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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凌云:无声的河流

2012-12-04 09:45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池凌云 阅读

池凌云
池凌云

    从我出生以来,我忘记了太多事情。这让我感到生命似乎是为了遗忘而来,最后留下来的那一部分,与血肉长在一起。这割舍不下的一部分,不管什么时候,所有的路程,必定带着它们。但如果我找一个匣子给它们,或许情况就会不一样。匣子保留着这些东西,以防丢失,又可以不时时成为负担。从无数人的身上,我看见过匣子,它不但有独特的吸收泪水的功能,也能自觉消隐于各式各样的阴影中。

    我来到这个世上,不是为了一个装有我的秘密的匣子。我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开始了自己的命运。

    但我不该诉说,不该有怨言,不该以所有我爱过、承受过的事物的名义,提及我的忧伤。很多年前,我已经从一个幼小生命的体悟中得到成长,现在,我已准备着慢慢老去。我不再渴求了。而我有一些念头或思想,正是这些在别人看来没有意义的东西构成我精神的骨骼。在我体内战栗过的东西守护着我的内心。我不指望被我珍惜的也得到他人的珍惜,相反,这微小的生命经历很可能得到傲慢的耻笑。我也会遇到一些好心人,他们会倾听,并帮我隐瞒。

    我是那样一张白纸,被画错了图,要抹去是不可能的,令人绝望的曲线和直线交错在一起。但对于我周围的人来说,一切是那么正常,那么自然,我该像所有人那样,屈身在一个挂角线下,不破坏整个画面,去生存,去呼吸。

    不知为什么,我所有的一切,不想对一个中年人说。我只想对一个两耳失聪的老人说,或对一个孩子说。我见到的毁坏的力量多于拯救。此刻,我是一个无力抵抗的人,我猜坐在我面前的,该是一个小女孩。我一定要让她感觉我很冒失,就像在一个玩笑中,一个瓷器被我摔破了——我做了一些傻事,除了这个缺陷,世界依然非常美好,任何人都不该失去对美的信仰。
   
    蝉鸣,为了与明净的天空呼应
   
    我出生的南山北堡村,曾经山清水秀。山不巍峨,河流不宽,水的流速也不大,对于一个成长中的女孩刚刚适合。在我七岁之前,我家一直租房子住。那是一座老房子,在村子的最北边。到了夜晚,窗外的风会发出怪声,随着这些怪声,我的脑袋里也形成各种可怖的黑影。一阵风吹树叶的声音,让我和姐姐弟弟们吓得不敢出声。后来父母告借于许多亲戚,我家终于建起了只有一层高的全村最矮的房子。矮房子也是房子,是我们全家的庇护所。而会建筑活计的姑父善解人意,给房子修了圆拱门,这对于一座小小的矮房子,是一种无限的宽慰。

    矮房子朝南,父亲在小小的木窗棂前摆了一张长木桌,这是我最喜欢地方。本来我可能更喜欢床,但稻杆铺成的褥子常有跳蚤出没,而且被子总是硬硬的,棉花的柔软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变硬。稻杆的香味与贫穷特有的霉味支配着我孩提时期的梦。令我无法忘怀的,是那些夏日午后,我的酣睡特别厉害,大人们要唤醒我去打猪草,我却难以醒转,我的梦还没做好呢,梦总是在即将得到一件好礼物的时候醒来。我继续闭着眼睛,却不能将梦境续下来一点点,我便自己设想了好多可能延续的梦境,而梦之后的幻想都是可爱的。我喜欢梦之后那一段幻想,阳光充足,而且我随时可以睁开眼睛。我的梦境也在时刻发生变化。我在睡梦中能清晰地听到知了的叫声,能感受到乡间小路被晒得又白又亮。村里的人在路上慢悠悠地行走,他们没有不得了的急事要做。风吹过田野,让稻浪起伏。风一阵阵吹到我身上,我的身体被青草的香味笼罩,被晒得热烘烘的稻杆的气味笼罩。我知道那些青草已不是原来的青草了,稻杆也不是原来的稻杆,我的身体也跟随着它们发生变化。

    那时候,我以为是窄窄的田埂连接了一片又一片田野,所有道路,除了田梗,就是石板路或小石子路。小石子路在没有任何好建筑的村子里,显得宽容坚实,偶然也有几块泛着褚红色的大石块被铺在路当中,像平淡日子的庆典。上小学的最初几年,父亲经常陪我回家,父亲的个子很高,他每走一步,我要小跑才能跟得上。回家的那条石板路不平坦,每次才走了一点点路,我就想到前面将有一块很不同的石头,一块光滑可爱的石头,一块甚至可以当床铺的石头。每次行至这个石块,我就会停住不走,好好望一眼,好像那抹红色能飞上我的脚踝,助我长出力气。这是我路上始终不会厌倦的奢侈的消遣。直到我瘦高个子的父亲小步走来,很快超过我,叫唤我。   

    人类的繁衍在孩子眼里总是带着神圣和神秘。小时候,我曾在小纸片上悄悄写过父母的名字:池仁秀,颜碎菊,却不许小同伴们叫。村里的孩子谁都不让别的小孩叫自己父母的名字,有人还为此打架。一些小伙伴的父母叫什么(女母)什么香的较多,而我父母的名字不土气,放在一起看也契合。后来我得知,我的亲爷爷和太爷爷都曾是私塾教师。在我父亲5岁的时候,我亲爷爷去世。奶奶是独生女,带着5个子女,生活不易,后来就招了上门夫婿。后来的爷爷姓黄,与我们没有血缘,但他把所有的怜爱都给了我父亲和我们四个姐弟。

    父亲在乡办小学当民办教师,最早的时候民办教师没有工资,而是计算工分,相当于在生产队出了多少工。后来才有了微薄的工资。父亲在学校教数学和体育,会弹风琴,拉二胡。母亲不漂亮,但在我看来已经是个生活的导师,会绣花、纺麻线、织布,干起农活不比村里的男人差,我一生得益于她身上那种柔韧的力量。不识字的母亲,对生活的要求不高,迎面一阵清风,也能安稳得心旷神怡。母亲的老姐妹说,母亲还没有出嫁时,父亲会去十几里外的母亲家,在她的绣花架边说一些俏皮话。那一刻,父亲该是一个诗人。父亲的俏皮话不会很疯,那一代人都喜欢含蓄,哪怕听者不识字,对含蓄的表达也能心领神会。父亲长相俊美,高鼻梁,五官端正,话不多,但言谈中常有小风趣。在我眼中,父亲拉二胡时是最有风度的时候。很多次,当夜幕降临,父亲坐在低矮的房子里拉二胡,身姿随着曲调晃动,敞开的木窗棂将优美的曲调送得很远很远,邻居的小孩就围拢在我家的小窗前,静静地听。我多想一直听下去,但往往是《二泉映月》、《骏马奔驰保边疆》等三四支曲子拉完,父亲便把二胡挂到墙上去了。

    父亲和母亲教育子女的方式也很严厉,如果我们兄弟姐妹与别的同伴吵架了,他们必定要责骂自己的子女。有一次,我在河边玩,一个比我大一点的小伙伴从背后把我推下小河,幸好有大人发现,我才及时得救。事后,我母亲心里生气,却只是去这个小伙伴家“告诉”一下。另一次,一个男孩将脏水往我头上倒,生气的父亲只是当着这男孩妈妈的面,训斥我,让我回家。这是父母对抗不好的人事的方式,父母强忍气愤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在这个村没有同宗人。我常听到父母说起“单姓人”,后来才明白,在这个村,只有我们一家姓池,我们真正的宗亲,在一个叫“前池”的地方。我的父母善良,谨慎做人,一个重要原因是迫于“单姓人”的孤独无助。
   
    不可思议的姐姐
   
    由于父亲的乐器,我一直为自己没有好嗓音而遗憾。但父亲不这样看,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到镇里参加学生文艺会演,回来时,父亲带着我和姐姐坐小船回家,父亲兴起,要我和姐姐唱歌,他拉着二胡给我们伴奏,我和姐姐唱了《手拿碟儿敲起来》、《映山红》,还唱了越剧《红楼梦》,声音在河流上变得清澈,引得岸上的人,一路不断回头。一同坐船的另外几位老师说,老池,你大女儿漂亮还是小女儿漂亮?这个问题常被老师们说起,有一次,几位女老师把我和姐姐叫到办公室,最后,一位老师说,大女儿白,但单眼皮,小的双眼皮,灵动,风一点。我听了暗暗喜悦。

    姐姐很白,我的脸总像染了一大块浓重的胭脂。我觉得自己很土气,有一次我问姐姐,“去哪里可以把脸颊的血抽出来一点?”这个傻问题,后来被当做笑料。没有人倾听我真正的想法,我想找一个人写信,但除了小村庄里几个小伙伴和邻居,我不认识任何人,不知道外面世界的一切。

    我很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就紧紧跟着姐姐,事情变得有趣多了,但我还是不能了解更多。有一次,大胆的姐姐甚至带着我走丢。

    那时候姐姐6岁,我3岁,我跟着姐姐去找母亲。早一天,母亲带弟弟去看病,姐姐跟着去了。第二天母亲不让姐姐跟,母亲走后,姐姐自己穿好鞋子,也帮我穿好鞋子,凭小小年纪的记忆,去找母亲。那个地方距家有二十多里路,又是大热天,不一会儿,我就走不动了,要姐姐背,姐姐背了一小段路,就让我自己走。我们顺着河边小路,走了足足半天,渴了,姐姐到河边用手掬水喝,也掬给我喝,饿了,还是到河边喝水。我实在走不动,要姐姐再背我,姐姐也走不动了,聪明的她就使了一计,威胁我说:你再要我背,我就跳到河里去了,并将一只脚伸到河里……我吓坏了,在一边哭喊,“姐姐啊,我不要背了,你不要跳下去。”那个时候,我已经懂得爱我的亲人。我勉力走路,不再叫姐姐背我。鞋子破了,就提在手里,小小的脚掌踩着滚烫的石板路继续走。我们没有找到母亲,又累又饿,经过一个凉亭时,我们坐下来,再也走不动了。这时,来了一个卖甜瓜的阿姨,她削甜瓜给我们吃,问我们是哪里人,父母叫什么名字。姐姐和我回答清楚时,母亲一下子就出现了,原来她看到了我们,让卖瓜的阿姨试试我们,会不会找到回家的路。后来姐姐告诉我,那一天,母亲抱着昏睡的我,拉着她的手走回家,姐姐埋怨说,那天她走的路比我多,比我辛苦。

    姐姐比我爱美,她会自己梳长长的辫子,用小布条在发梢打上一个小小的蝴蝶结。姐姐也爱唱歌,一次暑假,她从远房亲戚那里借来了一台电唱机,还借来《红楼梦》的唱片,我们姐妹俩在朝着圆拱门的屋子里,铺上竹席,躺在上面听歌,也跟着唱。那时候,“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是我接触到的最初的诗,我为它感怀,而“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竟一直尾随我,驱使我去建一座自我的小小愁城。父亲没有阻止我和姐姐过早接触《红楼梦》,我还没有读过《红楼梦》,林妹妹“路远山高家难回”的苦楚却令我挺不起胸膛。而戏曲中的另一番“海棠惊”,很容易就在我尚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伤秋的种子。

    姐姐的头发乌黑油亮,我的头发软而细,母亲给姐姐梳花样好看的五股辫,只给我梳羊角辫。记忆中,从小到大,我只能穿姐姐剩下的衣服。姐姐的衣服总是大一年,适中一年,小一年,三年下来,袖口和肘部都破了。特别是冬天,我所有的衣服几乎都打着补丁。有一次,母亲带我到县城的供销社,我看到玫红色的毛线,央求母亲给我买。但母亲怎么都不给我买,我哭了,站在那里不走。我从没见过这么鲜艳的色彩,我多想有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啊。母亲把脸上挂满泪痕的我拉回家,我还是抽泣不断。见我这样,爷爷什么话也不说,悄悄上山砍柴,一担一担挑去卖,还把家里的鸡蛋拿去卖,也不知卖了多少担柴禾,卖了多少篮子鸡蛋,我终于得到了第一件毛衣。第二年,红毛衣因为与我舍不得吃的年糕放在一起,被老鼠咬了几个大洞,让我伤心了很久。

    那些年,发生的最重要的事情是认识我自己。我是怎么认识我自己的?比起在镜子中认识自己,我得到更多的是从别人的目光中认识自己,但我不会因为目光的变幻莫测而迷惑,我很肯定我是怎么样的人,但为什么有那么多千差万别的目光也令我好奇。在那个安静得像静止了的地方,我期待着生命中可能出现的惊心动魄的美。我隐隐地感受到一种不同的“命运”,我与身边的小伙伴不一样。我有一些很奇怪的念头,觉得谁也理解不了我。我想,我以后必定要离开那个小村,我的世界应该比那儿大,我要从那个小小的村子里跳出来,甚至飞出来。但我该怎么做呢?我有满脑子想法,它们交织在一起,让我自己也难以分辨。 我只有将眼睛睁得大大的,让心灵跟随所有的生命跳动,不放过一只蜘蛛和蚂蚁,不错过一只经过我的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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