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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马:读泉子的诗歌(2)

2016-12-01 10:43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沙马 阅读

  伟大的诗歌,会使读者沿着它的足迹,寻找到到奇异而伟大的事物,发现那些被忽略的东西,领略那些还未被开发的处女地,看到那掩埋在现象深处的“核”。也正是这样的诗歌,引导我们深入到细微的事物中,体会它们的存在,它们与人类隐秘的关系。《洁净》这首诗很短:

  或许,是太洁净了;或许,洁净依然洁净得不够,
  你还没有获得大地那辽阔而深厚的杂芜。

  诗歌里隐藏着一个“核”,这“核”里,隐藏着巨大的爆发力,这爆发力会冲击着人们的惯性思维——忽略事物背后的存在。人们喜欢表面上的秩序,表面上的洁净,表面上的完整,表面上的美,用视觉看事物,而不用心体会,陷入了表象上的误区。殊不知:当你获得了什么,同时又会失去什么,人处在它们中间。更多的人只倾向于拥有的一面,而忽略了失去的一面,只在乎看到的东西,而抛弃了看不见的东西。泉子在看到华美的洁净中,却感到失去了辽阔而深厚的杂芜。一旦事物全面敞开了,“洁净”可能就不存在了,“洁净”和“杂芜”是互为依存,互为存在的,是矛盾的统一体,缺一不可。而诗歌的任务之一就是:拯救那些正在陷落,或者正在被遗忘的事物,那遗忘的部分,极有可能毁灭在现象上出现的部分。偏面性的思维容易给艺术带来伤害,也容易将诗人带进死胡同,只有将它们同时并置一起,本质和现象相互融合,世界才豁然开朗,才融为一体。短短的两句子揭示了这么多东西,而我还觉得不够,还可以挖掘出更多,也许这就是诗歌艺术存在的理由。读泉子的诗歌,我感到,他不是在言说,而是在呈现。他不是观念性的写作,而是自然性的写作,有时他甚至通过一条荒芜的路,抵达人性的高度。他相信世界上任何卑微的事物,哪怕是风中的一片落叶,大地上的一只蚂蚁,也能从中获得诗性的起源,并逐渐超越与庸常的现象而抵达哲学的高度。他诗歌里的抽象融合具象,具象又融合抽象,彼此互动,欢悦,产生了如同罗兰·巴特所说的“文本的愉悦”。他善于捕捉现实和自然中容易被人忽略的一个个微小的事物,并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接近它们,触摸它们,再用语言为它们构建诗意的居住地。他不刻意地制造奇异,不制造晦涩,不有意为难读者,(拉金说:如果诗人失去其寻求快乐的读者,他也就失去唯一值得拥有的读者。)因为诗歌最终的完成,就是到了读者那里,否则就是孤芳自赏了,就成了苍白而枯萎东西。诗歌艺术一旦成为极具个性化的东西,而排斥“共性”是很危险的。

  泉子一直在尝试着不同风格的写作,并乐此不彼。单一风格的写作,对于诗人的一生,可能是个缺憾,但风格的转换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不同的风格,不仅是形式上的,更是内容上的。也就是说,诗人必须深入到丰富的事物里,不断寻找新颖而独特的角度,再给予不同于别人的全新展现;不断超越于惯性思维的局限,超越于既定现实的局限,深入那些未知的领域,才能赋予诗歌一个新的生命。视角的不同,必然带来语言的不同,语言的不同,必然带来叙述的不同,叙述的不同,必然带来节奏的不同,节奏的不同,必然带来层次的不同,这些引来了风格的变化。一个诗人不是说想转换风格,就一定能转换得了的,这要靠强大的思想,语言的能力,智性的积淀和敏感的悟性作为支撑,泉子是深知这些的。我感觉他一直在诗歌的路上探险,敢于以身相试。他的《湖山集》里有一首诗叫《糗事》,与其它的诗有很大的区别,看上去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写的。

  几个老男人在酒桌旁晒各自的糗事,
  A今年五十几,
  他说人生的乐趣似乎越来越少,
  唯有这喝酒也已大不如昔。
  B说,他现在每晚至少需要起夜三次。
  C说,大约五年前,
  也许是糖尿病使然,他彻底不举,
  也就无所谓男女之事。
  B与C都刚过六十。
  只有D说的不是自己的事,
  他说E真是太可怜太可怜。
  一次他们坐大巴同行,
  每过半小时,E就心急火燎地喊司机停车、
  快停车!
  下车十多分钟后,又是沮丧,
  又是尴尬地和大家一一赔不是。
  E今年快八十了吧。
  如果时光倒流十年,二十年,
  这些意气风发的诗人们会谈论什么?
  或许,再年轻一点,
  我会把这样的糗事当作一些笑话。
  而作为这满满一桌子老男人中最年轻的一位,
  我已过了古人所谓“不惑”的四十。(《糗事》泉子)

  这首诗有场景,有人物,有时间,有情节,像是一幕小话剧,大家都处在一个“糗事”里,各有各的悲伤,各有各的不幸。这是一群进入或即将进入晚年的人,各自受到自身不同的局限,使晚年的日子过得有点不尽人意。在这个物化了的,快节奏的时代里,他们慢下来了,这种差异带来了尴尬,使自身的处境发生的一些事成为一个“糗事”。但他们依然喝酒,依然相约坐大巴同行,或许他们在与晚年的生活对抗,或许他们想冲破岁月的限制,尽量使“当下”活出一点儿意气。由此推断,如果时光倒流十年,二十年,这些意气风发的诗人们会谈论什么?而“我”也已经进入了不惑之年,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在慢慢的接近他们,并能感受到他们性习,他们的姿态,他们在人生途中的境地,因此就没有将这些“糗事”当作一个笑话。作者用包容、谦和、一颗同情之心来理解这些糗事,并给予了喜剧色彩,使这些“糗事”变得可爱,有意味,有可读性,提升了境界。

  在泉子的近作《青山》中,感觉多一些饱满,少一点空灵,更接近现代人的生存处境。有些句子让人颤栗。泉子对诗歌的最后一句是很用心的,很讲究的,但又没有留下人为的痕迹,和整首诗浑然一体,并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

  如果再远一点,我们就能发现,
  那并峙的青山同时属于一个仰卧的女子,
  而她看见的蓝天,
  是你此刻看见的,
  也曾为当年绝望的屈子所见。(《青山》泉子)

  起句从容,“如果再远一点,我们就能发现,那并峙的青山同时属于一个仰卧的女子”,这里为什么不用“看见”而用“发现”?看见,仅仅是视觉上的,它难以触及遥远的事物(过去的或未来的)。而“发现”不仅是视觉上,也是心灵上的,感受上的,可以超越时空的。“而她看见的蓝天,是你此刻看见的,”人称代词在其中发生了变化,由“我们”转化为“你”,由“仰卧的女子” 转化为“她”,在这么短的诗里,我们几乎看不到“转换”的痕迹,也在为最后一句起铺垫。最厉害的一句来了:“也曾为当年绝望的屈子所见。”这一招狠,一下子将2000多年前一个绝望诗人拉到读者的面前,摆进了我们的时代中,共同所见一个“仰卧的女子”所看见的蓝天。她是谁?作者没有交待,你去想象吧,十个人可能有十个想法,我甚至想到了莎士比亚的剧本《哈姆雷特》中仰卧在花朵中随水漂流的奥菲利亚。不管读者怎么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但都难以跨越作者所设置的审美范围。这“仰卧的女子”,是一个具象,也是一个抽象,是“自在”,也是“他在”,作者把她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留下一个迷宫,等待读者去探索,去发现。但那并峙于青山的同时她所看到的蓝天,统一了历史与现代,统一了物象于与精神,统一了时间与空间,诗歌由内向外产生了辐射性,体现出某种神秘性的力量。他成功地避开了琐碎的叙述,让读者去接近一个“镭”。

  我曾经在微博里写道:诗人,必须考虑的不仅是经验的复杂性,还要考虑思想的不可复制性,以及语义的多重性。因为好的诗歌,需要言外之意和旁敲侧击而获得。艺术形象,就是设想和辨认事物多重性的能力,并以最简洁的方式呈现出来,让内在饱含着不可捉摸的丰富性。泉子诗歌的可贵性就在于用很少的笔墨,倾力营造丰富性,将感性和智性融为一体。在事物的表面深挖事物的内涵,并逐步呈现出本质性的东西。他是从现象着手,一步一步,不露声色,不显痕迹的抵达深处,最后给人以惊悚。比如这首《诗人的心》

  一片树叶落下来,大地以微微的震动作为回应。
  是又一片,是又一片片的树叶,
  落下来,
  落下来—
  直到大地获得一颗诗人的心。《诗人的心》(泉子)

  “一片叶子落下来了”,这是我们惯常看到的,即使在孩子的经验里也不会引起多大的反应。接下来一句,就超越于我们的经验之外,甚至想象力。“大地以微微的震动作为回应”。树,是大地的朋友,树,是大地的亲人,它的每一片叶子都落入在大地的怀抱,又深入泥土,给大地养分。大地才因此微微一震。此刻,我的心也微微一震,轻飘的落叶与厚重的大地,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但不敌对,也不隔离,而是相融,相生,相知,在诗人的语言里获得了和谐。“是又一片,是又一片片的树叶,落下来,落下来—”落叶,在我们的经验里,意味着死亡,离开了生长它的家园。但在泉子的诗歌里,它的枯落,在大地上却获得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新生。表面上的悲剧,暗怀着内在的希望,死,就不构成亡了。诗歌的事实,有时排斥人的现实,需要思想去融合,需要“道”去衔接,将两级的事物置于一起共存,这是泉子的拿手好戏。他不需要很多的语言就能现出效果。他珍惜他的每一个词,不随意的抛出,而是用在刀刃上。这时我想起伊利亚斯·卡内蒂《钟的秘密心脏》里的一句话:“短,更短,直到出现一个可以说出一切的词。”

  泉子是一个善于思想的人,他的每一首诗都是从心血里浸润出来的,每一个形象都是在思的路上出现的。虽说形象大于思维,但没有思维的形象,是不可靠的,也是不值得信任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语言,难以穷尽思想,有时容易偏离思想,这是语言本身的局限,是“所指”和“能指”之间不协调的关系造成思想的歧义。形象可以有歧义,往往还可以拓宽艺术空间。但思想是不能有歧义的,如果没有它有力的统领,没有它合理的指挥,一首诗就会支离破碎,成为一堆物象的残骸。我想泉子是深谙这个道理的。他的《诗之思》成为他诗歌写作有力的思想保证。伽达默尔曾提出疑问:“语言,能在多大的程度上能规范思想呢?”他的疑问是深刻的,一种向自己本身和对自己特有意见和观点的怀疑性与反驳性的返回,是形成思想的一个漫长孕育过程。把思想称为灵魂与自己的内在对话,这种对话是一种不断的自我超越。这种超越是艰难的,缓慢的,其中也许会出现犹疑、徘徊、痛苦,有时甚至绝望。不管怎样,泉子都是在用自己的语言行动,一步一步的尽可能的接近他的思想,并义无反顾。如他的《诗之思》其中的:

  1166:诗歌深处那黑洞般,坚不可摧的核,是一首诗成为一首诗,也是我们置身的宇宙成为宇宙的秘密。

  1172:必然性或真理是独立于自我,还是埋藏于自我的至深处,或许是东西方两种认知方式之间的根本性区隔,以及它们或抗拒,或顺服的秘密源起。

  1183:诗歌或艺术的魅力不在于大体上的对与错,是与否,正与奇,而是在幽微与苍茫中的抵达,是对那永远不可抵达之处的无限接近中的感动与惊诧。

  1280:将道的幽暗与寂静从万物或尘世的喧哗中拯救出来,是诗人或艺术家的内在律令,是我们必须穷尽所有的徒劳以与之相认的祝福与命运。

  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他诗歌中事物,正因为有了他思想的注入,才获得艺术上的提升。是诗,在思的路上相互碰撞的火花,这闪出的火花,照亮了事物,照亮了词语经过的道路,赋予诗歌以沉思的力量。如同海德格尔所说的:“一束光突然掠过草原的朦胧之上”……“当思想的勇气产生于存在的命令之后,命运的语言将会成熟。”

  最后还是以泉子的一句话来结束这篇文章吧:“只有知悉所有的语言与知识都作为一种谬误,作为一种羞辱的见证的人,他用无言与寂静说出了感动与祝福。”

  2016年1月1日晚定稿于安庆西围墙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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