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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北大评刊(阎真长篇《因为女人》讨论专辑)

2012-09-29 20:47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闫作雷 等 阅读

 【主持人邵燕君】

    继《沧浪之水》之后,阎真又推出了一部反映当代社会现实问题的心血之作《关于女人》。两部作品的相同之处是,都通过主人公一生命运的沉浮,写出了在社会转型期中某种核心价值理想的崩溃(前者是知识分子的人格信仰,后者是女性的爱情信仰),以及人不得不屈服的过程。不同之处是,《沧浪之水》的主人公是男人,阎真身在其中;《关于女人》写的是女人,阎真以为自己感同身受,却被认为隔岸观火。

    于是就引发了争论。作为一个教授作家,阎真在卷首语中明确挑战女性主义理论先驱西蒙娜•波夫瓦的观点,然而,其“小说论证”到底是在理论推进层面上的异性对话,还是停滞在“前理论”阶段的男性自我言说、循环论证?作为一个男性作家,阎真对女性的不公处境极尽同情,然而,他“温柔的抚摸”是抚慰了女性的伤痛,还是在心灵深处打消了女性反抗的可能?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阎真为写作做了大量的调查准备,努力反映当代男女“博弈”的现实真相,尽管十分残酷。然而,阎真笔下的女性世界真实吗?主人公柳依依是“类型”还是“典型”?她的悲剧是时代所迫还是咎由自取,以其作为女人的代表有没有代表性?

    有趣的是,本论坛在这次讨论中,男女明显站成两队:男读者多感动多理解,对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和为女性的仗义执言表示钦佩;女读者多气愤多指责,对作家的“体贴”和“代言”不买账、不领情。是女读者基于自身处境反应过激,还是男读者和男作家一样不自觉地囿于无意识的男性中心?这分歧本身也值得解读。

    另外,作品前后两部分的艺术追准也有明显差距。前半部分(发表于《当代》2006年第6期),传统现实主义笔法极富打动力的叙述魅力遮蔽了男性视点和理论困惑;而后半部分(发表于《当代》2007年第一期)单调、单面、急切、重复的叙述,使作品本身和主人公柳依依一样像个疲惫的怨妇,花容月貌渐次凋零,矛盾毛病暴露无遗。

《因为女人》卷首语

    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是逐渐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所谓女性气质的人的,是整个文明。

——(法)西蒙娜•波伏娃

    女性的气质和心理首先是一个生理性事实,然后才是一个文明的存在;也就是说,其首先是文明的前提,然后才是文明的结果。生理的事实在最大程度上决定了女性的文化和心理状态,而不是相反。把女性的性别气质和心理特征仅仅描述为文明的结果,就无法理解她们生存的真实状态。在这里,文明不仅仅是由传统和习俗形成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性别就是文化。

——阎真

【女方】

阎真教授,您做到了什么?

谢琼

    我本来不喜欢动不动就拿些理论作工具来批评一个文本,因为这总有偷懒之嫌。但是对阎真教授我就不能不先如此,谁叫您自己要从一个纯理论的叫板开始自己的小说呢。好,我就从这个叫板开始说起。

    在您的小说篇首,您先引用了女权主义先驱西蒙娜•波夫娃关于“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形成的”的著名论断,然后以自己关于“是女性的生理事实在最大程度上决定了女性的文化和心理状态”的论断与之叫板。先说西蒙娜•波夫娃这一理论已经是半个世纪之前的理论,它所针对的是当时女性仅仅因为“女性”这个缘由就被排除在诸多基本权利之外的社会现实。她的理论虽开风气之先,但并不完善,只是女性主义发展的“第一波”。此后,不论是承认性别差异的“第二波”,还是解构主义的“第三波”,都“男女平等” 的前提基础上,强调了女性在生物属性上与男性的不同,一部分理论家甚至继续认可这一生物属性的差异导致性格气质道德取向的差异。而您在21世纪跑出来,在完全不考虑理论产生语境的情况下和波夫瓦叫板,就像对着当今的飞人刘翔嘲笑他三岁时走路不稳当一样莫名其妙。

    再说您的观点。纵观全篇,您认为是女性的生理事实决定了女性在欲望化社会的彻底失败。这不过就是弗洛伊德那不断为后世女性主义者所诟病的性别观:他以男性带有阳物的性征为参照去定义女性,结论是女性是“缺失的”不完整的存在。他的女性心理学便由此出发。您呢,则以您所认为的种种生理事实作为参照去定义女性,结论是女性是“被动的”和“弱势的”,所以在欲望化社会中必然失败。逻辑论证和弗氏如出一辙。当然,这还不是我反对您观点的理由。您当然有权利这么想。可是您知道吗,从第二波女性主义开始,包括女性主义者在内的诸多学者都对弗氏的观点展开了强有力的反驳,她们一直在做的正是割断女性生物属性与社会定义之间貌似必然的链条。法国的露西•伊利格瑞看到女性的性器官——和男性的单一不同——有多个,因此将女性性征定义为“复数的”,认为女性从生理上来看应该享受到更多重的快感;美国的朱迪斯•巴特勒则干脆认为生物性别特征和社会性别特征没有必然联系。如果您要从当下的理论语境出发,那么您的小说首先应该证明的是女性的生物性征和社会定义之间这一屡被挑战的链条之必然性,但恰恰是这一链条在您的小说中成了不证自明的存在。也就是说,您若想证明自己的观点,本该沿着下列次序证明每一个箭头的因果关系:男性有阳物→男性性欲强→男性无法压抑自身欲望→在欲望化社会男性只爱年轻漂亮;反之,女性无阳物→女性的欲望是被动的→女性比男性更需要他者的爱→女性在欲望化社会必然失败——由此在两性的生物特征和社会定义之间架起一座确凿不疑的桥梁。但是您的错误,第一在于把“女性容颜易老”这一被男性定义的女性伪生理特征和“男性无法压抑自身欲望”这一完全男权的男性社会文化特征当作了两性生物性的“生理事实”,从而直接省去了前几个箭头;接着,您又从这些“生理事实”出发,不加证明就跳到了您最终的关于“男性就爱年轻漂亮”和“女性在欲望化社会必然失败”的结论。我不得不承认您的四级跳功夫令人钦佩,但是如果这些最需要探讨和证明的因果环节您都跳过去了,那您写这部小说还有什么理论探索的意义?您是在用不证自明的结果去证明结果的不证自明性。而在您的小说中这种不负责任的跳跃比比皆是(包括您对性自由观的批判在内),我简直无法一一列举。

    我知道您会以“这都是现实”来反驳我,就像您回答新浪记者问一样:“如果说(小说)太男权太残酷,那么残酷在于社会现实社会氛围,而……作者的责任是写出真相。”好,那我不跟您谈理论了,就跟您谈现实。您要用柳依依为模本,展现知识女性在欲望化社会中必然失败,没有出路(如果有,也只可能是您含糊地提示的“亲情”)。我想请问,您这“必然”和“没有出路”从何而来?您说男人都是看上柳依依的青春美貌而与之交好,所以当青春不再柳依依就必然失败,那在小说中,柳依依除了青春美貌,她还有什么?不要说知识女性所特有的精神魅力她没有,即使是农村妇女都懂的相互体谅、甘苦与共她都没有。您让男人不去爱她有表情的屁股,还去爱她什么?您可以继续说,她的堕落是因为受了初恋那段纯粹欲望化爱情的打击,那我再问,女人——柳依依,她看男人又是什么标准?看上夏伟凯的阳光和帅气,看上秦一星的宠纵和钱财,看上宋旭升的老实和任人拿捏,她看男人就从没逃出过欲望化框架,她看上的男人能不总受欲望驱使吗?最后我要问,您用柳依依来证明“没有出路”,其合理性又在哪里?柳依依她尝试过任何一个像样的出路吗?第一次工作受到性骚扰,我们且不指望她挺身而出对簿公堂,就说简单的换工作,她试了吗?没有,她直接就选择了被包养。上研究生没有钱,她也不想用自己的努力去挣,直接拿了秦一星的钱。婚姻不合,她更没有半点替丈夫考虑的体贴之心,只知道控诉“我们女性”的可怜。这么看起来,我倒觉得柳依依她挺有出路的,好歹还可以凭着青春弄来学费。而所有无此特长的男生们,以及我身边那么多勤工俭学在读书的学生们,他们才真叫没有出路呢。您用一个不去寻找出路的人来证明没出路,用一个不作为的人来证明无可作为,您觉得有说服力吗?而一个不去寻找出路的人,她有什么资格抗议社会不给出路?您也许会说,世风不古,泥沙俱下,女性在当今欲望的漩涡中难以自持,只能随波逐流。那么我要说,任何一个社会都有其堕落的一面,一个人若选择了堕落,就必须承担堕落的后果。柳依依这个人物,本该是警示女性把持自身的反面例证,而不是您同情的对象、证明女性没有出路的范本。

    我知道您还有最后的杀手锏那就是叫屈:我是在为你们女性说话呀。再次引用您对新浪记者的回答:“她们会看到我跟她们是站同一战线的。”可您作为一位著名作家,应该知道同情为何物:同情是一种本身具有优越感的人俯身丢下的关怀。好像一个吃了三个馒头的人转身对要饭的说:“你没有馒头吃好可怜”,您的做法是把男性的种种不合理作为以“现实”的名义合理化,再把女性反抗现实或改变现实的种种可能性像空气一样抹杀,最后反过头来去同情由此造成的女性的不幸。这样的统一战线,对不起,我们不领您的情。

    最后,我本不想谈您小说中的人物塑造,因为这一层面多少有些偏离上文的中心,但是鉴于您在新浪访谈中特地要求大家注意这一层面——“我希望读者对这部小说的艺术品格给予更多的关注,看看一个男性的教授能够将知识女性的心理状态表现到怎样细致入微的程度,看看作者在人物对话和语言想象力方面表现出了怎样的艺术创造性”——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注意一下了。听说您为了写好柳依依,记了两千多条笔记,您又说:“我表现的生活景象是不是真实?是不是具有相当普遍的意义?……我从整体构思到个别细节都是尽最大可能贴近现实去表现生活的,相信这种经验是能够跟读者沟通的。”最后您说,这个人物的刻画,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刻出来的。我想说,坏就坏在这个“刻”字上。柳依依,她在许多细节上都是异常真实的,我也相信许多女性都能从她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但问题就是:她是太多不同人的影子。她的性格不统一,一会儿装纯洁,一会儿精于算计;她的人生没成长,年少时不懵懂,年长时不成熟;她的要求集合了各色女人的要求,要钱、要感情、要忠贞、要名分、要人宠;而自己又懒、又贪图享受、又不专一、又没本事、又想要好工作。除了她的脸、她的漂亮、她的青春是一个人的以外,她的诸多您引以为豪的细节是太多人的,因而不是任何一个人的。这样做了某某还要别人给她立贞洁牌坊的人,她不失败,谁失败?您真是不了解女性而又自以为太了解女性了,才“刻”这么一个超人柳依依。并且,因为她的包罗万象(或者引用您的褒义词:普遍意义),她一定会在细节上引起众多女性的部分共鸣,您就更要因此而得意了。

    综上所述,您的《因为女人》,无论是从您预设的理论靶子、到您自身的论证、到典型人物的选取、到人物形象的塑造、到写作心态,都有着明显的漏洞。但只有一点我不会提,那就是您观点本身的对错。每个人都有提出并坚持自己观点的自由。每一位公民,每一位读者,也都有责任捍卫这份自由。您的观点,既然如您所说,是您在日常生活中听到、看到太多的现实存在,它理应会有讨论的价值和余地。但是,我以为,在以文学的形态来证明或探讨您的观点这一层面上,您可真的没做好。


关于 《因为女人》的问答

丁幸娜

    小引:除了描写柳依依初恋那段文字,《因为女人》似乎徒具文学外观,完全依靠理念推动,成了作者发表关于女性的社会学观点的载体。所以,我更倾向于与阎真进行一次社会学的对话,而非文学的对话。《因为女人》的核心观点是:高知女性的生存悲剧由其生理原因决定:当今欲望化的社会决定了男性更看重女性的青春、美貌、身体和性,所以社会上处处演绎着“色衰恩绝”的悲剧:伴随着青春的消逝,女性就丧失了被爱的资本,被男人们逐渐抛弃,天生渴望被爱的女性对于爱的信仰被现实所摧毁,因此导致了生存上的困境。这是上帝对女人的不公。阎真自以为能以“生理决定论”来对抗波伏娃的“社会建构论”;可惜,小说却缺乏足够的说服力。以下是我与北大某些同学在经过初步的讨论后,对回答部分进行扩充和整理的结果。这并非讨论的实录,只是保留了问答的样式。它基本上能表达我对小说的看法。作为当代的一个女权主义者和小说评论者,我愿意以此讨教于作家阎真,不当之处敬请指正。

    一、反对女性悲剧的“生理决定论”

    问:你认为阎真是一个“男权主义者”?他不是在表达对女性的同情吗?
    答:同情是表面的。《因为女人》等于是说:你们女性的弱势地位、你们的困境是由你们的生理原因决定的,怪不得社会,也怪不得男人。因为男人就是喜欢年轻漂亮的女性,谁叫你们容颜易衰?你们的困境应该由自己负责,这是上帝对女人的不公平。这种女性困境的“生理决定论”,实际上将男性在性方面的强权地位彻底天然化和合法化,同时也掩盖了造成女性弱势地位的社会成因(这种掩盖也可能是无意识的)。所以,我说阎真表面上维护女性利益,实际上是一个彻底的男权主义者。

    问:那么在你看来,女性的困境是由社会造成的?
    答:当然,主要是由社会造成的。中国建国后,政府关闭了妓院,社会风气相对严实,大家也都没有什么剩余财富,所以男女两性在性方面相对平等。80年代以来,由于贫富分化形成了不同的社会阶层;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需要我们格外注意的是,这个时候社会资源在两性之间的分配也不均衡了,两性之间也出现了财富和权力的鸿沟。当然不是所有男性都获益,只是少数男性崛起于大多数人之上,占有了丰富的社会资源,成为了社会的特权阶层。他们仰仗着自身的社会资本,在性方面也成为处于强势地位的、拥有主动选择权的人。

   问:这就是说,男性在性方面的优势地位是由社会决定的?
    答:是的。青春的消逝是所有人的悲剧,而不是女性独有的悲剧。男性在自身的生命过程中,也存在着衰老的来临、性能力的减退等问题。他们的青春价值无疑也在消逝之中。我们这个时代,夫妻双方平衡地位的打破,主要不是由于生理原因,而是由于社会原因:社会资源在两性之间的不均衡分配造成了性权利的不平等。男性随着年龄的增长,青春价值固然消失了,而他们的社会地位、财富与权力却在不断增殖之中(至少增殖的速度会大于女伴或妻子);但由于社会制度、社会分工的原因,女性在无偿承担家务、生育的过程中,青春价值不断消失,社会价值却不见增殖(至少增殖的速度不如男伴或丈夫)。于是,她们在整个社会和家庭中处于劣势地位,面临着丈夫的背叛和被抛弃的危险等。正如小说作者所说,这是一个男权社会。因为它在本质上是个强权社会:在社会道德日益宽松的环境下,青春和金钱的交易更加容易;男性或女性,谁是强者,谁就将占有更多的性资源(这是一种全球性的现象)。性权利的多少,不单受到道德、法律的制约,而且还受到实际地位和权力关系的制约。就总体而言,男性群体拥有更多的社会价值,当然在性方面掌握更多的主动权;而女性只能成为依附性的客体,成为被选择的资源和对象。阎真无视这样的社会成因,就推脱了男性的责任,掩盖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剥削,屏蔽了社会制度对于女性的不利。

    问:也就是说,你和阎真之间真正的分歧,是在女性弱势地位的归因上?
    答:主要是在这个方面,即是说女性的悲剧究竟是男权的结果还是女人的宿命(因为生理原因)。顺理成章的,也就是在解决途径上的分歧。他的女性弱势地位的“生理决定论”,已经注定了困境本身的无可解救性。反正女人要衰老,衰老就被抛弃,能有什么办法呢?最后他认为女性应该寄希望于男性的恻隐之心,期待着他们俯就式的同情和怜悯,以所谓的“不离不弃”为最高境界。我更倾向于“是社会原因造成了女性的弱势地位”这一观点,所以我会呼吁消除制造女性弱势地位的社会根源,鼓励女性自力更生、增加社会价值,争取社会中的强者地位。如果两性之间社会资源的分配能够重新平衡,甚至女性的超过男性的,情况完全不是现在这样。虽然这在短期之内不可能实现的;但从长期来看,还是有希望的。应该说,女性处于弱势地位,被选择、被抛弃,这是一个群体的悲剧。我不是说在将来每个女性都能避免这样的悲剧;但作为一个群体的悲剧,却不一定要由女性来承担。

    问:你所说的崛起的男性,在小说中是指的秦一星、宋旭升之类的人?
    答:是的。从总体比例上来说,这只是少数人。比如一个公司,总有老板,高层管理人员、技术人员,但大多数还是打工仔。富裕的、有权势的、能包上二奶的男人毕竟是少数的,这就决定了像柳依依这样能傍上大款的高知女性一定也在少数。更何况,作为一位高知女性,即使有机会,她会不会选择去当二奶?她也有她的社会资本,将来也可能奋斗成功,所以不一定会去。严格地来说,“高知女性”并不算是整个社会的弱势人群,在一定程度上她们也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小说似乎把高知女性也塑造成了“弱势群体”,但我想那是相对于比她们社会地位更高的男性伴侣而言的。高知女性拥有自己的实力和社会资本,所以并不一定会去出卖自己。说句玩笑话,我们绝大多数高知女性的学费恐怕还得自己掏吧?柳依依这类人不算典型,更代表不了大多数。

    二、反对男性欲望的合法化

    问:你好像说过,阎真将男性的欲望合法化是男权主义者的本质表现?
    答:当然,这是一个男权主义者最本质的表现。他说男性抛弃女性是没有错误的:“作为男性,我对男人也很理解。如果他们的选择给予女性以巨大的伤害,那这种伤害在很大程度上要归罪于上帝。女性一味地骂男人不道德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在小说中,他也拼命将男人的所有欲望都合法化或合理化。因为“上帝要他如此”,他又能怎么样?在这个问题上,他充分利用了“生理决定论”的观点:男性好色是由生理决定的,不能算不道德,这样就在道德层面上就把男性的欲望合法化了。男人有欲望,这不错;但男人也有节制欲望的能力,这恰恰也是上帝赋予的。男性不节制自己的欲望,只不过是依仗着自己在社会中的强势地位,不想节制而已。在这里,他又完全撇开了男性欲望得以实现和扩张的社会原因,归结为单纯的生理原因。一方面,他认为丈夫抛弃年老色衰的妻子是没有道德错误的;另一方面,在他的言论中又表达了对女性的同情。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觉得这种同情多少有点虚伪。与他相对,女权主义者把女性的弱势地位归结为社会原因,要通过反对男性霸权、改造社会来拯救女性。男人有欲望,女人也有欲望,凭什么就你们男人的欲望是合法的,就你们能在社会上肆无忌惮、横行霸道呢?但阎真却反对女权主义。理由是女权主义以男性为潜在对手,“在理念上不符合和谐社会的理想”(《我对女权主义抱有警惕》)。而他所谓的两性“和谐”却并不建立两性平等的基础之上,而是以男性欲望的彻底伸张和女性的委曲求全来构筑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他男权。

    问:还有,小说在婚前性问题上,是否也反映男权主义者的欲望?
    答:是的。据我的观察,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在婚前性之中,虽然身体上受伤害的确实是女性;但最反对婚前性,在心理上受到最大挑战、承受最大压力的却往往是中国的男性,尤其是中国的男权主义者,这与中国的传统道德伦理给予他们的深刻烙印有关。这样的心态在《因为女人》也有深入的表现。阎真认为,宋旭生婚后出轨,与柳依依有过婚前性有关。宋旭生“并不是不愿意好好过日子,据我观察,他只是不愿意女方保有情感的记忆,怕自己的能力覆盖不了前面的记忆。”(摘自《因为女人》)这就是一种深层的恐惧和不自信的体现。正如弗洛伊德在《处女的禁忌》一书中所说:“我们(男性)要求女孩子婚前不得与其他男人发生性关系,以免留下更多的性经历盘踞在她们心中。男人无法忍受在性方面被女友同她以前的男友做比较,这与男人在性方面缺乏自信有关。因此,就男人而言,追求纯洁的处女的心理的背后,实际上还隐藏着男性性方面的不安感和幼稚性。”所以,对于女性的恋爱,“我(阎真)的理想是一眼看准、初恋成功。”(同上)其实,无论阎真和某些男权主义者怎么掩饰,怎么声称是在保护女性的利益,其实质还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某些心理。这和我们女权主义者保护女性还是很不相同的。在婚前性问题上,只要阎真不坚持双重标准,反对不反对,我个人都完全表示理解。但我请作者不要一再以维护女性利益为幌子,来掩盖一个男权主义者的真实宿求。

 三、高识女性以爱为核心价值?

    问:阎真在小说中提出了“爱是女性的核心价值”,你怎么看?
    答:有一次,我跟一个男同学聊天,他说:“你们女人更看重爱情,爱情就是你们的一切。”作为一个女性,我反而需要反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从北师大的本科到现在北大的硕士阶段,生活在我周围的都是一些高知女性。“女性以爱为核心价值”这类说法,我极少从周围的女人口中获得,更多的是从男人们那里听来的。现在阎真也说:“我相信在性心理的差异性方面,女性比男性对爱更加看重,也更加执着。女人需要男人爱她,没有爱就没有幸福。”你可以说,他们是概念先行;但更可以说,这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一种潜在期待,一种假借心理学的名义而实行的在意识形态上的话语建构。为什么呢?实际上,这一命题包含了“男性不以爱为核心价值”这层意思,即男性在爱情方面更为自由,而女性更为执着。女性不能独立地获得幸福,她自身的幸福有赖于男性的给予。这一命题规定了女性比男性更具有依赖性。希望女人依附男性而生活,以爱情或家庭幸福为唯一的核心价值,这是很多男权主义者的潜在愿望。

    问:那真实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女性是否以爱为核心价值?
    答:我相信,爱情是绝大多数人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女性以爱为核心价值”,这样宏大的命题本身很难证明。这正如我说:男性或全人类都以爱为核心价值一样,同样难以给予证明或否定。这样的命题因人而异,普遍的情况则需要全国范围或更大规模的普查来显示,可我至今都没听说过有人做过这个工作。我想,实际的情况也是随着历史的改变而改变的,我们不能忽视历史和社会的因素,而作抽象的、绝对化的判断。在未经事实证明的情况下,与其说这句话是真理的表达,更不如说它是言说者的一种愿望。我相信,女性不以爱情为核心价值,而以事业、亲情或其他为核心价值的人也很多,这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尤其是对于高知女性这个特殊群体而言,她们的世界更大,可供选择的目标更多。而《因为女人》主要讨论的是高知女性。很多职业女性,可能会为了事业而牺牲自己的家庭幸福;但你也不能像小说所说的那样,女人要是爱情不成功,其他方面再成功,也是不成功的,这太男权了!这不过就是说明这类女性不以爱为核心价值,而有其他更为重要的追求而已。即使就爱情方面而言,女性就比男性更为专一吗?请问,武则天当政之时,有多少男宠?唐朝的公主,又有多少是出轨的?唐后期有多少公主因此被幽禁?如果说,其他女性处于弱势地位,在父权、夫权的压制之下,不能动弹;那么,她们这批人就是女性之中唯一有权势能追求和表现自己欲望的人。所以,恰恰可以反过来说,女性对爱情的相对专一和执着,也是受制于自己长期的弱势地位,受制于历史上长期积累起来的男权社会的文化和道德的制约。所以,不能撇开这些单纯归结为生理原因。

    问:你说作者认为女性不能独立地获得幸福,她自身的幸福有赖于男性的给予?
    答:是的。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感觉到小说中的女性(特别是柳依依)会有这么强烈的依附性,离开了男人简直就没法活了,而且这种依附性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女人需要男人爱她,没有爱就没有幸福”。所以在阎真看来,男人给予的爱情和未来的家庭就是女性的唯一出路:女人不结婚、不生育、离开了男人就不可能幸福。他是把女人限定在这条道路上了。因此在小说中凡是脱离了这条道路的女性的其他生存方式,都被他否定了。同时,他又认为女人在这条道路上想要成功也很不容易(他说把激情转化为亲情,只有极少数聪明女人能做到)。反正在他看来,女性死活都没路。如果我理解准确的话,这就是他的逻辑。

    四、不结婚、不生育的女人就不幸福?

    问:他一再举波伏娃的例子。说她没结婚、没生孩子,萨特还有情人,所以是个不幸福的女人。她虽然是个精英女性,却也难逃失败的命运。“波伏娃一生跟随萨特,但萨特从来就没有中断过找别的女人,太多了。”(《我对女权主义抱有警惕》)
    答:这个说法不太准确。阎真可能对萨特和波伏娃两人的历史缺乏了解。他们实行的是自己首创的“契约式婚姻”,这是一种“亚婚姻”的形态,是一种介于婚姻与同居间的新型爱情关系。萨特主张两性关系的多伴侣化,即在主要伴侣外,双方还可以有各自的情人,有偶然的外遇等。波伏娃也赞同这种开放式的两性关系。应该说,这是出于两人共同的、自愿的选择,同时也是对人类婚姻制度多元化的一种贡献。1999年法国正式通过了“亚婚姻”的立法。萨特和波伏娃,是一对浪漫国度的风流情侣:萨特有自己的情人,波伏娃同样也有自己的情人,双方是平等的关系。至于波伏娃不生育,那更是出自于她个人自愿的选择,在《第二性》中你就可以看到她对生育的厌恶态度。不是所有女性都厌恶、恐惧生育,但持有这种态度的女性也不在少数(据说是三分之一)。因为生育本身需要女性承受很多肉体的痛苦和青春的损失,而现在社会对女性的生育还是缺乏足够的经济补偿。不过,男权社会一直在意识形态上压抑女性的这种表达,一旦你说厌恶生育,就给你扣上不正常的帽子。

    问:可能阎真对这个问题有他固定的看法?他认为是女性没办法获得爱情的时候,才选择单身的道路。
    答:对,他有很多固定的看法。他有自以为是的一套逻辑,根本不愿意听女人们说一下自己的看法。我们气愤了,他就说:这是女性不愿意承认她们的困境。可是,实际上,不是我们不愿意承认,而是你说的根本不靠谱。例如,幸福感是一种主观感觉。这些单身的女人到底幸福不幸福?(单身并不意味着没有性伴侣)阎真你不是她们,你怎么知道?请问你对她们做过多少调查?在小说中反正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女性凡是单身都是被迫的,不幸福的。

    问:那你认为那些单身的、或不生育的女性幸福吗?
    答:选择丁克、单身的女性很多,而且都是出于自愿的选择,这正是女性群体崛起、女性社会地位上升的一种标志。但这样的选择要有很多条件作保证。在封建社会,女性就不可能单身,因为她们没有独立的生存能力,必须依靠父家、夫家才能生活。应该说,中国传统的家庭模式,生育和家务几乎都是无偿的或得不偿失的,这对女性本身是不利的。尤其是在婚姻的前半段,25-35岁之间的女性因为生育、赡养、家务等,耽误了工作和自我发展的机会。她们为家庭、为支持丈夫的事业牺牲了很多;但步入中年后,丈夫的事业发展了,社会价值增殖了,就很可能突然退出婚姻,去寻找新的伴侣。这时候婚姻一旦破裂,女性的代价就极为惨重的。即使不破裂,女性也处于被动的、劣势的地位;为了维系婚姻,也很可能忍受丈夫的背叛和外遇。这在《因为女人》中也有反映,例如小说中的周珊这个形象。只不过阎真仅仅归结于生理原因:妻子衰老了。所以,现在很多女性都不愿意选择传统的家庭模式,而宁愿丁克或单身。如果说相对于传统婚姻而言,这些丁克或单身的女人是不幸福的,那么她们为什么会这样选择?为什么丁克、尤其是单身会成为一种世界潮流?少数女人因为感情的创伤、对男性的失望而不愿意走入婚姻,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多数的单身女性恐怕不会是因为这个。有一项健康状况的调查显示,未婚女性健康状况最佳,离婚女性其次,处在婚姻中女性的健康状况最差;而男性则是在婚姻中健康状况最好。这应该能够反映一些问题。在事实上,与一般女人相比,“高知女性”选择抛弃传统家庭模式的人更多。例如,据我所知,在北大的女教授、女学者群体中,丁克或单身的人不在少数。但传统的家庭模式却是很多男人愿意维持的,他们不愿意女人独立或不生育。家庭,与其说是女性的追求,更不如说是男性的追求。我们也可以看到,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在婚姻、家庭问题上叛逆性最强、姿态最激进的,不是男性,而是女性,理由很简单:传统的家庭模式对男性有利,他们是社会的既得利益者。不承认个人之间的差异性,在婚姻制度和生育制度上搞一刀切,规定每个女人都必须结婚、生育,不如此就不幸福,我认为这样的看法不对。在社会还不能保障女人在家庭中的利益时,部分女性又不觉得婚姻或生育是自己的愿望时,我倒觉得丁克或单身未必不是女人的一种选择,一种可以获得幸福的选择,并且这种选择是需要一定资本的。

    问:阎真说:“在现实中我也看到,有女权倾向的女人,在感情上几乎无一例外是失败者。我因此对女权主义抱有警惕,它不会给女性带来幸福”(《我对女权主义抱有警惕》),你又是怎么看的?
    答:是啊。所以不少女性就会追问:“那遵循您的指点,我们女性就会幸福吗?”具有讽刺的意义,阎真的回答是:幸福的几率也很小。那请问我们又凭什么听他的呢?所以,他警惕女权,本质不是为了女人,而是为了劝告女人不要反抗和决裂,要向男权社会低头,维持他们想要的家庭模式。不然,像他问的,将来社会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问:如果按照阎真的思路,爱和家庭是女性的唯一出路,那女性应该怎么做?
    答:在阎真看来,女性是弱势群体,妥协才是幸福之道。女性应该向强权社会低头。在婚前约束自己不发生婚前性(这一条更多是面向女性提出的要求,而非男性);在婚后应该争取把激情转化为亲情,要忍受和包容男性的放纵,要力争维持一个不破裂的婚姻。如果能得到丈夫的不离不弃,那就是一种成功。丈夫如果能不离不弃,年老色衰的女人们应该感激涕零了!像秦一星这样包二奶的、但没有抛弃妻子的,在他的笔下,那绝对的是个正面人物。

    五、柳依依能代表中国的高知女性?

    问:阎真认为,是男性的日趋欲望化,造成了女性以爱为核心价值的不能实现。你怎么看?
    答:我不同意这个看法。《汉书•外戚传•第六十七上》载,汉武帝宠幸李央央,但李央央深富自知之明,她说:“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她临死之前“形貌毁坏”,至死不肯见汉武帝一面,说:“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我只需再添一句:“恩绝则恨生”。《因为女人》就成了这句话的形象化阐释。柳依依有的也只是一张脸蛋,最终“色衰恩绝”,不就是她的翻版吗?所以,某些道理可以说是古今无别。古代帝王比今日更甚,而且有社会制度的保障。不是说今天社会“欲望化”了,女性才处于这样的地位,而是社会从来如此。无论男性或女性,谁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异性?男性有选择权,就是依仗自己的强势地位。今天的社会,已经比古代好很多了,至少女性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问:柳依依能代表中国的高知女性吗?
    答:她有什么资格作为中国高知女性的代表?说她是个高知女性,简直是对这个名词的玷污。她婚前做情人,靠着一张脸蛋混饭吃,惰性和依附性比没有文凭的女人还强。除了会享受和玩乐,除了有张脸,什么都没有。婚后也没有丝毫奋斗精神,在事业上毫无作为。很多人看完小说就在怀疑,作者这是在写一位“高知女性”吗?我们现代女性含辛茹苦奋斗了多少年,希望成为能拥有自己意愿和选择权的主体(而非被决定的客体),希望能争得做人的权利(而非物质与资源)。而今天的柳依依,自称是高识女性,却贫穷到只能出卖自己的青春和身体。说她是高知女性,简直是对这个名词的玷污。《因为女人》用她作例子,很容易让人产生“活该”的感觉。男人们看了会说,“你看看,只知道吃喝享乐、出卖青春的女人们,最终青春耗尽了被抛弃,真是‘活该’啊!” 作者所谓的困境、所谓的女性没有出路,倒是适用于他自己所制造的这类人物。

    问:像柳依依这样的人,在现实中还是存在的吧?
    答:我的看法是,像柳依依这样的高知女性确实是存在的,但就人数比例而言,肯定是极少数的。中国有多少大款可以包养这样的女性?这我在前面已经说过。还有,比如小说提到的堕胎,肯定是有这样的人在做,但你不能扩大到大多数。所以我说,柳依依作为高识女性形象的生活经历不够典型,不能说她具有极大的普遍性。

    问:那么,她的没有出路就不代表高知女性没有出路?阎真所说的女性的困境是真实的吗?
    答:女性是有出路的,但却不是阎真限定下的那条出路。女性能够通过社会价值的增殖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吗?女性能够成为社会的强者吗?女性不结婚、不生育、不建立家庭就一定不幸福了?如果说女性离不开男性,男性不是更离不开女性?女性不以爱为核心价值,追求其他目标,就不行了?所以,小说所言的困境,很大程度上是作者自己制造的。阎真自己先把路一条条封死,然后告诉你说:这就是困境。女性更多的,不是惨死在现实的刀刃之下,而是惨死在阎真的逻辑之下。以少数具有依附人格的女性仅仅依靠出卖自己的青春、没有奋斗精神、最终“色衰恩绝”的悲剧来佐证大多数目前正处于自我奋斗状态、有事业有雄心、争取主宰自己命运的高知女性的绝对没有出路,这难以令人信服。我们承认,目前中国女性确实处于弱势地位,仍然不能避免种种悲剧。但作者所认为的改变女性命运的方法(成功几率极少地把激情转为亲情,留住丈夫),也纯粹是无稽之谈。女性确实是弱势群体,但小说所制造的没有经过抗争、没有为争取自己的幸福而奋斗、没有寻找过其他出路的所谓的“困境”,也缺乏说服力,丝毫不能让人同情。

    问:那么,单就艺术而言,小说是否成功?
    答:《北大评刊》论坛07年,在仅仅看到小说前半部的时候,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因为前半部有它的细腻和体贴在,尤其是写初恋的那段文字。但看完后半部,就没人再叫好了,因为小说中的柳依依后来几乎成了一个符号,小说也完全依靠作者的理念在推动。柳依依是这个小说的核心人物,如果说这个形象的塑造是失败的,那么整个小说无疑就是失败的。应该说,作者确实想写高知女性,但抓取的柳依依不是典型;小说试图拿高知女性开刀,但却没有让人感觉到它是一部呈现高知女性生活的小说。它所描写的女性人群是没有特征的,似乎是在写一般的女性。写高知女性是表面的口号,却没有落到小说的具体层面上。小说对高知女性的生活缺乏全面的、立体的呈现。居里夫人曾经说过:在男性的视野里,女性只有两种功能:性和生育。而小说描写的柳依依也局限在这两个方面,进一步地说,作者对于女性的理解恐怕也停留在此。柳依依是一个扁平的、生理化的女性形象,从刻画的外部世界到心理层面都是如此。很多高知女性的非生理化特征和生活经历在小说中都没有得到呈现。她是高识女性,总该有一技之长吧,这一技之长在小说中体现在哪里?她是高识女性,总该有自己的智慧、手段,有自己的经历、品格和精神魅力吧?这在小说中又体现在哪里?在性格上,她是高知女性,却比没有文凭的女人依附性还强。在经历上,例如写她考研,谁都知道考研艰苦。贪图享乐的她为什么去考?她是否还有其他上进的品质,或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在考的过程中她的心理状态如何?如此等等,作者都轻松地一笔带过。抛开这一切不谈,我的阅读直觉也告诉我,她不像是个高知女性,倒像是一个没什么文凭、靠脸蛋混饭吃的公司小职员;即使是她是个小职员,也不是一个立体人物。我想,人物缺乏现实感、单向度化、生理化,原因就在于作者缺乏对高知女性的全面而深入的理解,没有真正进入到她们的生活之中(即使柳依依这样并不典型的高知女性是存在的,作者也缺乏对她的足够了解),而是靠自以为是的理念推动小说。这是小说失败的重要原因。


以“体贴”的姿态倾听女性心灵的碎裂声

徐 妍

    身为大学教授的作家阎真继长篇小说《沧浪之水》后,再度将意义世界的颠覆作为小说的书写对象。不过,与《沧浪之水》以疏离的立场展现男性理想被强大现实摧毁时的惨痛不同,最新长篇小说《因为女人》则以“体贴”的姿态安抚女性精神、心理创伤。

    小说着力剖解女主人公柳依依在市场经济时代从“淑女”到“怨妇”的心路历程。男性视角的体察可谓细致、深刻,为当下女性生存状态提供了另一种图景。特别有趣的是,每逢小说中的女性濒临困境时,作者总是处理得小心翼翼、充满体恤。为了减轻柳依依“转型”的疼痛,小说甚至安排一位成功人士秦一星全程陪同。小说中,秦一星既是柳依依的情人,又是其情感监护人。他能够像分析股市行情的炒股高手一样代替柳依依权衡婚嫁盈亏。

    但是,如果以为这种体贴和同情是对女性梦想的认同或纵容,那则是对作品的彻底误解。纵然小说没有施展太极的拳术维系男性话语所确立的秩序,也还是选取了柔道的招数碎裂女性的梦想。而小说之所以始终以体贴的姿态耐心地倾听女性心灵的碎裂声,是因为它试图逐个、逐层地颠覆本土女性写作和西方女权主义联袂发起的行动和主张。

    小说的扉页醒目地将作者的女性观与西方女权主义代表人物波伏娃的话语并置在一起,显然是对西方女权主义纲领性理论进行质疑。这种质疑之执拗或许超出作者的意识之外。因为在作者看来:这部小说创作的内在动因源自现实生活的真实性,而非源自任何一种主义。小说的确尽可能地忠实于作者的记忆,正如作者说,“这些年,他看到了太多的事,听到了太多的事。” 小说中,无论男人与女人的周旋,还是女人对男人的依恋,在经验世界中大多触目所及,并不新奇。然而,对于小说而言,情节越坐实,就越背离小说的方向。事实上,作者的意图始终统领其间,潜意识渗透其里,“体贴”女性不过是一种叙事的姿态,通过女性心灵碎裂的讲述来重新收复男权的领地,才是作品的“意义”。这样,这部小说虽然结构简单、生硬,语言也有粗糙之感,但却始终让男性中心价值观念支配着小说的叙述世界,包括人物的命运。小说不仅塑造了男性话语心仪的理想化女性——淑女的纯情、情人的激情和妻子的亲情,而且宣告了女权主义在当代中国的彻底破产——阿雨的人生失败、苗小慧的游刃有余形成鲜明对比,证明了男权世界的强大。按照这样的叙述立场,小说将现代女性观从精神文化的内涵退回到生理性的基点。于是,贯穿小说的主线是柳依依的三个季节:初恋的季节、情人的季节、婚姻的季节。每一个季节都被绑定在男性身上:夏伟凯时代的身体启蒙、秦一星时代的社会启蒙、宋旭升的家庭启蒙。无论柳依依如何挣扎,整个挣扎的过程如何一唱三叹,均屈从于女性的生理性限定而最终无奈地皈依亲情——姑且不说这种利益共同体组成的关系是否可以称为“亲情”。

    这样的情节设计似乎很像一个命运的“连环套”。倘若在拆解这个“连环套”的谜底时,万一有人问,女性回归到生理性本身,是否就是女性回返自身的明道?一个将舞厅、雅座、包房、宾馆作为主打场景,惟独将校园虚设的处理方式是否就是小说的真实?某类小资女性寄予在成功人士身上的中产之梦是否能够代表女性的理想?随着这些问题的追问,这部小说就大煞风景了。不过,在这样一部男性话语为中心的小说里,如此多的担心纯属多余,因为大多数男人们一心想的都是:男人只有“优秀”和“不优秀”的区别,如我这样“优秀”的男人是多么值得女人牺牲了自己去爱啊。问题是,即便女性的天空低到尘埃中,女性精神中那一点“地母”的根芽也会不屈从地提出质疑:什么是男人所说的“优秀”?

【男方】

性别言说的实践和困囿

张光明

    阎真处在男性的生理事实基础上,通过对女性进行漫长而艰难的探索,其长篇《因为女人》跨越零七、零八年刊发于《当代》。该作品无论从文学,还是从社会性别文化,尤其是女性主义方面都引起了一场激烈的讨论。作为一位业已成名的实力派现实主义男性作家如此果敢而自信地探讨女性这个敏感的话题,无疑备受关注。阎真在广泛收集和分析资料的基础上,运用现实主义的手法,稳妥持重地书写了具有普遍意义的女性柳依依的情感体验和生命历程,展现了欲望社会/文明下女性情感、理想处处受堵的无奈和她们艰难地寻找生存缝隙的韧性。作者诚恳地靠近女性,以理解和同情的态度来揭示这个严肃性的问题,并提供自己对于女性挫败的原因和出路的理解(“欲望化的社会现实造成女性的生存困境,因为她们的青春不会永久。”“激情总是会消失的,亲情培养起来了,就是幸福的空间。”)。
   
    作者开篇对波伏娃的理论挑战就显示了作者的雄勃之心,随后作者以柳依依为中心,设计了三个女性苗小慧,王安安、阿雨和三个男性夏伟凯、秦一星、宋旭生来整合和架构柳依依的情感与心理历程。初恋时节,柳依依绵密幽微的心绪,作者写得细腻真切,收放自如;情人和婚姻纠缠时节,柳依依情感和心理的隐曲怨婉也写得丝丝入扣。三个男性都代表着欲望,尤其是对“年轻漂亮女人”的占有的欲望,三个女人更大程度上是靠着“年轻漂亮”的先天资本来延续生活(王安安不明显,但她也是自知“不漂亮”无奈下的另一种选择。) 她们会一直感叹“青春易逝”的怅惘,在无奈的生理事实下自悼自哀地艰难生存。这里有作者对欲望社会的批判,对女性先天“原罪”的同情,其实也有对女性本身欲望的批判:她们也是在欲望社会下不择手段地、自私甚至自虐地追逐欲望的满足(物质的、情爱的)。在欲望左右下,情感和身体的过多经历,使她们在青春完全失去后将面对更加严酷的现实,她们的出路变得极为狭窄。这也隐含了作者对女性主义的一种悲观性的看法:欲望化的社会/文明里,人(女性)不由自主的欲望追逐和真正自由的不可能实现。作者以悠缓平稳的叙事笔调书写这一群坠入尘埃的凡人的情感故事,寄予了他对欲望社会/文明诚恳和无奈的批判,以及对女性历史的挫败感和天然的无力性的深切的同情与理解。作者和他笔下的柳依依共同体验着心理和情感的波动,众多的读者也不由自主地被触动,轻轻滑入柳依依的情感世界,感受特定时代社会里笼罩人生的瘴烟迷雾。阎真是以自我的良知和问题的意识来剖析女性,细腻饱满甚至过度的情感捕捉(渗入),使作品具有了现实的警醒意义。这个情感的启示录,为世人尤其是女性朋友提供了有价值的思考。

    作者深切的同情和理解也许根本得不到女性普遍的认可,她们反而把阎真看成是男权的代言人。每每当作者语重心长的说“我们女人……”时,也许会有很多女性鄙夷地自语“你们男人……”,这种结果也许作者始料不及,他必将面临许多女性一连串的激烈的质疑和拷问:你了解女人吗?纵然柳依依普遍存在,但她能代表所有的女人吗?女人除了青春资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吗?女人天生的生理特征就使我们低人一等吗?我们只有堕落中存在吗?我们女人都是像柳依依一样在单纯的情欲和物欲中消耗自己的生命吗?如此单调、自甘堕落的柳依依,我们女性也很鄙视她,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你们男人的同情也真是太自以为是、矫揉造作了吧,到底你们男人居心何在?……众多的女性伤透了心。作者面对这些问题也许难以辩驳,一种强烈的冤枉感油然心生。因为有的质疑和拷问完全超出了文学(内部)的范畴,已成了社会问题。然而这毕竟是由作品所引发的,作为现实主义的实力派作家有必要更有责任承担这些质疑和拷问。阎真是这样努力做的,只是他做得还不够好,所以也引出了作品本身存在的问题。这有自身的原因,又有时代社会的原因。


现实主义叙述魅力的成功展现

——评阎真长篇小说《因为女人》(上)

谢俊

    当年曾以《沧浪之水》写透知识分子的作家阎真,在《因为女人》里将力气聚焦在了“女人”身上。作家显然雄心勃勃,在作品的开题处就向女性主义大师波伏娃宣战:女性气质到底是生理事实还是社会建构?女性的悲剧究竟是男权的霸道还是女人的宿命?然而以一个男性知识分子的所思所想,试图参悟“女人”的莫名奥妙,意旨虽大,却难免让人心生疑窦:这个作品当真能写透女人而不陷入一种粗糙与偏执么?。

    然而故事一经展开,却是如此的行云流水,曼妙婉转。有别于女性主义作品的咄咄气势和极端经验,这个小说从一个普通女人的平凡人生写起,本期刊出的前半部分讲述了这个叫做柳依依的女子在大二以后四五年见的美丽年华,从拒绝霍经理的诱惑时的骄傲到找到一份纯真的校园爱情时的明媚;从不断被男友突破身体防线的惊慌,到发现男友背叛后的不舍与决绝;从曾经沧海后对待男人的狡猾与漫怠,到事到临头还有着对平庸与苟且的不甘;再从走出校园漂泊城市时心灵的孤寂与渴望到对一夜欢情的恐惧与迷失……小说确实在讲述女性的悲哀,讲女性青春与身体的悲哀,落花流水春去了,却一点点真情实感也抓不住。

    或许女人未必真如柳依依那般耽于幻想、溺于感情,或许作家对女人意见实在过于执拗而偏狭,然而这些都无法形成对小说的诟病,甚至作品中很多明显的时代错误也被大部分读者轻易放过,因为这实在是一个以假乱真的作品,它的迷幻力让读者不自觉地追随着柳依依在都市的幻影里沉醉、破碎和流逝,让读者在柳依依的故事里意乱神迷、或喜或悲。小说的好处正在于它的通透和细腻,它几乎抓住了每一段典型的感情经历,抓住女性普泛的情绪,这些故事和情绪又能低到尘埃里去,每每落在我们这些凡人日常的周侧,于是当小说最终刺入女性生存骨子里悲凉中,那一份浮华与悲哀也就不仅仅是柳依依的了,它抓住了读者的内心。于是小说对人物心理和情感的细腻捕捉与反复濡染,读者就仿佛读到了自己在似曾相识的场景中的所思所想,而这些痛楚往往在生活里为我们所耽溺所逃避,当小说家以近乎自然主义的方式精确再现它们,一种恐惧与感伤便一下子刺入了我们尘封而麻醉的内心了,我们便仿佛在读自己的刻骨铭心的故事。

    这个作品显示了现实主义强大的叙事魅力,日常细节的仿真和微妙情感的捕捉麻痹了小说思想、语言的陈旧和它教唆的意识形态,这实在是非常成功的叙事作品。


虚妄的典型与片面的沉溺

——评阎真《因为女人》(下)

闫作雷

    阎真的长篇《因为女人》(续)承续上部中柳依依情感、心理的变化逻辑继续展开。续篇中的柳依依越来越现实,也越来越迁就和屈服。作者仿佛试图证明一个所谓的“均衡”理论:女人的青春与美貌均衡于男人的成熟与成功。秦一星的成功和体贴、关爱让柳依依觉得得到了暂时的幸福和感情的依靠,但即使在这种均衡中,作者也让我们看到了物质和性的决定作用。而宋旭升与柳依依从来就没有均衡过,还没“出息”时的宋旭升无聊、无趣,而“出息”后的宋旭升由懦弱变得强硬,柳依依和他的主被动关系发生逆转;同时伴随的是柳依依的青春不在和只能靠女儿维持的婚姻。由秦一星到宋旭升,柳依依完成了从情人到弃妇的角色置换。在秦一星那里得不到婚姻,在宋旭升那里没有爱情,柳依依承受了这种残酷的现实存在。即使均衡,也会被打破,而受伤的总是女人,最后只能感伤、缅怀、无奈、怨恨。也许这正是作者意欲表现的女性的困境和无法承受之重。不同于《沧浪之水》中池大为转变后的如鱼得水,柳依依每一次的情感遭遇,都让她对社会对男人产生绝望感,逐渐由抱怨而憎恨。作者说女性的生理事实决定了女性的文化和心理,如果说爱幻想、渴望爱情,青春美貌是一些生理存在的话,那么柳依依灵与肉最后的双重失败和双重得不到便会给她以致命的打击,剩下的也就只有怨恨了。

    作者以一种绝对和偏执的方式将本质赤裸裸地撕开、呈现。续篇中似乎所有的女人都是一种物质性存在,而男人尤其是成功后的男人都是猥琐龌龊、低俗不堪的雄性动物。在这个动物庄园,在这个男女博弈的战场,看不到真情与真爱,纯情与理想变得苍白与矫情。小说的叙述是急切和不加控制的。男性基本上没有心理描写基本上都是负心汉基本上说的不是人话,女性的声音只有一个声调,其实也是作者的声音,她们都以天下女人的福祉为己任,论述自己的无辜无奈及男人的无耻无情。而且在行文中还会经常出现一句作者将心比心的忧虑:如果你也有一个女儿的话……某种程度上,与柳依依发生关系的那些男人的不道德,反过来也证明了柳依依自身道德的可疑性;同时也说明了柳依依、苗小慧、阿雨时常挂在嘴边的“我们女人”的虚妄性,她们顶多是一个类的存在,并不足以构成代表“我们女人”的典型,在这个滴水中是无法看到整个大海的,因此,作者的整体立意与构思就显出悬空与虚妄来。

    作者说《因为女人》所写的都是非常现实而普泛的当下存在,但如果以传统批判现实主义的标准来衡量,那么《因为女人》就相差太远了。传统批判现实主义在典型塑造的同时力求客观地呈现现实,当然在客观呈现中不乏作者的价值判断。哈代在写苔丝一步步走向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毁灭时,有对那个社会的强烈批判,有对无法抗拒命运的悲壮抗争,同时也让读者看到了苔丝自身的致命缺陷。而阎真的叙述则是完全沉溺其中,“入乎其内”但不能“出乎其外”,不错,作者是在反思与批判,但纯主观地沉溺其中也使理性一步步丧失。作者被柳依依牵着走同时还想牵着读者走。随着柳依依怨恨的升级,作者实际上也成了语言上的怨妇。当柳依依盲目抱怨一切而对自身不作一丁点反思时,作者的批判也就显得非理智而陷入一种疯癫的歇斯底里状态,甚至变成了一种刻意破坏“和谐”的无端憎恨,同情也就变成了狡辩。如此看来,阎真的现实主义毋宁说是一种“怨妇”式的现实主义。

    虽然如此,作为一部关注当下女性的问题小说,作家的责任良知和问题意识让人敬佩,这也使作品具有现实的警醒意义,引人深思;作品打动人的是作者对女性心理的细腻描绘对情感变化的细致捕捉,稳扎稳打,那些朴实的字句和对话有着格言和警句般的力量触到人心最柔软的部分,让人感叹不已。情感的力量已经足够强烈,或许作者觉得不让那些“类”的语言过度泛滥,则不足以增强读者的领悟力和作者论证的力度;这种急促和情感的忘我投入多少损伤了作品的自然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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