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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荔红:台湾旧书店之总书记

2015-06-03 09:20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赵荔红 阅读

台湾旧书店之总书记

  总书记,令人莞尔一笑。

  这三个字脱离了熟悉语境,恢复到更古老的意味。必须这样读:总-书-记。汉语是一个字一个字来体现意像的。让人想到另三个字:典藏吏。老子是典藏吏,也就是图书馆馆长。看来书店老板想当这个角色。总书记的灯箱广告挂在罗斯福路,很醒目。上二楼,玻璃门上方贴着四个字,“书书福福”——拥有书的,能够阅读的人,是有福的。土豆笑说,读书人的幸福是一样的,不读书者各有各的不幸。

  推开门,一种熟悉的、亲切的、温暖而芳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尤其是在童声合唱中,晕黄灯光下,走进一个雅洁书房。说“总书记”是书房,而非书店,因为感觉是进入主人自己的藏书屋,是应邀而来、听他喜悦地将一本本藏书推荐给你。面积也就五六十平方米,一个大房间被书架自然隔成几个区域:柜台靠门,堆叠的书刊几乎将一个年轻人埋没,他身后也密布书,柜台左墙书架,或横叠或竖排着旧版文艺类书籍,多经精细装裱,发黄封面包装有塑料纸;中间区域是弧形的4层书架,自然分割为政治经济、小说、旅游休闲、台湾历史等,还有CD架,流行音乐与流行小说或休闲类书架上,幽默地写着“三本五十六”,就是三本56元台币;最靠里面的墙壁,是到顶的8层书架,为严肃厚重的文史哲类书籍。这个房间,因为书架的高低富有节奏的搭配,空间敞开,书虽密集,却不拥挤。书架间,一盆盛开的紫色蝴蝶兰,一座白色石灰雕像(不知哪个作曲家),柳藤椅上一对布绒丑娃娃,明朗又温厚的色调,显现着主人对书的热爱、欣悦之情。从雕像眼睛,俯视满满书架,藏在每本书里的魂灵在书架间游走……

  大房间左拐,有个小空间。本应是内阳台,主人将它改造成一个别致区域:民国某年老报纸下,一台蓝绿色缝纫机;对面是洋红皮面双人沙发,沙发后整齐堆放着整理装订好的精装面旧杂志、地方志合订本,上挂一个镜框,内扣一幅黑白老照片:披头士四个长发喇叭裤排着队从斑马线穿过马路。沙发边有个涂色鲜艳的旧铁罐子,右前方木凳、圆木桌上,齐整横堆着装裱过的旧书刊,圆桌边有个细巧的旧竹箱子,放一台老式唱机,边上横叠几张CD,竖着的两张,一张是Bailey演奏的贝多芬、巴赫、肖邦等的大提琴曲集;另一张是《放牛班的春天》,里昂圣马可童声合唱团的同名电影插曲全集,我们进来时,听见的正是这组温暖、熟悉、天籁的童声合唱。唱机挨着玻璃窗,上悬红、绿两盏菱花玻璃灯,窗台上站一盏磨砂玻璃灯柱、灯罩垂下晶莹珠子的古雅台灯。靠内两面墙的书架上,尽是文史书籍、地方志、民国史料、旧报刊杂志、旧插画曲谱等。从玻璃窗俯视台大校园,黑树郁郁,罗斯福路、新生南路上车流如火、人行匆匆……

  后来知晓,总书记的老板何新舆,是个报社主笔,学哲学出身,从高中时候就喜欢淘旧书,那时牯岭街一带旧书市场繁荣,他常到相熟的十几家书店淘书。牯岭街没落了,他的藏书却越来越多,就在永康街开设了“青康藏书房”,将私有书房变成开放空间,后来又搬迁到公馆商圈,改名“总书记”。如今这个书店,定位比“青康藏书房”更实用,但也保留了原有的“书房”气息。

  20世纪初,亨丁顿花5万美元买了本谷登堡《圣经》。到21世纪初,看看这些珍本书价格:1937年版的《霍比特人》,托尔金签名本值75000英镑;1891年版的《道连格雷的画像》,王尔德签名的大号纸本,当时定价2基尼,可卖3万英镑,如是赠给波西的,6万英镑;乔伊斯《尤里西斯》1922年首版签名本,当时定价350法郎,其中签给玛格丽特·安德森的赠送本,在2003年被卖到46万美元……令人咂舌!得有多少钱才能做这样的藏书家?爱德华·纽顿说,“不要用手碰我买下的任何值钱的东西,尽可能少修理、镶嵌、插入、裱贴、装架或装订”,更不要说阅读!那样贵的书,除了束之高阁,偶尔小心搬出亮相一番,进出拍卖行,传给子孙或献给国家,还能有什么用?纽顿又说,一本旧书的价值,除了版本、签名、题献,还要考察是否清洁完整、有否正确印记日期,相当数量的原版插图,登载广告公告之类,也能增值。他说的这些,大多不在(或无法在)我们考虑之列,除了品相,我和土豆购书只有一个标准:内容是否够吸引!仅这个标准,可购买的书已是车载斗量,全世界竟会诞生那么多天才,写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书,吸铁石一般吱吱吱吸空你的钱袋!更何况,喜欢的书,又心甘情愿收集多种版本。土豆是很愿意将复本送人,我则有葛朗台心态,凡入我囊中,皆属我所有,出我之门,万万难矣。我宁可任由复本书一字排开站在一起、心满意足,除非事先想好作为礼品之用。我认识一个学者,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书籍贫乏时,凡喜欢的书,就抄下来,后来坊间一见到,就两眼放绿光,总要买几本,强行送人。据说李敖购书,常常一种买三本,一本自藏,两本用以剪裁做资料(书籍正反面印刷)。我喜欢李敖这个老头,却无法忍受他这癖好,暴轸天物哪!将玫瑰花一瓣瓣扯下的说。话转回头,既然不在乎一本书的商业价值,若一家旧书店只关注版本,很难唤起我们的热情。我是绝不会挤在一家“断烂朝报”书店,尘土飞扬、挥汗如雨地翻几个小时,仅仅为了捡漏一二本便宜的绝版书!而若能将那些堆积陈旧发霉、带斑点、有蠹虫书刊的晦暗空间,变成一个拥有芳香书籍的温暖雅洁书房,你不能不说,主人是个艺术家。在总书记,感受到的是一种精致古雅的生活,那些旧时代精魂,写书者的精魂、书的拥有者的精魂,书中人的精魂,探头探脑趴在书架间等待你的呼唤呢,在这里,时间不是线性流动,而是旋环往复的。

  一本二手书,残留多少人的手泽?他曾到过什么地方?被谁的手摩挲?我们不在乎签名本的商业价值,但若在《匹克威克外传》读到狄更斯给小姨子的亲笔题词:“给玛丽·霍格思,你最亲爱的”,也会为霍格思18岁即逝、狄更斯为之悲伤停止此书写作达二个月而唏嘘吧?在汤姆森《季节》上,读到拜伦送给韦伯斯特的签名及一首即兴之作:“去吧——凌冽的秋风,/金色的秋天,以及贞洁的春天。/去吧!——昔日夏季的微风,/你将可爱的翼献给了明媚。”又会怎样欣喜啊!这类名人题签自然珍稀难觅。就是寻常题签,摩挲那富有个性的淡去的笔迹,考究奇奇怪怪的图章(比如纳博科夫的蝴蝶章),同样令人遐思。譬如这本《傅斯年选集》(第四册,文星丛书,1967年1月版),扉页上有杨氏印章、毛笔题“六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购于台中”,土豆买下后印上“人书俱老”章,添一行“2014年11月购于台北总书记”。是怎样情景下,杨先生购买了这本书?将来又是谁读到土豆扉页上的字?那读书的人,能否想象这个总书记的布局?他更难想象这一晚童声合唱中的书房生活给于我们的意义吧。一个签名,好似夹在纸页间的枯萎玫瑰花,黯淡的颜色、发脆的花瓣、陈旧的香气,让人触摸嗅闻着,遐想当她盛放在水边枝头的丰盈神采,一个干瘪的签名,饱含着怎样的时间流动与生命激情呢。

  翻读一本旧书中的划线、页白注释批语,窥探到阅读者的隐秘心意,砰然心动!心有戚戚处,频频点头、浩然长叹;不合意之处,顿足拍案,大骂划线者是混蛋。土豆说,被我读过的书,总是遭了劫难一般,比如这本卡夫卡《城堡》(上海译文1980年版1993年3刷,印数至73700册,汤永宽译),歪歪扭扭各种颜色划线不算,页白、扉页、目录页,甚至封底,都写满乱七八糟的批语,以致书籍破烂不堪,送到二手书店准定没人要!我承认,土豆的划线的确比我工整,极其均衡的波浪线,每一小节就打个完美的圈,如浪花有规则地跳跃一下,甚至用尺子画,……哎,当然,在二手书店我也是愿意买“干净”一点的书。可是,英国沃尔夫将军死后,人们在他随身之物中发现了一册葛雷的《哀歌》,那是他的未婚妻凯瑟灵·劳瑟小姐的礼物,上面满是划线、注释,人们是如何争先恐后来读这些手迹,上面寄予了将军怎样的深切情谊与思念啊!在雪莱题赠玛丽的《马白王后》中,到处都有玛丽的手迹,诸如“这本书对我是神圣的。因为没有别人会看它,我可能会在书里随心所欲地乱涂一通。但我写些什么呢?无言可表达我对作者的爱,而我却和他永别了。”即便别人已经看见她的手迹,这本书依旧是神圣的。我告诉土豆这两个故事,他还是不许我在这本漂亮的康有为《孟子微》(台湾商务1987年四版,定价2元2角,有南海康有为题名)上划线,说除非我能画得很工整,而我绝对做不到。

  坐在总书记的红皮沙发,我翻看一本冯至译《给青年诗人的信》,很想再买一本,虽然我已有了1994年北京三联版、2005年上海译文版。扉页上有一行秀气的钢笔小字:“是小花珍爱的书”,内文有钢笔划线,一些段落字下全是小小的圈,眉批一律写在顶端空白,灵巧纤细的字。这个小花,让人好生遐想的小花,是个怎样的姑娘呀,或是个藏有少女之心的八十岁婆婆?这本书是某个少年赠送给她的?让她珍爱的是书本身,还是赠书者呢?里尔克的这本小书,泛起我多少美好的回忆啊。三联版那本,有好几封信被我满满地划了线,红笔铅笔,加以歪歪扭扭的批注,使得这本小书非常“杂乱”。将来,会有谁读到我的划线批语呢?我的划线和这个小花的划线,有哪些叠合?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谈到对这本小书的热爱,其中一段是:“里尔克说:‘没有一种体验是过于渺小的,就是很小的事件的开展都像是一个大的运命,并且这运命本身像是一块奇异的广大的织物,每条线都被一只温柔的手引来,排在另一条线的旁边,千百条互相持衡。’在这句话的页白,我批注道:‘有时我莫名地想流泪,尤其雨夜,读着这样文字,又听肖邦。’我的批注下面,土豆某天也写了一句:‘是的,在晴朗的天气读这样的文字,也会想流泪,因为这不是出于感伤,而是出于心动。’”在总书记的夜晚,读到“小花”的纤细笔触,我的灵魂与土豆,与小花,与那个始终完美纯净的诗人,重叠了;穿越多少时光,未曾谋面的我们,在阅读同一本书中,我们的心,紧紧地靠在一起。

  翻开一本旧书,有时会有意外发现:一朵枯萎梅花,一张发黄纸币,印有一对白头翁的书签,便条、发票、作者的版税收据……与这些东西相关联的,会是怎样的故事呢?我曾将一个台州女孩寄来的29朵桂花夹进《柳如是别传》中,也曾将东林书院12月4日的银杏叶夹进《三诗人书简》中,至于庐山白居易草堂的十二张野花书签散在哪些我喜爱的文集了?土豆不像我这么女孩子气,会用丰子恺梵高的画之类的书签,也会随手将衣服标牌景点门票音乐会票当书签,花花绿绿,杂七杂八,更多时候,他会在书里夹纸条,短短的露出白白的头,一本书读完,平白厚了许多。胡适也喜欢夹纸条,每读一遍,所夹的纸条颜色都不同,一本书若读过五遍,就会有五种颜色纸条。午后书房的吴家名说,有一次他收购到一本书,封面用挂历纸细心包着,拆开,掉出两张电影票和一封信,是个女子的情书,表达对男子思念,附有电影票,希望某日在电影院相见。显然,男子从未拆开这本书封皮,绝想不到其中藏着的情愫。也许那粗心的男子也同样爱着她,从未敢倾吐过。岩井俊二的电影《情书》故事相似,女孩藤井树多年后才发现《追忆似水年华》第七卷借书卡反面画有她的肖像,而画像者已逝。意大利某个岛上,有堵情人墙,传说情人将秘密写信贴墙上,爱神会将情书寄达她的爱人。有个老婆婆50年后才收到回信,颓颓老矣,依旧千里迢迢从英伦到岛上寻找初恋情人,她真的找到他了。吴老板说,假如可能,他也很愿意找到那本书的主人。

  整个晚上,我们在总书记呆着。购买了十来册书。其实藏书不算最多,吸引我们的,是这个书店酝酿的那种温暖明亮又怀旧的气息。能感觉主人热爱的手、眼睛细致触摸过这里的每一本书,你进入的是他的珍爱,他生活的内部,这是一种真正源自内心的富有活力而永恒持久的生活。正是这种珍爱,这种隐秘的心领神会的接头暗号,看见一本好书时欣悦透明的眼神,将买书人和卖书人连结在了一起。我浏览完书架,坐在洋红皮沙发上,随手翻看书,心神恍惚。下过雨,雨滴在玻璃窗上蝌蚪般奔走、滑落,窗外依旧车灯如流火。温暖古雅的台灯,童声合唱,架上累累旧书,将两个世界隔开了。何时何地也有类似感觉?我在思维深处寻找一种生活与另一种生活的相似。这书房里是真实的生活,抑或窗外的生活更真实?此刻,我内心升起一种向往、一种幻觉,一种能够持守幸福生活的渴望,一种能够与现世冰冷做抵抗的力量,这缓慢的、浸润的、模糊的、遐想的辰光,我极力拖延,挽留旧时间,憎恨新时间。土豆在靠窗空间或文史哲区域徘徊,如在自家书房,他的手指头轻轻触摸那些静静等候在书架的脊背,翻开发黄纸页……只要翻开一页,一个古老灵魂就会跳出来,激情的、悲伤的、欢欣的、古老浪漫的旧时代精魂,会跳出手指头,站在面前,和他对话……假如有可能,他是很愿意当一个典藏吏,余下的生命,在音乐中,在这些纸页中,与这些灵魂对话,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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