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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的读书兴趣和文学接受

2018-11-01 09:11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 作者:刑小利 阅读

陈忠实

陈忠实谈到自己的阅读时说,“几乎所有阅读都不过是兴趣性的阅读而已,都只是为了增添知识,开阔视野,见识多种艺术风格的作品”。对于一个作家来说,阅读既是一种生活兴趣,同时也包含着关于创作的准备。要完全弄清一个作家的阅读情况是困难的,因为他的一生阅读范围可能很广,根本无法准确把握。但是,通过对这个作家曾经产生过特别影响的阅读进行一定的梳理,可以看出文化传统、文学传统以及时代的文化背景和氛围是如何对一个作家产生重大影响的,可以探知这个作家的某些精神来源和脉络。

陈忠实生长于他的故乡西安灞桥农村,也是在乡村读的小学和中学,他对乡村生活有特别深刻的体验和感情。一个人的阅读兴趣,与其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有着密切的内在的关系。早年,陈忠实由于时代背景、文化视野和生活范围的限制,除了上学的课文之外,他自己选择阅读和接受的都是当时描写农村生活的小说。

赵树理、刘绍棠、柳青、王汶石等,都是他喜欢的作家。现代作家作品也读过一些,高中时期到毕业回乡,他先后读过茅盾的《子夜》《蚀》、巴金的《家》《雾》《雨》《电》、郭沫若的《少年时代》,还有李广田的散文集等。

值得注意的是,陈忠实早年的阅读主要以小说为主,很少见他提过散文、诗歌和戏剧,更不要说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以及历史、哲学、文化一类书籍了。诗歌和散文或者干脆说诗文,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多的属于知识分子型作家的雅好。陈忠实的文学趣味不在这里。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在潜意识里给自己定位为一个小说家。

陈忠实早年的文学阅读塑造了他的文学理想,也塑造了他的文化心理和审美心理。他的文化心理和审美心理最终凝结为一点,那就是乡村——乡村生活和乡村情结。1982 年7 月,陈忠实结集出版的第一本书也是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就名为《乡村》。

陈忠实对世界文学的关注自少年开始,1958年的暑假,陈忠实阅读的第一部外国长篇小说是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这也是一部与乡土有关的小说。肖洛霍夫及其创作的顿河哥萨克乡村小说给陈忠实的文学思维和文学气质以极其深刻的影响。

进入青年,1962年,陈忠实高考名落孙山,回到老家做乡村教师。当确定把文学创作作为理想追求的时候,他从灞桥区文化馆图书室借到肖洛霍夫的另一部长篇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这部描写苏联实行农业集体化生活故事的作品,陈忠实读起来感到一种可以触摸的亲切,其中一些情节常常让他与身处的农业合作社的人和事联系起来,设想如果把作品中人物的名字换成中国人名,似乎完全可以当作写中国农业合作化的小说。

由此陈忠实的阅读视野从苏联移往西欧:法国,西班牙,英国。没有目的的阅读给他的审美判断和艺术思维带来潜在而深远的影响。

“文革”中期,陈忠实被借调到公社帮忙,遇见了上初中时的地理科任老师。这位老师已经升为他们公社唯一一所中学的校长,但遭批斗。公社现在要恢复瘫痪多年的基层党支部,这位老师也被借调来公社帮助工作。闲聊时,这位前校长说,来此之前一直没有被重用,在学校当图书管理员。听到这里,陈忠实心里一动,提出借些书阅读。老师说学校的图书早已被学生拿光了。陈忠实不甘心,说总还剩一点吧?老师不屑地说,偷剩下的书在图书馆墙角堆着。陈忠实说服了老师,晚上骑着自行车悄悄进入校园,打开图书馆的铁锁,也不敢拉亮电灯,用事先备好的手电筒照亮,找到墙角那一堆大多已被撕去了书皮的书。结果喜出望外,陈忠实居然翻拣出了《悲惨世界》《血与沙》《无名的裘德》等世界名著。他把这些书装入事先准备好的装过尿素的塑料袋,拿出来后捆绑到自行车后架上,骑车出了学校大门,一如做贼得手似的畅快。老师再三叮嘱他,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这些书。陈忠实发誓,即使不慎被谁发现再被揭露,绝不会暴露书的真实来处,打死都不会给老师惹麻烦。

陈忠实后来回忆说,一天忙完之后,晚上洗罢脚,插死门扣,才敢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一本被套上“毛选”外皮的翻译小说,进入一种最安静也最冒险的阅读。院子里不时传来干部们玩扑克为一张犯规的出牌而引发的争吵声。最佳的阅读,则是下乡住到农民家里的时候。那时候没有电视,房东一家吃罢晚饭就上炕睡觉了。在前屋后窗此起彼伏的鼾声里,他毫无戒备地进入并畅游于小说世界。就是在这种没有功利之心而又颇具冒险意味的阅读中,他读完了《悲惨世界》《血与沙》《无名的裘德》这些世界名著。

这一阶段的阅读,陈忠实认为是他文学生涯里“真正可以称作纯粹欣赏意义上的阅读”。因为此前和此后的阅读,对他来说至少有创作“借鉴”的职业目的。陈忠实说,从“文革”开始,他就不再做作家梦了,四五年过来,没有写过任何与文学有关的文章。读这些世界名著的时候,也没有诱发他的写作欲望,他只是喜欢阅读。当他阅读这些当时被斥为“封资修黑货”的小说时,耳朵里灌进的是毛主席语录歌以及样板戏唱段,乡村树杈上的高音喇叭从早到晚都在向田野和村庄倾泻着红色音符,这两种不同的东西交织于陈忠实的心里,正好构成无产阶级文艺和资产阶级文艺全面对抗、尖锐冲突、“你死我活”的交战场面。

陈忠实说他那时不能判断以“样板戏”为代表的中国无产阶级文艺发展前景怎样,他只是从常识层面思考,从自己的阅读体会思考,《悲惨世界》《血与沙》《无名的裘德》这一类作品,都是为劳动者呐喊的,而且被欧洲的无产阶级和穷人喜欢着,关键是这些作品和他的情感“发生过完全的融汇”。

柯切托夫与其他苏联作家对陈忠实的影响,使陈忠实在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和文学如何反映现实这样的问题上有了深切的阅读体验并引发一系列思考。而柯切托夫创作上的几次巨大转变,更令陈忠实惊讶,这让他进一步思索一个作家的责任和使命,思考为什么写、写什么、怎样写等问题。

1975年春天,陈忠实因改编剧本到西影厂以后,有业余作者给他透露说,西影厂图书资料室有几本“内部参考”小说,是供高级领导干部阅读参考的,据说这几本小说揭露了“苏联修正主义”的内幕。陈忠实经过申请,得到有关领导批准,作为写剧本的业务参考,破例破格阅读“高干”的参考书。

让陈忠实阅读之后感到震撼和兴奋的小说是《州委书记》,作者柯切托夫。这部小说写了两个苏共的州委书记,一个实事求是做着一个州的建设和发展工作,另一个则欺上瞒下虚报成绩搞浮夸风。前者不断受挫,后者不断得到表彰和升迁,结局是水落石出,后者受到惩治,前者得到伸张。

1975年,夜色依然浓重,但是人们渐渐觉醒。在陈忠实看来,这应该是近十年的极“左”路线走向穷途末路的一个征兆。陈忠实这个时候也在私下里和几位朋友谈论《州委书记》。在陈忠实看来, 如果把这部苏联小说中的人物名字换成中国人的名字,把集体农庄换成人民公社或生产队,读者会感觉这些事情就发生在我们身边。

眼界打开了,陈忠实的阅读兴趣随之由作品转移到作家本身。他发现,柯切托夫创作历程中的几次转折似乎对于他更富于参照意义。他连续在西影厂图书馆借到了柯切托夫的两本长篇小说《茹尔宾一家人》和《叶尔绍夫兄弟》,都是“文革”前翻译出版的。这两部作品从城市家族角度,描写产业工人在社会主义劳动中的英雄主义精神。这个以写和平建设时期的英雄而在苏联和中国都很有名气的作家,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却把笔锋一转,换了一个视角,揭示苏共政权机关里的投机者,以至他的《州委书记》等长篇成为中国“高干”了解“苏修”社会黑幕政权质变的参照标本。柯切托夫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转折?在陈忠实看来,这显然不是艺术形式追求引起的变化,而是作家的思想发生了变化。是什么东西促成了柯切托夫的这种变化和视点的转移,陈忠实当时没有找到可资参考的资料,也没有寻找到答案。他当时能做出的判断是,这既需要强大的思想穿透力,也需要具备思考者的勇气。

一是思想,一是勇气。这两点给陈忠实的启发甚大。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柯切托夫的作品重新出现在新华书店的书架上,包括曾经作为“高干”内参的《州委书记》。陈忠实买这本书时,有一种无名的感叹,不过六七年时间,世事竟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不久又见到柯切托夫的《你到底要什么》,这是柯切托夫直面现实的思考和发问,尖锐而又严峻,令人震撼。“你到底要什么”这个书名也很快在中国传开,并被广泛使用。随后又买了柯切托夫的《落角》,柯切托夫在这本书里的变化再一次令陈忠实惊讶。陈忠实发现,无论是思想还是艺术形式,那个他曾经熟悉的柯切托夫的风格几乎找不到了,这本小说写得有点隐晦,有点象征,更多着一层迷雾,几乎与他以前的作品割断了传承和联系。面对这一切思想和艺术上的巨大转变,陈忠实思考,柯切托夫自己“到底要什么”?陈忠实说他虽然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但却清楚地看到一个作家思想、情感以及艺术上的探索轨迹,柯切托夫从早期立场鲜明情绪饱满地歌颂英雄人物,变而为对生活里虚伪和丑恶的严厉批判与揭露,再到对整个社会和人群发出严峻的质问——“你到底要什么”,最后发展到晦涩的《落角》。这一切变化无疑是作家的思想和情感发生了变化,然而是什么东西促成了这种变化?陈忠实说他的直觉是,由热情洋溢思想敏锐转而为晦涩,柯切托夫可能太累了,也许还有某种深深的失望。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小到陕西作协院子大到国内,出现过一阵苏联文学热。当时中苏关系解冻,苏联文学作品被大量译介。国内编辑出版了《苏联文学》和《俄苏文学》两份专门译介苏联文学的杂志,陈忠实把这两本杂志连续订阅多年,直到苏联解体杂志停刊。陈忠实通过这两本杂志和阅读苏联作家作品,结识了许多苏联作家。他这时候住在乡下老家,到作家协会开会或办事,常常在《延河》编辑兼作家王观胜的宿办合一的屋子里歇脚。路遥也是这个单身住宅里的常客。他们的话题总是集中到苏联作家的议论和其作品的阅读感受上。艾特玛托夫、舒克申、瓦西里耶夫,苏联与中国,他们与我们……关于这些作家和问题,陈忠实、路遥等作家互相交流阅读感受,互为补充,互相启发,倾心而谈。陈忠实认为这种作家朋友间的互相交流得到的收获,胜过那些正儿八经的研讨会。陈忠实印象深刻的是,当大家谈到兴奋处时,王观胜会打开带木扇的立柜,取出珍藏的雀巢咖啡,这在当时称得上是最稀罕最昂贵也最时髦的饮料,犒赏给每人一杯。烟气弥漫的小屋子里,咖啡浓郁的香气也浮泛开来, 其乐融融。

本文摘选自刑小利《陈忠实传》,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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