一下就收紧了。医生拍一拍她大腿的内侧,小苏再一次放松了自己。她感觉到了不锈钢的冰凉,感觉到了不锈钢的孤傲气质。小苏侧过头,咬紧了下唇。那种阴冷坚硬的感觉爬进了她的肉体深处,在她肉体深处的某个地方向右边划了半个圆弧,再向左边划了半个圆弧。小苏猛然张大了嘴巴,没有出声。锐利的疼痛在她的身体内部发出嗖嗖冷光。小苏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晕厥,这是她惟一不能确定的事。护士给她送过来一样东西,杯口散着热气。小苏不知道是什么药,喘着气全喝了下去。喝完后她才明白过来,是红糖水。小苏给自己擦换过,从包里抽出仿Fun牌牛仔裤,慢慢套了上去。小苏走了两步,没找到体重。整个身体和自信心一起往上漂浮。

小苏一个人走回甬道。她想扶住墙。迎面上来一个女孩,像个女高中生。小苏和女高中生打了个照面,女高中生的眼神像一只被捉住的小野兔。小苏决定做一回榜样。捋捋头发,挺起胸,弄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做得似乎过了,一脸的含英咀华。小苏迈开步伐,尽量走得沉稳些,但地面不肯配合,整个城市都在往下陷,道路与脚掌之间多了一段距离,多了一层虚。

一拐角竟是漫天大雨。窗外尽是粗粗的雨丝。夏末正站在屋檐下面,对着檐雨失神。小苏走到他的身边,夏末居然没能收过神来。小苏没有停步,赌着气往雨中去。夏末的眼睛跟着小苏走出去四五步才聚光了。夏末慌忙脱下衬衫冲进雨中,在小苏的头顶充当一把雨伞。小苏的委屈和恼羞成怒在胸中无声翻涌。泪水往上冲,堵在眼眶里漂。她不肯停步,虚虚弱弱往大门口踉跄。夏末光着背脊淋在雨中,一路小跑一路小声呼唤:"小苏,小苏。"小苏走不动了,站在衬衫底下大口喘息,夏末的光背脊被她的眼泪弄得恍惚浮动。"狗东西,狗东西!"小苏突然尖声吼道,她用尽全力一巴掌抽在夏末的肉上,雨中响起了一声脆亮的巴掌声。"谁让你这样了?"她大声说。夏末的胸口堵得酸,一点一点往下碎,他一把抱住小苏,紧捂在胸前。小苏的双腿一起软了,泪水喷涌出来。她拽住夏末的臂膀,伤心无比地说:"谁让你这样了?"

夏末推开家门,屋里泛了一地的水。北窗没有关,摞在墙角的书全被雨水淹死了,尸体皱巴巴地肿胀开来。要命的是那块画布,淋透了,和小苏一样刚做完人流,软沓沓地露出了极度疲态。夏末把小苏扶上床。小苏躺在床上,睁大一双眼睛四处张望。她的眼睛只有零摄氏度,看到哪里哪里就泛起一阵冰光。夏末站在画布面前,一种极不具体的愤怒在胸口上去下来。夏末忍了好半天,找不到发泄的借口。他以一声长叹给这次愤怒做了最后总结。夏末插上电热茶杯的插头,又把小苏的秽衣泡在绿塑料桶里,然后拿起拖把吸地上的水。夏末这么一忙碌屋子里又乱散了。生活中的每一样必需品都显得多余,他的手脚和这些生活必需品很快呈现出矛盾局面,不是它们挡住夏末,就是夏末打翻它们。小苏无力地说:"别弄了,你画吧。"夏末立住脚,只是对着画布发愣。夏末无奈地又叹一口气,小苏轻声说:"你怎么老是叹气,我怎么对不起你了?"夏末停了好几秒钟,最后说:"我给你买点滋补品来。"小苏说:"算了,我们还剩几个钱?——我躺两天就好了。"夏末点了根烟,突然歪着嘴笑了。"我们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夏末说,"我们坚持了社会主义。"第二天一早夏末就出去了。小苏躺在床上,身上的所有关节都有点凉。窗帘背面的阳光很有力,但小苏觉得自己的身体离夏季已经远去了,早早立了秋。小苏望着窗帘,这块窗帘对小苏来说意义重大,是她六月二十八日那天买的,离毕业还有两天。那天有极好的太阳,小苏一个人来到华联商厦的三楼,看中了这块布。布上是大块椰树叶,满眼太平洋热带海岸风光,奔放、热烈、自由、开阔。七月一日是她大学毕业的日子,她即将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日城了。寝室里只留下七张空床。小苏最后一次守在自己的寝室内,炎热膨胀了这个焦虑时刻。有一种酸楚,有一种怅惘,有一种紧张,概括起来说,介乎失落与甜蜜之间,有一种蠢蠢欲动悄然滋生、蔓延了。她取出这块布,用热太平洋的奔放风光做成了一道窗帘。窗帘是绝对私生活的开始,是生活由笼统的社会化向个性隐秘的无声过渡,是所有少女迈向女人的人之初。午后三点钟,夏末敲门了。小苏赤脚走向门口,打开一道缝隙。窗帘笼罩了夏末。夏末的目光在热太平洋的瑰丽空间天高飞鸟海阔跃鱼。夏末反掩上门,手背在身后,拉上了插销。"放弃分配,好不好?"小苏轻声说。"我们留在这个城市,好不好?"夏末的眼前就看见碧蓝的海面卷过来雪白长浪。他开始冲浪,他的身体弓在穹形浪卷之间,在平衡中滑向失重。夏末点了点头。他草率地、莽撞地、英雄气盛地点下头。青春男人的草莽与率直充满了男性魅力,充满了新概念英雄。他抱紧了她,冲动了。他们的冲动相互渲染相互激励,夏末在小苏腹部的弧线上感受到自身的力度与气魄。他们合在了一起。二十二岁加二十二岁还是二十二岁。他们仅仅以这样一则理由留在了这座城市。自在的活法往往来自于一次简单冲动,这是来自于身体的大思想。

阿娟在中午推门进来了。阿娟在这个时候进来小苏有些意外。阿娟给小苏的印象不像是多事的样子。阿娟端了一只小砂锅,身后跟着小铃铛。阿娟的脚肿得厉害,套着耿师傅的塑料拖鞋,小半个后跟还留在外头。她的肚子又尖又凸,露肩套裙全撑开来了,在Rx房和腹部之间空洞了一大块。小苏撑起上身,阿娟放下砂锅立即把她摁住了。阿娟说:"给你熬了碗鸡汤。"小苏故作不解地笑笑说:"你给我熬鸡汤做什么?我昨天淋了,只是感冒了。"阿娟摸摸小铃铛的头,接了话茬说:"就是不感冒,喝了总是没坏处。"

大街上布满九月阳光。高层建筑都是新的,在阳光底下精力充沛,傲然自负。街上的每一张面孔都显得营养丰富,每一个人仿佛都有来头,目空一切,财大气粗。

夏末走在大街上。他用那双渴眼四处打量招聘广告。招聘广告极多,反反复复就是女招待和男会计。城市就是这样一条街,一边站满女招待,一边伫立男会计。招待与会计构成了现代都市的花枝招展与理性秩序。一边是温柔乡,一边是富贵场。招待与会计的身影一路排列下去,拉出了都市的透视效果,用最时髦的传媒话语概括起来说,拉出了都市"风景线"。他们的身影仪态万方,潇洒体面。他们就是今日城市,他们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处处显示出今日城市的泡沫缤纷。无主题、无承载、款式不限、随意自如,他们的身影迎来满堂喝彩与掌声,是一台综艺。

直到下午四点夏末都没有找到头绪。他走上天桥。他站在这个城市的中心。一时想不起这个城市到底在哪儿了。

夏末站在天桥,凭空想起了小苏对他说过的话,是在手术之后坐上马自达对他说过的话:她空了。夏末站在天桥上,望着九月的城市画面,四处生机勃勃,只有他夏末一个人"空了"。只要有人给他一巴掌,他立即就会变成一张二维招贴广告画,贴在马路的拐角,对物质世界只重复一句话:"用了都说好。"

玛格丽特酒店装潢一新。夏末游荡在酒家门口,看见自己成了酒家镜面墙壁中的孤魂。文明世界处处是反光,处处有一种包孕一切的豁达与明亮。夏末迎着镜子过去,却看见镜子把他一点一点往外推,又礼貌又宁静。镜子是当代都市中最伟大的世俗哲学家,它的世界观与方法论无不体现出无中生有这一精神实质:做所有的承诺,不负任何责任。用镜子装潢建筑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说到底这依然是会计的方式,镜子使我们的世界辽阔起来,而我们的空间依然是被2整除的商。

夏末走到一张木板广告牌旁。广告牌很精致,玛格丽特酒店"诚聘会计两名,女招待若干"。夏末一看会计两个字一股暴怒破空而来,不可遏止了。终于找到借口了!夏末一脚就把广告牌踢飞了。夏末对着大街放声吼道:"除了会计你们还要什么?你们要这么多会计做什么?"

夏末的歇斯底里没有引起社会性关注。大街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人们无暇旁涉,关注夏末的是酒店的两个保安。出于职责与自卫,他们的威严身影移向了夏末。他们的制服很挺,铁青色,举手投足森然肃杀。

夏末被带上了二楼。空调很好,色彩是那种巴结人的调子。羊皮沙发软得讨喜,处处让着客人。真是个好地方,夏末没钱,不也进来了?

进来了一个小伙子,和夏末差不多岁数,干干净净,很体面很精明的样子。小伙子矮夏末半个头,但他的目光在任何一个高度都能够居高临下。他的双手插在裤子的兜里头。他走到夏末的面前,慢腾腾地说:"为什么砸我东西?"

夏末没有开口。他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碎钱,堆在小伙子面前。

小伙子说:"不够。"

夏末说:"我就这么多。"

小伙子说:"你有衣服。"

夏末瞪着他,扒了上衣扔过去。

小伙子说:"不够。"

夏末把自己全扒了,包括两只臭袜子。只给自己留下一条足球裤。

小伙子说:"我猜得出你是什么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什么也别说。你不是愤世嫉俗,只是穷,你们对世界的态度只有一个:批判。别人用双肩挑着你们,你们指出人不应驼背,这就是你们他妈的艺术家。"小伙子从西服口袋里掏出钱包,用中指和食指夹出一张老人头,对夏末说:"去叫辆出租。"

夏末站着不动,古怪地笑起来。夏末说:"是生活迫使艺术家赤裸裸地面对这个世界。"

小伙子跟着夏末笑,说:"这话听起来有意思。值两百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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