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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我理解的好小说

2017-11-09 08:39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马原 阅读

马原

我当过十几年老师,带来的一个很大的身份转换就是,我过去是个职业写小说的人,而在最近十几年时间里变成一个在大学里职业讲小说的人。这个身份转换有点奇特,而且在那段时间里我完全不写小说。我感谢不写小说的那十几年,使我成为一个讲小说的人。

主办方规定了今天的话题范围——“小说技巧”,面对这个具体的话题,我觉得压力稍稍有一点大,所以也稍微备了备课,做做准备。但今天跟过去面对学生时不一样,在座有非常多的人是我的同行,跟同行“谈手艺”是个挺危险的事情。就像对一群木匠讲“如何做板凳的四条腿”有风险一样。下边也许有半数以上的人对板凳的四条腿比你知道的还多,板凳比你做得还多,甚至有可能有擅长做细活儿的木匠。由于受到《大家》杂志的委托,即使有风险我也得坐到台上来,所以就跟大家说说“我理解的好小说的特质”。

可能很多人对小说都有自己的标准。过去都说“文无第一”,小说肯定是“文”之一种,很难能有统一的标准,对好小说的认定因人而异。我有一个前辈朋友,比我大概大30岁,是过去沈阳文联的一个老作家。他原本是军队干部,因为在军队时就发表过一些小说,所以转业以后就分到文联当了副主席,分管作家协会。这个老先生管我叫小马原。有一天他就找到我,说小马原我想跟你请教个问题。我说您可别说请教。他就说我想问你,有个叫海明威的作家你知道吧?我说知道,我说我大学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海明威。他就说,这个海明威最有名的小说叫《老人与海》吧?我说也可以算,因为他得诺贝尔奖的时候,受奖词里面好像特别提到《老人与海》。他说你看过吧?我说看过。他说我们都是同行,我就想知道那个海明威为什么那么了不起,他还能得一百多万美元的诺贝尔奖?那个《老人与海》薄薄的,几十页,算一个中篇吧?那么薄的一本,我估计他一个星期就能写出来,他一个星期写出来的小说就值一百多万,还是美元?他说这个事我想不通。还说,我仔仔细细看过三遍,你听听我的描述是否准确?——有个老头是打鱼的,几天几夜,一个人弄一个小船,抓到一条大鱼,这个鱼比他那个船大。我说是,那个书上写的叫马林鱼,好像是很大的鱼,像鲸鱼似的。然后他说,这个大鱼不能装在船上,他就拉着它走,最后这个鱼叫别的鱼给吃了,是吧?我说是。他说不就这么点事吗?它凭啥值一百多万美元?我就说老师你说得都对,肯定是诺贝尔奖的那些评委们瞎了眼睛。

我们不能说这个老先生不懂小说,《老人与海》本来就是写一个老头儿,这老头儿还有一个名字,叫桑地亚戈。只有一个人物的小说特别难写,但是我没跟他说难写,因为我要说难写,他说那以后我也只写一个人,那我也能得一百多万美元。我可不敢这么跟他说,因为诺贝尔奖我说了不算。

从那次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们古人说过“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刘翔破纪录那次谁第二?我估计在座的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来,我估计那个人跟刘翔也就差百分之几秒,其实跟刘翔跑得一样快,就是肩膀谁在前边谁在后边,但是特别有意思,第二是不存在的,第二跟第八和第七十亿,最后跑得最慢的那个人其实一样。武只有第一,但是文,“文无第一”。

一下子,我从这个小事情上就悟到了一个关于小说的价值论的标准问题。我大学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但我不敢卖弄,说你不懂我懂,这不是我做人的准则。还有一个是,要以我的标准去说服他《老人与海》的小说值一百多万美元,我觉得这个也不是我要做的事。同时我又觉得这个老先生说的也不无道理,他说的对啊,《老人与海》不就是一个老头儿桑地亚戈这个老渔夫打了一条鱼,他这条鱼最后被别的鱼吃掉了,最后他拖回去一个鱼骨架吗?

可能是因为当老师的缘故吧,那几年我尽心竭力、全力以赴,在学校每讲一次课都特别认真。因为从一开始就受到了两个人的重托,一个是我的好朋友格非。我比格非年长,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也挺年轻的,刚刚大学毕业,他们就特别愿意听我讲小说。在那段时间里,我们玩儿得特别愉快,我很多时间都在华师大玩儿,华师大有一些好朋友,他们也对小说特别着迷。我刚当老师的时候,我就请教格非老师,我说你这么多年一直当老师,你给我指一条适合我当老师的路。格非就说,我们当年那么愿意听你讲大师、讲名著,你就做这个,这个肯定是驾轻就熟,肯定会特别好。

还有一个就是我前妻皮皮,她是一个小说家。她说:“那么多年你跟朋友们聊小说,我是很想记录的。”但是早年的时候工具没有现在这么发达,没有这么方便的录音设备,现在每个手机都能录音,那个时候要用笔记。她说:“你讲小说,你给朋友们讲小说的时候,讲这些作家的时候,朋友们特别感兴趣。”她说:“我就觉得你要当老师,是个功德无量的事情,而且你可以把你的讲稿、录音都留下来,以后方便出版。”两位都是我同行,都是小说家,我就觉得“听人劝,吃饱饭”,也许他们的建议是我当老师的一个最好的方向。我连续讲了四年课,最后集纳了大概九本书,一百多万字,都是讲小说的,讲大师、讲名著。也有一部分是讲电影。实际上讲电影和讲小说有一点像,因为都是在讲叙事文本。但是写的时候不一样,我写电影、写小说,个人的体验差别非常大,电影是一个可能需要依据更多技巧去写作的东西,很多东西都要事先设定然后再去写。如果小说以构造剧本的方式去写那就出大问题了,那样写小说一定很烂,因为好的小说一定不可以在预料之中。

我个人以为好的小说最重要的特质是一定要有一个好故事。没有一个好故事,一定不会是一个好小说。曾经有过大家以为是好小说的、不是好故事的一些范本。比如在20世纪上半叶,甚至到20世纪中叶,被捧为小说高峰的几部没有好故事的莫名其妙的小说,你们每个人都知道的《追忆似水年华》。我身边有几个读完《追忆似水年华》的人,他们对这本书有比较高的评价,对此我是起疑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的由衷之言。因为我一辈子就是个职业小说读家,我对历史一窍不通,我从来不看任何纪实类的东西,人物传记、正史、野史,我从来不看,因为我觉得生活已经有一点让人疲倦不堪了,我说的生活就是真实,事实已经有一点让人疲倦不堪了。像我的同行前辈加缪,他就总结过,他说一个人正常的一生就是几千天,你如果把这几千天稍微具体化一点,就是每天睡眠重复几千次,吃早点这件事重复了几千次,午餐几千次、晚餐几千次,如果你上班是从A地到B地,途中你也许利用同一种交通工具,所有这些事情每天都在重复。还有更残酷的事情,比如说我们一生中用得最多的器官是嘴巴,我们每天都要不停地咀嚼,咀嚼这个事情一直不停地重复。所有的事几乎都在重复,这就是事实。这就是我特别不耐烦的事实。

我有一个同行、好朋友,也是我的助手,今天也在这儿,在许多年里我写作的时候,她是我的助手,也是我关于历史方面所谓事实方面的顾问,我什么事都要问她。朝代的大脉络我知道,什么夏商周、秦汉隋唐这个大脉络我知道,但是具体的事情我完全搞不懂。不瞒诸位,我前些日子是这一辈子第一次读历史,因为我们谈到人类起源的时候说到夏,我说我接触过的资料说夏不存在,考古学从来不支持夏的存在。他们就说好像不是这样的。不管是不是,我想知道夏存在不存在,然后我就想我是不是应该去拿一本权威的正史去看一下夏存在不存在。我就委托他们帮我定了一本《中国通史简编》,作者是范文澜。我翻书的时候,突然特别高兴,原来我关于夏的印象记忆没错,在范文澜的《通史简编》里边夏确实不存在。

讲这些话我是想说,真实、历史一直让我特别疲倦,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去读小说,小说的本质是虚构。我不知道诸位对小说各自有什么定义,小说是不是就应该承载大家一直在讨论的很多内容,比如说历史感,比如说社会正义,比如说道德评判?因为人类有小说这个东西已经很久了,那么在这个过程中,小说究竟在我们这个族群、这个种群的历史当中承担一个什么样的责任和义务?我愿意从我的理解上去给小说做一个大概的定义。刚才我说我特别愿意读的是好的小说,首先它有一个好的故事,就是这个故事至少有一点是不一样的,有某一个点是不一样的。你想写好小说,你如果能抓住一个好故事,这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不二法门。你先找到一个好故事,一个好故事就能叫你立于不败之地,但是好故事肯定不是好小说的唯一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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