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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北莫:活在乌鲁木齐

2012-09-29 21:48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北莫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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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和树被建筑摧毁,然后在耸立起建筑群的缝隙里再种上草和树。这是乌鲁木齐和一些城市雷同的地方。被规定的植物,长为花前月下的景观,被指定的城市肺叶。这是我的城市,我在这座城里和很多人一起活着,群居在大块的混凝土块里。

  走上街道,谁都可以把异域这个词汇解释得清清楚楚。它本来就是大别于他处的,摄像头里的景深很轻易的把乌鲁木齐和别的城市区别开去。一个明晃晃的雪峰,端立在乌鲁木齐的额头上,它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博格达。我几乎每周都会遭遇被雪峰照耀的广场,不是人民广场,就是南湖广场,至少是南门或是北门。这些被洗练的广场或是无框的门,一直刮着我的肠子,揪住我的心思。我最初的印象是混浊的,我自己的胎音没在这里响过,我看着带注解的书,听着土塔尔弹出的曲目,寻着飘飘忽忽的奶茶气息,一路走进乌鲁木齐的,我是个移民。

  一个人的移民,和群族迁移的不同就是孤独。一个人的行吟多半会掺有更多更复杂的想法。林则徐来的时候,少不了和我产生过相似的心思,一路陌生和稀奇古怪的猜测。我刻薄地端详着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里升起的黎明。少有水份的清晨干辣辣地醒来,这是离海洋最远的城市黎明。黎明里的城市,总有些许的相似,这是我所预料到的部分。而它的不同,却让人费劲周折,我说的周折所指是会产生很多为什么的疑问和打开疑问的诸多过程。 清晨里我看到急匆匆的步履里有人穿着双层的套鞋,让我费解;女人们的头巾飘游在所有的街头,有点眩眼……后来,我习惯了这里,也习惯了这里的清晨。

  我的头脚自然地伸展在乌鲁木齐的各个地方,我思维的走向活脱成城市地图。三年的时间让我熟悉了这座城市,和这里的各色之物。这里的酒不那么烈,这里的肉却是脆的,这里的女人和传统汉诗里的女子格格不入。最直观的乌鲁木齐,不该回避酒、肉、色。我说的酒是土酒,农家自酿的,譬如穆赛莱斯;我说的肉,是专走黄金大道喝矿泉水成长为羊的肉质;我所说的色,是景致中的女色,非拟比烟花柳巷的俗恶之媚。胃肠里消化的乌鲁木齐,是香醇的乌鲁木齐。视觉中艳色飞舞的乌鲁木齐,是精致的色彩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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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乌鲁木齐的每一个日子,可通感江南街头相似的惬意,淡定、平静、从容,简单……只有在喧嚣的时候,才显出大的不同。凡似于庆典等活动的地方,到处是手鼓和吹奏的声响,舞蹈如花一样地开放,具象的异域会突显出来。野浪朴拙的手语,扭肩踢踏的荡漾,眉目下的美意,让你瞬间抵达到一个古老的国度。善良和热情的逐类词语,会袭满你的心房。而这只不过就是身边事,乌鲁木齐习以为常。招惹的无非是旅者的好奇与久违的相约。

  我如鱼一样,游戈在乌鲁木齐疏密的气流之中。阳光懒散的在林子里泻洒出光斑,摇摇展展的枝条撩拨着水面,偶尔飘出枝头的一枚花瓣蝉降入草丛,造势出愈加的宁静。春季里红山脚下就是这个样子,坚硬的水泥城池里坚守的一隙自然之光。向上是红山的真实面目,褐褶的岩石突兀着漫展开去,之上雄踞着一根宝塔。镇妖的宝塔已然成为乌鲁木齐的城市标志和闪光的名片,与雅玛里克山之上的宝塔隔河眺望。昔日的河,泛出滔滔洪水的河,已流转为今日的车流,车流猛长如洪。水道,成为河滩快速了。站在红山之巅,城市换颜了,一年一个样子。唯一没变的就只剩下这两只悠悠的塔了。对于河流质地的改变,车流之洪的汹涌,多少也让镇水妖的塔们平添了三分尴尬。

  大略城市零点后的夜色,很空泛。浮华尽后的喧嚣,在乌鲁木齐却活跃着开阔起来,这很容易被一股股幽蓝的烟气,和浓厚的气味所掩盖。一个是因为乌鲁木齐本身就和内地差有两个小时的时差,时差的概念被羊肉串凶狠地消费,街头巷尾、霓虹和街灯都浮满了香气,其中不仅仅是肉本身的,间或还有红柳的气味儿。千万丝惹谗的口水,凑到一块,汇集成一口井或者是一眼泉,我看都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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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有人这么说过,按此来说,乌鲁木齐就是世界的,它太世界了。它包容着世界的“整体”,以及每一个自然和社会元素对应的关联。上溯到几千年,下应到每一个今天,它是那么的不同。从哈孜.艾买提的《木卡姆》巨幅画作递进到他的工作室,竟是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一个跳动的世界,活脱脱地泼满墙面。色彩从墙透视出去,那么远,那么长,那么荒芜,那么幽静,人们从复杂的方向繁琐的角度千里远的距离聚集到墙上,摘着葡萄,展开地毯,奏响乐曲,跳起舞蹈……张弛的墙面,鼓舞的画面,多向的层面,打起眩目的结,象我心结一样铺满了墙。我时常在梦呓中,被这几扇墙唤醒,这深刻的墙。

  奶茶馆里朴素地散出奶茶的气息,它的朴素仍就是朴素了几千年的朴素。哈萨克人的朴素,草原的朴素,弯弓铁马的朴素,它朴素地拒绝了战争里的硝烟与上升的电梯,它朴素地把进口的胭脂挡在门外。朴素的民风,和诗对接在一起,这是一个很诗意奶茶馆。一个诗人在奶茶馆里,神像般托付着墙面,这是南门的奶茶馆,顾客纷纷。我时常品着奶茶,嚼着贵族的奢侈之物——马肠子,想着诗。这马肠子在古时的哈萨克居民是万万吃不得的,它是贵族的御用之食物,吃了是要杀头的。一个诗人坐在对面,象一个贵族坐在我的对面。还有侧面墙上的哈萨克诗人这个早时的贵族,我们一起品吃着古时的贵族食物,奶茶微漾,热情洋溢。一个移民的诗人,经常游进缕缕喧腾的奶气之中,氤氲中浮入光影。在奶茶馆的背景墙上展开的草场旷阔无边,白马时常被交替的野马代替,一纵诗句突现出我的虚幻:

   兀立草原
    任漠风吹散鬃毛
    引颈怅望远方天地之交
    那永远不可企及的地平线……

  这是嵌入我血管里的诗句,与诗人周涛神交已久,却未曾谋面。但他的诗句总是潜伏在奶茶馆里守候着我的到来。墙上的诗人复杂的身世和名字总让我忘却他的称谓,对面叫王锋的诗人却常常活跃成这个奶茶馆里的一线动感。和红男绿女,同外籍游客,共同构成现实中的客观景观。出入这个景观里的人们,他们都蒙在蛊里,他们走出老远都不知道自己当了一次贵族。

  我发现离不开这个奶茶馆了,一坐下就会找到相应的对应物,尤其是心理上的。拒绝阳光的时候,我就坐向里面;心情晴朗的时候,就显得嚣张。人幻如影,除了食物,除了窗外停靠的车辆,除了耳畔的各色音乐,我发现了人,人和不同的人;眼睛中的人,被衣服裹挟的人,他们的思想我认为就在眼睛里跳动,他们的肉体就隐藏在眼睛下面。这各色眼睛,各色的瞳孔,大大小小,圆圆扁扁。克里木.纳斯尔丁,把他们都揪了出来,摆进画室,展示给我还有更多的喜欢看人的人。这里,克里木.纳斯尔丁把人体从色彩里曝光里出来,挑挑拣拣,逼真地掀开出他们的想法和他们的意义。把百万像素的数码相机直逼门外,弥漫我的心觉。这个茶馆里,我看除了颜料和诗句,真的别的东西很难进来。

  这个场所象形为我的思维,有时候感觉就是个艺术馆。简单的装饰,给我的心灵布满了空间。民族的意义,展示在大把大把涂满颜料的墙上,缤纷的边塞诗句大块大块地填充其中:

  穿过我空旷的胡须
  超越季节
  也把我的长发梳理成笔直的马路
  超越一切可以忘却的荒原
  在迫不及待的旅程上奔驰和吼叫……

  王锋就坐在我对面,可他的诗总是飞离出去,飞到这个奶茶馆看不到的地方。我被奶茶馆整合成奶茶馆,有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个奶茶馆。

4

  几多时候,我突然变成介质,是地域的神思跳来换去的介质。总想把任何东西都拿出来和出生地或原生活地摆出来比较,可到最后总感觉那么不现实不客观。这大概是大多移民初涉异地的类似特征。这里是亚心,能比吗?这里是古四大文明交汇地,能比吗?这里有盐湖,所有投湖的人都死不了,呵呵……真的不能比了。我头脑里所有的形象特征,在这里被洗劫一空。我重新在光学里走进乌鲁木齐,在数学里走进乌鲁木齐,在美学里走进乌鲁木齐,我终于发现了乌鲁木齐,同时乌鲁木齐也接受了我的发现。

  在自治区图书馆的史藏室,我能命令自己从石器时代从汉朝从唐朝,从希腊从印度从波斯同时抵达乌鲁木齐。溃坝般的汇集,让我狼狈不堪,我无知的浅渠,使自己崩溃。只剩下惺忪发红的眼睛,对住一点针尖麦芒做物理上的虹吸。三年的时间,我知道了些许在这里发生过的一点半滴。

  高阳泻满的城市,五彩缤纷,我怀揣着半两的历史内存,兴奋地串上街道。走在乌鲁木齐的街上,我哼着曲子,打着手机,抽着莫合烟,乜着眼睛啾从楼顶间滚过的太阳。绕过山西巷,大巴扎就横在那里,扎扎实实的黄色,常使我想起荒漠。大巴扎和荒漠,对应着哲学。都是浑然的黄色,一个是人头攒动,一个是渺无人烟;一个是流满商品金银和钞票,一个是寂寞空辽的缩放。一个世界,两段因缘。它们对应在高速公路的两侧,它们相互簇拥在一个城市的名词里面。富足和旷寂,它都属于乌鲁木齐。这个奇怪的乌鲁木齐,矛盾中的光泽,惊人的一笔,不知道是谁画的,这样一个城市,让我在兴奋中突生幽思,孤独后又顿生兴奋。大巴扎,是穿过民街之后到达的大巴扎,在这里我象被陈列为没有标价的商品,楼和车子都绕过我,我很象个商品的样子,这里一切都是商业的,这是商业乌鲁木齐的中心地带。我熟悉很多象我一样的人,口操各地的语言,四川的、河南的、广东的、黑龙江的、哈萨克斯坦的、巴基斯坦的,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他们推荐自己的商品,他们是游客的商品,游客是商品的商品。

  有时候商品就是奢侈品,商品和奢侈很多程度上不会产生对立。贫瘠的商品被大巴扎热闹的场景所掩盖。中亚风格的电子琴悠扬在大巴扎的北侧出口,在嘈杂的声音中,极端地判断出每一个路人对质朴之美的惊觉和善良的赏析,琴音坠地的口袋里飘落了一张的钞票,又一张的钞票,口袋的上面:晴有零星小雪。有时候,我发觉奢侈并不仅存对于商品消费的附加判定,如果对于爱上一个人,热烈的爱,算不算是奢侈的情感消费?爱上乌鲁木齐,忘了自己的存在,又如醉如痴,算不算做是奢侈呢?

  夕阳现出醉意的时候,就象张织出的红挂毯,映衬出我和我的城市。我和乌鲁木齐被摆拍在挂毯的背景中,很是不想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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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变一个城市是一代人或是几代人同心协力才可能收获的成果,改变一个人确要简单得多,外界的变化无论是微妙的还是直接铿锵的视觉和心觉刺激,都会极易改变他的心理并诱发行为方式的改变。乌鲁木齐就是这样一个城市,对于你不同的目的抵达到的这鼎城,缤纷的一切都可使你驶向思维与行为走向的未然。

  占住在这里的人,酷爱徒步,热爱驾驭爱车去拉力,钟爱周末野游和骑马,妇孺也间或其中,在毒毒的夏日铺向南山或石人沟等湛绿的草场。没有哪座围城里的人,更可享受到乌鲁木齐的这般闲散和逍遥。这里的生活习惯,可轻易的把外来的人们同化的这么彻底,大多来这里的人都学会了徒步、拉力、骑马,至少是冲进延展到地平线的草场上去打几个滚。而我的改变,莫名、奇怪。对于他人这很不合乎常规又满是好奇,有点儿不可思议。我改变了交通方式,我弃开了白马般高傲的小汽车,不是有特别事务的时候,我手里边会始终拿着一本书,乘公交车、散步,走哪儿随坐到哪儿,打开书如启开饮料瓶痴痴地吮吸,从《福乐智慧》、《十二木卡姆》、《江格尔》到《边塞三人集》或者就是《饕餮集》,近于狠毒地狂吸乌鲁木齐与和它相关多异的神灵养份。这个习惯,我持续了很长时间,这个不合时宜的举动,可爱到我的中学时代。然而,这就是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发生过的。即使这样,我也从没有错过身边发生的事物。

  1路车,从乌鲁木齐的此端到达彼端,车的造型清新别致,车里车外装饰出典雅的伊斯兰风情,如一幢考究的房子,在城市中穿行。在这移动的建筑里,我更直观地认识了这座城市。沿路的两侧,建筑就是糊表好的画,一幅幅展示开来,欧洲的、中亚的、传统的、现代的,车辆、人群、商贩、现代歌曲、传统音乐、手鼓的异响……沿洒填充在巨卷的颜料里,声光复现。复杂直观的城市,实入虚出,反反复复。没有比这更假的真了,这混杂多元的城市风光。

  如果非把一座城称为围城的话,也未尝不可。现在意义中,时有类如冲出围城的口头禅,它无非就是两个意思:一个是冲出家庭婚恋的情感纠葛,一个就是改变熟悉得很难改变的生活环境。后者的意义,在这里可以得到最大的宽慰,而宽慰这个词语显然用在这里又显夸张。随便冲出乌鲁木齐,天太阔了,路太长了,这个围城之外只有两个汉字可做概括:一个是远,一个是大。远的虚无,大的渺茫。它缔结着南疆和北疆,通达戈壁和沙漠,连通山系和草原,你想得到湖吗?请出围城;你想得到冰川吗?请出围城;你想坐跨骆驼游牧吗?请出围城;你想骑马狩猎吗?请出围城……围城之外,除了昌吉和米泉,车行百余公里,再也无法发现另一座像样的城了。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凡是我所相识那些冲出围城的人,他们大多都回来了。他们带回了皮桑、带回了石头,带回了石榴,带回了巴旦木,带回了山羊娃子、和倒垂沮丧的塔兔……这个围城,不管被什么围着怎样地围着,谁会离得开呢?每一个离开这里的人都有各自的因由和借口,每一个回到这里的人却全然没有了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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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一个城市,人们会竭尽心思地总结出它的主要生成元素。并以此命以别号,比如:济南叫泉城、昆明叫春城、广州叫花城,就是在新疆也随处可以拿捏出名目来命名他称,就象克拉玛依叫石油城一样。2007年,一主流网站还真轰轰烈烈搞了一次为乌鲁木齐取别名的社会征集活动,你看看列下这些名字:“天城”、“雪城”、“歌城”、“亚心城”……这么复杂的多元素,让人取其一而不能,弃之一又可惜。混血的,混杂的,丰富的,多彩的乌鲁木齐,就是这个样子,细数不出精确。

  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上,赫立着一行大字: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我想即使没去过北京的人,也会在图片和书本中看到的。这个口号,伴我穿过三十年风雨时光,从这里才感悟到格外的深刻。行色匆匆、悠然闲散的人们中,各色口语兼夹其中,走着走着,似乎就走到了红场,又一会儿转到了阿拉木图。我的语境繁琐,在多彩的肤色中,以母语做顽强的支撑,异化他们说我的语言,看我的眼神,读我的手势。他们同我一起喝卡瓦斯,品伊犁老窖,吃流汁的烤包子,跳各种的舞。我们可以在一个舞台上从亚洲跳到欧洲,也可以从喀什跳到塔城……我有了一群异族的还有异国的一些朋友。

  这里就是中亚文化的交汇中心,文献记载的这种交流也远过几千年前,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从玉石之路,转化为丝绸之路;从地中海带来的物什,被马驮船拉到奈良……好在被文字记载的部分都明示在书本里,书目里未呈现的东西,居然还有那么多。在我们沟满壕平的盛宴正在进行时,一个一尺半高晶莹剔透的大瓶子被端了上来,几线空管分坠系下,镂空的花饰,在迷彩的光线中荧荧闪闪。侍者,细致地装上一枚小饼,然后用打火机点燃,再小心地盖上铜盖子。象一柱灯,而后却又灭掉。雾缕升起,渺渺如炊。这居然是阿拉伯国家特有的香烟,每个人发一个塑料的吸嘴,想吸就吸,不想吸的也可尝尝。居然,还有可以吃的烟,来自阿富汗的阿吉就是这样的,把烟团在手里,拧啊、压啊,捂成一个小丝枣,扔进嘴巴,一含就过足了烟瘾。这些烟民,总会有你意料不到的方式在解馋。阿吉曾给我猜了个谜语,问我:中国有多少个民族?非常可笑,这居然是个谜语。答案却是五十七个,我笑成了核桃,乐得快打滚了。他非常认真地给我答案:去年到北京,我给我的女儿办户籍,把身份落到中国,但是中国没有我们这样的民族,最后我女儿的身份就是阿富汗族。真的新鲜,我没听说过,也没论证过,但他一直这样认真的给我说着。他的女儿,天真活泼漂亮,会说三种语言,这个可爱的混血小美女。后来在我的房子我见到了她父亲手中牵着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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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狂的石头”,是热闹一时的电影名字。摆在乌鲁木齐街头的,却真的是一地的疯狂。我不知道除了乌鲁木齐还有哪座城市会有这么多规模庞大的玉石巴扎,玉石商店林立,数是数不清的。石头本身,它只是块石头,代表不了什么。石头,列立成阵,各种阵法无序展开,大到街巷小到柜案,大包小箱,它可以堵在任何一柱视觉流散的出口,你只要睁开眼睛看乌鲁木齐,石头就会抢进你的视线,撞在你的心口。沙漠奇石、山岚怪石、硅化木相继袭来,巨过洪钟、小至米粒……而最引人为快和津津乐道的当属羊脂白玉。

  我用了二个春天和它接近,我用三个秋天和它发生着爱情。它透出润泽的光,油腻腻地浮进我的手心,贴靠在我的胸膛,盘吸在我的腕上。我发涨的春天和羊脂玉一起光鲜夺目,神采飞扬。它的气息,和我的气息团揉在一起,我们一起逛街、一块游泳、一道品茶。嗜玉的人说,人的浊气会被玉石吸走,常配它有益调理血气;文室里人的说,配带玉石,会生出君子之气,可宽泛出心智。其实,我不懂得这些人云亦云的说解,我心里潜存的只是我和羊脂玉之间不可说破的爱意。

  我的羊脂,它的血缘纯正,系和田玉龙喀什河所产,亿年的修为,赐我所用。我嗜爱如癖,亦醉亦痴。晚上的枕畔,留有它的圆润和香醇。都说烛前观美女,真不如灯下赏白玉。其实看来看去,美女到最后也是颜如玉了,我直达了纯美的本质和内部。灯下的玉时有娇嫩嫩的流质溢出来,幻是流淌的油脂,搁置一旁,斜乜几眼,我的另侧就显出了一番的娇媚,忍饰的寓言和想要与我的话语,滴出翠色,却仿佛欲言又止。不知不觉中偶尔它却庞大起来,它穿过我的意想在玉玺中煞出帝王之气,千年的端案之上,相同的机理泛起凛冽的光。这光比铁剑该更利,比钢斧更锐。敬仰的光束,有时候就这样莫名地端立出来,在我神思游离的某个时刻。它细软柔滑、坚硬无比,如气质上士内外兼修。这倒不难追溯东汉的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了又说,被后人传了又传的标准句式:“玉,石之美,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腮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畅,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桡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契之方也。”

  配玉是乌鲁木齐人的习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或多或少都具有品玉的嗜好。五岁娃娃初识玉,在这里倒不显得夸张。我惊诧在一个玉器店铺,一个维族小巴郎子可在别人的挑唆下分清山料和籽料,让我无所适从的尴尬,一个小小顽童竟比我等有着非凡的鉴玉能力。分清料种可比数数字要复杂多了。

  王涛,是我在乌鲁木齐结识的一个的收藏家。喜茶做乐,嗜玉成瘾。他除了藏有数千枚丝路金币外,藏玉是他极尽的狂奢。茶事铺开,这玉就是就牙趣,就是学问。经他一道,十几泡茶意竟全是玉的故事。端坐在执茶的上位,玉的事理常挂满茶汤自个跑出来了:这玉件悉数起来那就是一个多啊。从料材上分为山料和籽料;从颜色上分白玉、青玉、黄玉、墨玉……从器型上又分挂件、把件、摆件、手镯……琳琅满目;玉,高盖达官贵人,尚做国器。玉,隐世如归者,是为做平民的宝器世代相传。这同一个物件,有时被赋予为神性至高的权力,有时又可做亲系或情誓的见证。古代的先民们,从敲凿的石头里,是偶然发现了它光润华贵的美,却没料到一路传播竟为玉本身也灿烂出无可预见的前途。运玉通道就这样子变成了丝绸之路,这丝绸之路终成为中亚文化交流的出入口。如今的和田玉,因产量激减,而阔且末玉、青海玉还有俄罗斯玉囊为一体。品质极佳者,仍数籽料,极品当属羊脂。温润坚密,凝脂无暇,白比云,纯若雪。山料和籽料孰先孰后被配用,倒真是没人说得清楚。

  在雅玛里克山,我眺望着玉的故乡。晨光穿过枝叶纷纷扬扬泻满我的全身。昆仑高涨在云层里,北坡里采玉之声微微飘来。我恍如和黄帝相携登上了昆仑北坡,黄帝告诉我:东曰白玉河,西曰绿玉河,又西乌玉河,三河皆有玉而色异。后人岂可了解除了白玉墨玉的出处,可知道曾经在绿水河畔盛产的绿玉吗?莹莹绿意浇浆的石头,沁满秋草的芳菲。绿波展展,流散为泻落的花事。

  霞光浮起的矿脉,与虹霁齐舞,被提炼的纯白亮闪在这干爽的气息里,是云的白还是玉的白?这白,到底有多白?它穿过秦汉,浮出唐宋,越过明清来到我这里。它是云,它不是云,它是玉,它不是玉,它光鲜鲜的、亮闪闪的、柔嫩嫩的,恍惚中的存在和虚无。蜗居笔处,散出这样几句诗行:

           一股浓重的气息向我逼进
           它来自不同的方向
           粗砺的坚硬,细软的柔滑,都是光
           漫向我,直至将我淹没
           在太阳下,在月光下,在星眼下,在手电筒的光束里
           它被笼罩。它由内而外地反射,反射出光
           白的、绿的、黄的、黑的,万束交映
           它挟着白的、绿的、黄的、黑的气息
           向我逼近
           浓密的气息,铺天盖地
           我碎成玉片化为玉粉
           我变成发光的石头,发射出不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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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疆本地出产一种名气很大的酒叫:儿子娃娃。儿子娃娃的大意是够哥们儿、讲义气、说话算数、铿锵带着血气、纯爷们儿的新疆俚语。它代表着友谊、亲和、地道、爽直的情绪交流。酒杯一撞,那就该是儿子娃娃。这也是我在乌鲁木齐听着最爽的一句话,也是最喜欢的一句话。

  大凡高寒地带的人,性情粗犷豪迈。皑皑白雪、漫向天际的荒原、滚滚如浪的田野、地毯般阔放的草场,林木工人、煤炭工人、农民、牧民……他们在相似的空旷里接受相似的自然符号,他们在大同的寒冬里喝着相似的酒。不同的方言,但是一个意思;不同的手势,但是一个意思;不同的土不同的水,但都是一个意思。他们在冬天的雪野里围猎,在冬天的林带里伐木,在冬天的矿场里运煤,在冬天的草原里转场……在冬天的各个角落,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大声吆喝,仗义的大北方,豪情千万里,只要是北方到处就泛有酒的气味儿,而且基本都是浓烈的,能崩出血的那般浓烈。儿子娃娃,儿子娃娃。

  酒有时候就是很莽撞,在团结路的陶瓷厂处的围栏里就曾经看到六七个巴郎子,折进草地躺将上去,骄傲的脸上扑满了血气,他们握手、拍肩,神采飞扬,在草地上打着滚,任几米外马路上车浪滚滚。何等地惬意,这横七竖八的景物志。

  乌鲁木齐是酒城。乌鲁木齐的人喜欢酒。乌鲁木齐不会没有酒。每天的运输车辆里,至少有一辆车上装满了酒。从德国来的,从法国来的,从四川来的,从北京来的,从贵州来的,从伊犁来的,从吐鲁番来的,从阿瓦提来的,从和田来的……各种的酒,以不同的方式,相同的目的,以不同的水土,相似的浆液,携满各地的风俗汇入乌鲁木齐。流向酒店和商厦,流向排挡和街头。

  这是一个没有酒令的城市,酒桌子上体现出高贵、雅致、热情、洒脱、友善、情谊和彬彬有礼。豪迈的时候,围在桌子旁的血管都会胀起来,迸起来,眼睛里放出的光也带着酒的含量不是38°就是56°。这时候的手也是热的,心也是热的,情致高过酒的度数。喝酒之前与喝酒当中,没人按几两几钱来分享酒的,都是拿瓶子说事,直截了当利利索索,来几瓶子酒,或者是恭敬有礼地问喝几瓶子酒。尤其是在宴会厅酒花香艳,霓虹闪闪的时候,酒的力量就外延出来。它能把歌声烧的更嘹亮,把舞步催动的更洒脱,把心旌摇曳的更弥幻,整个厅堂都是被酒的香气熏着,被酒的热情燎着,袖舞如麦浪,转肩若鹰翔。仰面天堂的布景绚烂,伊斯兰精雕的花饰流彩溢淌,镶嵌在壁纸上的花灯,在酒的微薰下也透出凝脂般的洁美。

  进入酒的内部,就象潜水。复杂的色彩里,游离着处子般的纯洁。这凝练的粮食,液化的粮食,为什么就能醉人呢?醉意悠悠的时刻,显然这个世界就可以变成另外的世界,乌鲁木齐就变成了另外的乌鲁木齐,我们身边的人就会变成我们自己。在和田街灯光迷幻的夜市,沙拉木兴高采烈地拿出一瓶子自装的酒。他从来不喝清汤寡水的卡瓦斯,就喝高度的,有多高的就喝多高的。我和他只要在一起,就喝衡水老白干喝红星二锅头喝白粮液喝伊犁老窖,这是他风风火火从阿瓦提带回来的酒,自然就是穆赛莱斯。我们在阑珊灯火的簇拥下将酒全部喝掉了,一瓶子酒哦一公斤一瓶子哦,和他喝酒要么不喝,一喝立马就是一瓶子。穆赛莱斯,朴素的本质,简洁的形式,在葡萄翻滚后的静谧中,提取出静谧。如链的静谧,滋养着我牵挂的人们,朴拙的稚气被收藏后再启开,那鲜亮的铜汁就更让人想到过去。它悠然地出产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地带,融入在南天山脚下,它静静地躺在《博物志》里,沉睡在《本草纲目》中……这是加了鸽子血的穆赛莱斯,沙拉木醉到了天亮,我醉到第二天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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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学会了跳新疆舞。生活在乌鲁木齐,可以不会耍扑克牌、可以不会在宽屏前拼模拟游戏,舞是不可能不会跳的。

  舞,是心理向往美好事物的原始发生。舞,发源于人类蒙昧的钻木取火时代,你想:一边在火炭里拣食烤肉,一边醉饮清凛凛的甘露,身裹叶麻飘荡的舞蹈是何其快乐。招摇天际里的鹰鸟之舞蹈,夜眼星目下刺向水际里泛起浮波的舞蹈……携起嗓子里躁动的音符,那原始的巫师之腔冥冥中天语翔降在水草之上的晶莹,从龟兹乐舞到西凉的歌舞盛宴,从长安的霓裳羽衣到日本烟花盛放的春莺啭舞步。洋洋洒洒几千年的舞乐篇章,都缘由这里的起源。这是歌舞的生发地,也是歌舞的留守地。

  转过公园北街,折向西大桥方向的转角处就是人民公园大门。春天、夏天、秋天各色的花招展出不同的花姿,香引出不同的蜂蝶,丁香、六角梅、桃柳各谙其虹,鸟语声歌举案齐眉。花事、舞事蕴入水气之中,氤氲如息的曲子袅袅而起。不同的衣饰、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年龄,共融进同一只歌声同一曲旋律。盛放的舞蹈,花艳艳地开着。

  举手投足,挺肩收背,阔肘悬腕,凝眉转目……一节节、一拍拍,张弛之间被奏出的休止符推搡着,节律收放如清波荡漾。指链拉开的声浪,排箫般幽鸣进耳膜,在脑回沟里激来荡去。投入到这番浓浓的情浪里,谁可能排斥开心灵的约定?不由自主,是很多人和我融入到歌舞之中的最初情结。完全是下意识的。

  引欢的舞蹈,遂成为我眉角中的喜色,日子清亮地明彻起来。

  这时起,我方知迷恋人的竟有这番近乎排鞑的歌契和舞辞。耀映的古西域,硕大的场景反复复现,一浪浪的潮汐里,点染出的珠光熠闪。地平线的暮晚中,虚若无,无若隐。缱绻的悠扬,流霞烟卷如号地吹奏。帕米尔鹰笛,萧瑟的筚篥,狂啸的羯鼓,悠扬的五弦,浑然的胡琴,朗朗的箜篌……仿佛,一群人,隔世的人,涌簇在一起,在我的思幻里,拍打出海啸的声浪。而舞,就成为这浪潮里的帆影了,波澜壮阔,天光万倾。我确认此次西行,并留驻的意义,被扩大化了。我远没想到这舞乐的空袭,竟是这般的强烈。我无法再去安静,在线订的书里,我摸爬着嗅感它的味道,这时候的视觉很不灵光。眼睛常被一个音符或一个舞符打乱,而背景却时现清朗。摩梭的火,渐渐膨胀,烧起来了,洞开的秘藏大门,火在舞蹈,那时的火太红了,没有比那团火更红的火了。这袄教巷道里,对火的崇拜与火相遇,那初萌的舞蹈会是什么样子?又会是怎样的热烈和欢腾。我拿捏不出时光的尺寸,猎射之后的狂欢、农事丰收后的狂欢、战事功成后的狂欢、节日的狂欢,尽散出天籁的舞乐,朴拙中透出华彩。

  我变成舞蹈的憧憬者,在草场辽阔地延展绿涛里,歌声向晚,蒲公英的舞蹈,定向为轻盈的花事;在红山映红的塔端,楼厦掩入霞霭,城市的舞蹈,幻如渺渺飞动的心情。大势的舞恋,该是这样一种情愫了。

  时迁人移。城市、乡村、人们,都在世界的巨变中变化了。而这里的歌舞居然还是原汤原色原中味。

  有时暗想,歌是语言吗?舞是语言吗?这一池歌舞,掺杂的各异声律竟是如此复杂。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克尔克孜族、锡伯族、回族、汉族……都相溶在同一个香槟舞池,仅一个音色符号就舞出同色的舞姿,哼出同音的小调。也只能在这里,对歌舞的深刻体验刻骨铭心。

  揉肩、拧腰、游颈、撼头、穿指、转目……基本的舞姿,在乐声里都可无师自通。一个舞场,就是一个怒放的花园,大家自发自觉,在曲目中相悦成趣。只要进入到这状态里,谁都很难找到自己,只能自个儿找个形象的对应物去比拟。情绪通常不是预设我们想法里的,酒是怎么醉人的,这歌舞就是怎么醉人的。谁能把握酒醉之后的体状?进入到这坛歌舞里一般都是这个样子。流畅的、迷幻的、陶醉的,这类形容词都可串通共用。幽默就兼夹其中,这里的幽默完全是情绪传感的,很是突发,又极为合理。没有规范的定义,没有沿习的提示,一切可笑可爱的随意性幽默体姿,都可偶然发生。一个小姑娘揪起爷爷的眉毛,复捏着爷爷的胡须,在节奏里,爷爷的胡须闪出银光,随着孙女的捋须节奏,美美地抖着。她捋胡子,爷爷的眉毛就动。她按爷爷的眉毛,爷爷的胡须就动。都是一个节奏,脚步,肩膀,手臂,指头,胡子,眉毛都浑然成同色音律,恰恰当当地在和颜合音里和谐出一股子稚气。不可穷尽的体姿,是可重复又可再建的舞蹈,它流注在绚幻的旋律里,肢体的转动完全是从心发出的,心醉的时候,舞步是什么样子,无论谁从哪里来到这里即可体会得到。谁也不会把自己当成观众或擅入者,这番热情和美意会顷刻间将你融化。

  舞蹈,在乌鲁木齐花开四处。街巷、广场、公园,和鲜花一起到处都鲜艳地开着。假如,热烈的夏日海滨,蔚蓝的澄澈空阔无边,你不去冲浪也会投入其中游上几圈,或者不去游泳至少也会挽起裤脚,在沙滩上放开双腿扎进那抹深刻的蓝色,这冲动是绝对真实的,自觉的放纵和轻松。对于乌鲁木齐的歌舞,相似的悸动与此等同。

  真正不同的,就只有那博格达峰了,舞蹈就是雪莲吗?盛放成万千朵,花香弥漫,花色正艳,雪峰一如慈爱的母亲,敞开了雪白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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