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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杨炼:敦煌组诗

2013-12-27 08:53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杨炼 阅读
  朝圣
  
  朝圣的道路
  远远追逐着侯鸟的背影
  向西飞入沙砾和傍晚
  
  向西
  黄昏之火展开你的传说
  岩石在流放中燃烧
  红色的苍茫,从历史走来
  一匹巨大的三峰骆驼
  主宰沉默
  
  朝圣的道路上
  光把陡峭的天空编成折扇
  瓦蓝的墙,梦的釉彩
  第一阵眺望只留下墓地和箴言
  夜,张开你小小庙宇前的宽阔庭院
  信仰的塔古老、干裂、深深倾圯
  两眼中神圣化为大地的星辰
  
  哦三危山,你的生命
  来自名字以外的另一个生命
  在夕阳的世界,超越了人类的高度
  
  所有被黑暗劫走纯真的田野羡慕你
  你是第一朵不向破晓奉献的莲花
  
  你是圣地。伟大的岩石
  像一个千年的囚徒
  有雕塑鹰群的狂风雕塑着茫茫沉思
  春天与流沙汇入同一空旷
  这棕黄的和谐里浸透你静的意志
  时间风化了的整个记忆之上
  树木被描绘,充斥绿色的暴力
  你是河床下渗漏的全部清凉和愿望
  又从富有节奏的手指涌出
  挣脱诅咒,缓慢过滤的痛苦
  在这里找到丰满的形象
  
  爱情陷进虚幻而你从虚幻醒来
  深藏奥秘,在夕阳的世界孤独伫立
  脚下的孩子,被踏成一抹粗糙的烟尘
  世纪堵住喉咙,发不出一丝哼声
  东方的奇迹呵——
  与嘴唇接吻的黎明,像死亡的祝福
  在蓝天回荡
  昏昏欲睡的头­花白了
  晒黑的肩膀继续生长
  海市蜃楼,曾经相信过多少回
  因此宁愿渴望危险的黄昏
  一个沉重又沉重的传说
  
  追求的痛苦,纳入终点的痛苦
  真实的传说,迫使听众变成传说
  夜要求一切——
  陨落的躯体、强壮的均衡、群山个气魄
  而你还将升到它们之上吗
  从一种美跃入另一种美
  你的海再次沸腾,你的鹰在黑暗的王国
  等候开辟出新的大陆?
  垂死的母亲,又一轮冲动、激荡、惶惑于光明
  被同一颗贫血的太阳抓住、摇撼、剥夺灵魂?
  
  你,三危山,哪儿也不去
  一面巨大的铜镜
  超越人的高度
  以时间的残酷检阅自己
  神圣从来是安宁的
  
  只要看着风把一座座搅乱视线的坟墓磨平
  只要倾听一代代寄托梦想的心的和声
  只要沉思,并抬起头
  间或数一数耐不住寂寞烧尽的星
  就是最好的慰籍
  
  神圣永远是安宁的
  
  高原
  
  一
  
  漫游者,你在大地的颂歌中穿行,为我骄傲吧
  家已遥远,你被风引领着踏上这走廊。别再回头吧
  攀登金黄的高处,呼吸我如醉如痴的欲望
  而分享那投入死亡的冲动中豁然辽阔的幸福
  
  海洋退去,我的梦发蓝,白鸟在诞生第三天盘旋
  雪山像新月之王,面对沙漠的广场宣喻
  袒露爱情吧,漫游的伙伴,除了你谁配跟随我
  
  孕育青铜的土地,孕育了铁,巨石似的男人
  胸脯溢出红色,披挂雷霆, ——-的纯真隐约浮现
  草原上有的是奔驰的马,黄羊闪着光冲向悬崖
  我的弓,我的犁,把岁月刻进冷静的花纹
  野性的河流在太阳抚摸下只能是温柔的
  蟋蟀和狼群使黑夜紧张,我的性格铸成方鼎
  
  漫游者,用牙齿咀嚼我用心吮吸我:一首歌
  向天空唱了千年,一对牛角被迫折断朝原野祭奠
  山峰回声不绝,为了死去——成为一滴血
  而我隆起于东方第一缕晨曦之前,嘲笑黑暗
  
  我是流浪的土地,亘古未变的土地
  头晕目眩的中午打开一渠凉意,汩汩灌溉想象
  大雁长鸣着仿佛远方的祝愿,为绽开的湖泊而悠扬
  漫游之外,死之外,射出的源泉如此洁白
  像注入陶罐的金属的汁液,激荡子夜的风暴的汁液
  灼热的潮汐轰响着,涌向最深邃的人类之树
  因为你,万物亲吻同一的水波,变成孩子
  
  二
  
  于是,一颗带来厄运的果实无法送还
  森林的阴沉低语,枭的纷乱羽毛,战争与殉葬萌芽
  贪婪的疾病,像发疯的蝗虫成群降落,黑夜
  一个预定的结局,一条从终点出发的道路
  石头的眼窝,盛满历史中越埋越深的痛苦
  
  荒废的古城朝世界展示一个寓言
  我,接近天空,那用成千重鸟翅擦净悔恨的天空
  衰老的卖艺人,锣声凄厉得把黄昏敲碎了
  路旁的乞丐,太多的冷漠是扔给你的唯一施舍
  没有泥土,衣衫褴褛的帐篷就在沙石间生长
  骆驼草移植到腐烂的台阶上,喂养蝙蝠
  一次次动荡和不安,驱散牧民的炊烟
  从遗忘的伟大国度而来,闯进晨祷时的断壁残垣
  思想被摧毁,一条肮脏的狗守望在废墟门前
  
  年号,瓜分着永恒——没有昨天或明天
  召集众人的长号空空,雕成花蕊的星宿朦胧
  丝稠愰愰惚惚,听任蹒跚的铃铛踱出边界
  异族的旗帜却给大地增添着奇异的温情
  一声血腥的呐喊,一枚锈蚀的铜钱,一片灰烬
  密密麻麻的伤口喘息着,凿成石窟
  壁画在最后呕吐,搁浅了一动不动的生命
  
  除了你谁也不配跟随我,除了死亡一切都是不解之谜
  只有你不再追问那滞留于卜辞上的余音、儿女
  满载我们的孤独驶向无名港口的羊皮筏子
  创伤和饥馑为什么永远来自灵魂深处
  而荒废古城朝世界讲述的那个寓言是真的
  
  三
  
  带着死亡的庄严,高高矗立于太阳舞蹈的河岸
  我是我,整个世界穿过黑暗合而为一
  岁月是风,是水,是缓慢移动于我内外的同一叶帆
  注入灌木和人类,波涛汹涌而又静止
  白杨刺痛我,墙分割我。自由,一个绝望的诱惑
  我在我心中无处可逃,但决不跪下哀悼失明
  
  我像一棵树,不是用黑暗包裹泪水的树
  仅仅享受着睡眠的喷泉,被天空抛弃在墓碑旁
  我的茂盛,一次狂放更改大地的山洪
  岩石的马厩,乌云的鹰巢——到这金黄的高处来吧
  漫游者,当你再次震惊于沦入
  寂静骨髓的一瞬,我的根像三叶虫一样盲目而坚强
  
  高高矗立于太阳舞蹈的河岸,远离青春
  节日像绳扣,一个千度轮回的记忆,在心上磨着
  只有坚持是唯一的信念,袒露是美
  我从我诞生的每个襁褓开始,在痛苦的每个角落完成
  
  我如醉如痴的欲望是一场暴风雨
  漫游的伙伴,你的灵魂将飞入那只盘旋的白鸟吗
  无拘无束君临世界,征收所有梦的奉献
  那儿,火红的山清晰聆听着月光从脸上滴落
  欢笑或痛哭、丰硕或荒芜、神圣或卑贱
  同一的表情,同一的年轮——是星,是夜
  我的树升起,升起,陶醉于蔚蓝色无垠,像一缕烟
  
  也许有一天,那最高的爱
  恰自深渊而来,收拢一切——跟随我吧
  静静分享那投入死亡的冲动中豁然辽阔的幸福
  
  飞天
  
  我不是鸟,当天空急速地向后崩溃
  一片黑色的海,我不是鱼
  身影陷入某一瞬间、某一点
  我飞翔,还是静止
  超越,还是临终挣扎
  升,或者降(同样轻盈的姿势)
  朝千年之下,千年之上?
  
  全部精力不过这堵又冷又湿的墙
  诞辰和末日,整夜哭泣
  沙漠那麻醉剂的咸味,被风
  充满一个默默无言的女人
  一小块贞操似的茫然的净土
  褪色的星辰,东方的神秘
  
  花朵摇摇欲坠
  表演着应有的温柔
  
  醒来,还是即将睡去?我微合的双眼
  在几乎无限的时光尽头扩张,望穿恶梦
  一种习惯,为期待弹琴
  一层擦不掉的笑容,早已生锈
  苔藓像另一幅壁画悄悄腐烂
  我憎恨黑暗,却不得不跟随黑暗
  夜来临。夜,整个世界
  现实之手,扼住想象的鲜艳的裂痕
  
  歌唱,在这儿
  是年轻力壮的苍蝇的特长
  
  人群流过,我被那些我看着
  在自己脚下、自己头上,变换一千重面孔
  千度沧桑无奈石窟一动不动的寂寞
  庞大的实体,还是精致的虚无
  生,还是死——我像一只摆停在天地之间
  舞蹈的灵魂,锤成薄片
  在这一点,这一片刻,在到处,在永恒
  
  一根飘带因太久的垂落失去深度
  太久了,面前和背后那一派茫茫黄土
  我萌芽,还是与少女们的尸骨对话
  用一颗墓穴间发黑的语言
  一个颤栗的孤独,彼此触摸
  
  没有方向,也似乎有一切方向
  渴望朝四周激越,又退回这无情的宁静
  苦苦漂泊,自足只是我的轮廓
  千年以下,千年以上
  我飞如鸟,到视线之外聆听之外
  我坠如鱼,张着嘴,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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