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南方来信 南方美术 南方文学 南方人物 南方评论 南方图库

南方文学

张承志:雪路(短篇)

2012-09-29 19:46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张承志 阅读

\

张承志一九九七年在河州的旱渴大山

    前方一片黑濛濛。雪原即使在这样晴朗的夜里,也象弥漫着雪粉一样,什么也分辨不清。他摸着黑,把沙狐皮的帽耳又系了系紧,回头望望白狮那儿,只见一个微微发红的烟头在闪着亮。那小子真能抽,他想。他试探地用脚趾头舐了舐毡筒里垫的马鬃,都冻得梆硬的了。可真冷,他抬眼瞧了瞧那浑沌的夜空,冻得粘在一起的眼睫毛轻微一扯,眼皮随着一疼。那小子真能抽,一直没见他灭了那烟头。这么个抽法,走到陶森泡子得抽他妈两包。尖厉的寒风似乎远了些,隔着皮帽耳,他只听见均匀的呜呜声。他也慢慢地从怀里摸出一支“战斗牌”。我也抽,妈的,早抽光早算。省得看白狮子那副涎皮赖脸地要烟的讨厌相儿。牛车颠簸了一下,他瞟了瞟——眼皮没动,不然结冰的睫毛又要拔掉——驾车的那头大牛,狠狠划了一下火。火苗却被风、被冻透骨头节子的寒气吞熄了。妈的,他又更小心地划了第二根。那伙臭鞑子最喜欢朝人伸手要东西。火苗照亮了袖口补丁上的一层薄冰。他看了看雪地,雪地在夜里是灰黑色的,稍显些暗红。睫毛又被拔了一下,他举起手,用指头贴住眼皮。眼皮不疼了,一点点儿水沾在手上。他放下手臂时觉得胳肢窝那儿似乎开了点儿线,冷飕飕的。他恶狠狠地吐出了第一口烟。烟倏然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里。

  谁都知道白狮子不是好东西。游手好闲,不会抓马,不会放羊,更不用说自己祖传的那些实打实的木匠手艺。牛车真颠,屁股下头那点热乎气儿都晃荡掉了。什么都不会,所以那小子活该夜里雪地里出来拉硝,就象口里那伙子拾大杠、埋死人的下三烂一样。他又吸了一口烟,不,白狮是自个儿争着来干这份鬼都不干的活儿的。听说这小子为来拉这趟硝还跟他哥打了一架。烟已经剩下不长的半截儿了,他开始细细地品尝这暖人的烟味儿。在这种地方混,连个带女人的毡房都没混上,算什么蒙古人。呸——他吐掉燎着嘴唇的烟屁股。没准儿,那小子争着来拉硝,是为着叛他妈的国吧?他懒洋洋地想着,斜靠在车杠上。这雪地迷迷茫茫的、看不清却又使人觉得光溜溜的。得防他一手,陶森硝泡子就在边界线边上,闹个事儿不是玩的。万一那小子一溜大吉——他小子可是熟门熟路,以前因为跑到线儿那边偷过木头,“文化大革命”时落了个“国际小偷”的帽子。想想,国际小偷还有干不出来的事儿么?而且那小子又一没房子二没老婆。

  没老婆?还管人家呢,你自己不也他妈没老婆?他烦了,又摸出一支烟卷。这回只划了一根火柴。他听见木头车轮子歪歪斜斜地碾过了一个雪下的獭子坑。前天白海宽回来了,说家乡这阵子娶个媳妇得掏一千——还是丑的。牛车又重重地颠了一下,屁股下头不光跑了热气,而且颠得生疼。这老牛,你他妈的卖的什么傻力气呀!

  晃荡了约摸两钟头了。周围显出不是黑泥巴地而是灰蒙蒙的厚雪地了。在淡淡的暗雪映衬下,他瞅见那头锯了半截角的大黑牛正精神抖擞地大步走着,带劲儿地甩着半截犄角上拴的缰绳。

  他不满地瞟了那庞大的黑影一眼——哼,有种你就再快点。拉你上屠宰厂那天,有种你也走这么快。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没意思。“我的那小花马,哥哥我——”唉,不哼了。如果连这支《小花马》也唱得没味,那就不能再喝了。他闭着眼,只凭这牛车的摇晃,就能猜出这尾车上的红鼻子牛正被拖着跑。狗东西——他恶狠狠地咒着领头车上的丁老壮。你急什么?又不是去找女人。这种夜晚,冷得刺骨但又不刮风。更没有下雪——照理说该去找尼码或者是巴依拉喇嘛家的儿媳妇。不过,那有那的麻烦。还是出来拉硝吧,省得在家里生气。这茫茫的黑夜,茫茫的积雪多让人痛快。牛车可以爱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只是天冷得受不了——今年冷得太奇怪了。秋天里他就猜到了准会有个难熬的厉害冬天。那时草根上还带着绿色,草尖儿就又白又干,可以一下子折断。他把狼皮垫得舒服些,朝暗夜吹出一个烟圈。慢慢走有多好。这种冬天,又是这种黑夜,无家可归的人最好就是赶夜路。走啊走,天黑黑的,什么也不说,也不想。只管抽着烟。尖锐的风哨在空中掠过,地上却没有起雪——是个好夜,虽然太冷。

  丁老壮根本不会赶牛车。汉人会什么?牛车都不会赶。听说这个丁不是汉人,而是,而是什么呢?难道不是蒙古人,还能不是汉人么!他盯着前面五辆勒勒车压出的深雪中的辙迹。能这样赶牛车么?六辆车,一百五十里路,那头锯了角的巨大的黑牛会把后面这五头牛拖得吐出白沫子。等一会儿要教训教训那家伙。漆黑的天上,今晚没有月亮,他懒得去算月亮应当在哪天升起来。他盯着蜿蜒的勒勒车队在大雪原的黑夜里蠕动着,好象也能看见空气的寒冷在缓缓降下。住在哥哥伯依纳的家里真不痛快,他咯咯地咬着牙。昨天嫂子居然不给他烧茶。牛车又蹬蹬地颠蹦起来。笨家伙!狗屎!难道你不会拉住那根绳子吗?“嗬——喂!”他愤愤地朝天吼了一嗓子。用不着欠身起来朝前吼,反正他应该明白我是在教训他。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昨天他去赶牛,一天从黑戈壁跑了个来回。回来时牙齿都快冻碎了。而嫂子却只顾在角落里缝花边,她是假装在缝。风呜呜吹着,他觉得腰冻麻了,翻了个身,把烟头叼到嘴角上。

  是呗,是呗,他想。拉硝泥也行,打深井也行,就算跑到“一辈子只敢去一趟”的宝格塔去运木头也行。日子总得捱着过。尼玛的蒙古包到底不是你自己的。找她只有等到住进夏营地,毡包连成片,虱子都快活地串门的时候才方便。他讨厌帮哥哥放羊,何况那还是群改良羊,最难看的牲畜。一看它们吃草他就倒胃口。走呗,他慢条斯理地把一支烟接在燃着的烟屁股上。走呗,这么歪歪地倚在勒勒车上,走到天外头、地边上都行。他深深地把烟蒂的辣味吸进肚子里。

  现在牛车行驶得均匀了。也许那个家伙,那个丁,听见吆喝学乖了。要不就是勒勒车队已经走完了乃林戈壁那坑洼不平的碱地。估计那打头的大黑牛正摇晃着断犄角,沉着气走呢。走吧,前头是一百里宽的伊和塔拉,这么深的雪,够你走的,他想。

  黑夜低低罩着这一望迷朦的雪原。怎么停下来了?他很奇怪。他听见扑通扑通的毡靴踏碎雪地的声音。“丁!怎么了?”他问。原来丁老壮找不准方向了,让他去坐头车。

  狗屎,他暗暗骂道。傲慢地伸伸懒腰,从车上下来。他束束腰带,提起装食物的黄羊皮口袋。他轻蔑地打量了一会儿丁老壮的脸。真是狗屎,他想。他满不在乎地朝头车走去。

  他怎么也睡不着。换到尾车上已经抽了三颗战斗牌,心神不定,真冷呀,天亮前保准更冷。在这块草地上混可真不是容易的差使。

0

热点资讯

© CopyRight 2012-2023, zgnfys.com, All Rights Reserved.
蜀ICP备06009411号-2 川公网安备 51041102000034号 常年法律顾问:何霞

本网站是公益性网站,部分内容来自互联网,如媒体、公司、企业或个人对该部分主张知识产权,请来电或致函告之,本网站将采取适当措施,否则,与之有关的知识产权纠纷本网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 移动端
  • App下载
  • 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