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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诺阿布:哑默

2012-09-29 01:56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阿诺阿布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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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默像

    飞机快到北京上空的时候,小女孩趴在少妇的胳膊弯里睡着了。粉红色的拳头紧紧攥着,像哑默的女儿。我收回眼睛,拿起书。

    少妇歉意地对我说:“对不起,一路上打搅你看书了。”我摸了摸封面上象爱因斯坦一样往上翻着眼珠的费利尼,侧过身温柔兮兮地对少妇说:“没有,没有,在飞机上我喜欢拿着一本书装样子。”

    少妇以为我在揶揄她,因为前后左右的爷们没有哪一个不厌烦她一直闹个不停的黄毛丫头。她吐着薄薄的嘴唇说:“结婚之前我也喜欢在飞机上看书,对不起。”

    我将书迅速插进面前的袋子,故作生气地对少妇说:“我真的没看书,我一直在回想我的朋友哑默。”

    少妇显然没有听清我的话,她看了一眼袋子中露出半边脸的《费利尼谈话录》,欲言又止。我想,这一方面是由于我夹带着隆重方言的官话,另一方面大约也和哑默这个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名字的名字有关。我望了望舷窗外北京城的万家灯火,千真万确,两个多小时的空中移动,我的确没记得那个远在亚得里亚海边小镇的费利尼一生最得意的是什么。在女孩稀奇古怪的哭声中,我草草地回忆了与哑默的几次交往,并在飞机遇到气流左右摇晃,过道另一头的姑娘左手和右手死死拽住因腰身过于肥大而无法扣紧安全带时消极地将昨天晚上在禅悦稣陀的聚会神经兮兮地想象为我们的最后一面。

    酒醉后曾经想过饲养二奶的双宏,涂抹“邂逅”牌香水的英子,我们三人分两次走进位于贵州电视台斜边的禅悦稣陀素食餐厅,哑默和他年轻的妻子,更加年轻的女儿同几个朋友正在喝茶闲聊。禅悦稣陀的老板据说是弘福寺的一个女居士,她在尘世辛苦经营的目的就是要资助修建惠水县的九龙寺。略近女色的哑默不抽烟不喝酒,今天下午彭天朗给我饯行,我让他请哑默一起,他便依了哑默的口味,选了这家四周挂着道家常用的那种暗黄色纱布的素食餐厅。梦亦非在贵阳的时候,我曾经在静心园请过一次客,哑默说禅悦稣陀餐厅的价位最多是静心园的六分之一。我把双宏和英子介绍给萨克斯玩得出神入化的王付,在中国率先提出“低诗歌”概念的张嘉谚,便情不自禁地掏出相机为哑默的女儿拍照。张颖拿着装满开水的奶瓶靠在哑默身边,在显示屏上,瘦小的哑默显得奇怪地高大。几乎跟我没见他之前的想象吻合起来。

    三年前的一天下午,我从北京回到贵阳,在市府路彭天朗逼仄的满是旧报废纸的寓所里呆得发慌。我便提议出去走走。

    天朗说:“哑默就住在附近,要不我们过去看看?昨天晚上我看见他屋子里有灯光,说不定他在。”

    “打他的电话吧,免得白跑一趟。”我说。

    “他没有电话。”天朗小心地反锁斑驳的铁门。

    “那你们平时怎么找他?”

    贵阳的天空阴阴的,好像装满一肚子的苦水。我在院子里,烦燥地等着边打电话边下楼梯的天朗,他比较拖沓,也许由于肥胖,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不管天阴天晴,他总是慢吞吞的。

    “他隔三差五都会到城里的住所来。”天朗拿着一张旧报纸照例四平八稳地走在我身后。

    “不可能三天两头都去看他的灯亮不亮吧?”我在细雨中回头望了望戴一顶老军帽的天朗,莫名其妙地想起弗吉尼亚•伍尔芙那个《到灯塔去》的故事。伍尔芙应该安排几场雨的情节。雨不煽情,但伤感啊。凭我个人的经验和想像,雨在北京,在贵阳,在伦敦,在诗歌界,在洗脚屋都一样。

    “我每天回家都会到街口去望他的灯亮不亮。”天朗耸了耸他的酒槽鼻,在成天看着他风里来雨里去的阴沟边上吐了一口痰。

    我们穿过灯市广场,来到高架桥旁边的一家脆哨面馆,面馆里食客很多。天朗带着我径直穿堂而过,为我拉开一个暗红色铁门,他说:“小心,阿布,楼梯滑。”

    跟天下所有的小饭店一样,店铺后面放着两只盛满泔水的大桶,一口锈迹斑斑的大铁锅里装满了大半锅漂着油珠子的洗碗水,顺墙而上的水泥踏梯由于残汤剩水的侵袭的确老奸巨滑。楼梯的踏步上恶心地堆着新鲜的狗屎,一只肥头大脑的狼狗在楼梯尽头瞪着红丝丝的眼睛。我主动退在天朗的身后,在跑堂的唱卖声和洗碗工含混不清的抱怨声中,颤颤惊惊地爬到楼梯的尽头。

    幸好,传说中戴着白手套看书的哑默在。

    我在门边几张旧报纸上反复跺几下脚之后郁闷地走进哑默在市里专门用来做接待用的危楼。

    楼下闹得天翻地覆,书房却收拾得清静整洁,一看就知道经过女人的手。

 多年前,我还在贵州民族学院的山坡上混日子的时候,就听说在野鸭塘那边的乡村中学,住着一个戴白手套看书的诗人。他的祖上曾经是旧社会有名的资本家,父亲当年给孙中山捐献过飞机大炮,他本人则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打断小腿。他和流落美国的黄翔几乎是六十年代贵州诗歌的代言人。艾青当年对北岛等人的不以为然,北岛他们集体失语,而在江湖之远的大山深处,黄翔和哑默热血地为北岛等人打抱不平。他们在董家堰的梦巢,一度成为贵州诗歌的象征。据说而今名满天下的诗人中,就有不少是当年怀揣着错别字连篇的诗稿进进出出梦巢的门外汉。南欧曾经给我听过黄翔的现场朗诵录音,那种能够迅速地打通血脉的嚎叫,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遥远的金斯伯格。当哑默跛着腿踩着危楼干净的地板向我走来的时候,我的确有些惊讶。他比所有我认识的诗人都还要瘦小,整个人仿佛还没有他那本《墙里化石》重。握手之后,我默默地回到沙发上坐下,无话找话地和梦亦非闲聊,以此来掩饰我的毫无根据的失望。

    那天告别,哑默从书架上取出80多万字的《墙里化石》,郑重地为我签上名,并将前言中打印错的几个字一一用铅笔校正之后递给我。他不知道,三年前离开贵州的时候,一个女孩,曾经在达德书院为我买过这本厚厚的《墙里化石》。

    有人在禅悦酥陀过生日,餐厅开始播放生日歌,大厅的灯眨眼间熄了。哑默的女儿在黑暗中不哭不闹,我告诉哑默说电子邮件已经收到。张颖说,收到就好,上面有她的地址,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发邮件。

    灯一亮,女儿开始前前后后地闹起来。我为他们一家三口又拍了一张合影。哑默跳起来坐在椅子的扶手上,摆了一个年轻的姿势,如果不是皱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像孩子。也许是女儿觉得镁灯炫目得别有趣味的缘故,女儿喜欢拍照,她亮着两只哑默式的单眼皮小眼睛,手舞足蹈,双眼一刻也不离开我。餐厅的服务员过来打招呼说不准拍照。哑默说我们只是照我们自己,根本不稀罕她们的背景。服务员讪讪的站在边上没有再坚持,哑默也不好再说什么,我也没了兴致,在哑默诗化的抗议声中收了相机。端起跟佛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杯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跟佛家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块的苦丁茶。

    前两天我们在阳明祠聊天,女儿没在身边。哑默的谈话是另外一种风格。按照我的请求,他从五十年代末开始,将贵州的民刊为我作了一个准确的梳理。贵州大学张嘉谚他们的《启蒙》、《这一代》,他和黄翔的《中国诗歌天体星团》、郭思思的《大十字》,王强的《大骚动》,梦亦非的《零点》。一路下来,如数家珍。当他回忆起黄翔的时候,清瘦的面孔在夕光下竟然泛起红晕。他说,1969年的晚上,黄翔带着他的弟弟黄杰走进他在董家堰的家。关上门,黄翔要求他拉上所有的窗帘。严肃地对他说,现在,我们邀请你参加一个神圣的时刻。哑默回过身,黄翔从内衣口袋里取出一只自己浇铸的大蜡烛点上,关上灯,人影被烛光倒影在四壁的墙上,怪异而恐怖。黄翔从怀里抽出折得整整齐齐的诗稿,声音猛然间雷鸣般地划过所有人的耳膜。

……
千万支火炬的队伍流动着
象倒翻的熔炉 象燃烧的海
火光照亮了一个庞然大物
那是主宰的主宰 帝王的帝王
那是千年偶像 权力的象征
一切灾难的结果和原因
于是 在通天透亮的火光照耀中
人第一次发出了人的疑问
为什么一个人能驾御千万人的意志
为什么一个人能支配普遍的生亡
 为什么我们要对偶像顶礼膜拜
被迷信囚禁我们活的意念 情愫和思想
难道说 偶像能比诗和生活更美
难道说 偶像能遮住真理和智慧的光辉
难道说 偶像能窒息爱的渴望 心的呼唤
 难道说 偶像就是宇宙和全部的生活
……

    朗诵完了,黄翔虚脱地倒在地板上。小小的房间仿佛被无边的诅咒和反叛填满。外面,红卫兵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着。第二天出门碰见居委会大妈,她们指指点点问哑默昨晚家里是不是又吵架了,哑默敷衍过后,悬了一夜的心方才落下。就是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也难以想像出那个一句顶万句的年代,出生寒门的黄翔能够发出如此震耳欲聋的声音。

    我一边喝着茶,一边不动声色地倾听尘封在哑默心中数十年的往事。黯然伤别,黄翔已经去国外十五年了。传说中的梦巢,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印记。还有什么比背诵老朋友的作品更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呢?换上我是哑默,我也找不到别的合适的办法:

野兽
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兽
我是一只刚捕获的野兽
我是被野兽践踏的野兽
我是践踏野兽的野兽
我的年代扑倒我
斜乜着眼睛
把脚踏在我的鼻梁架上
撕着
咬着
啃着
直到仅仅剩下我的骨头
即使我只仅仅剩下一根骨头
我也要哽住我的可憎年代的喉咽

    哑默的声音很响亮,一点也不像出自一个六十岁老头的口,边上玩扑克的年轻人们时不时抬头张望。我往藤椅里靠了靠,哑默仿佛站了起来,抱着诗稿坐在去北京的火车上。

    1986年,黄翔第一次去北京搞启蒙运动,哑默是单位的小头目,走不开。黄翔他们受北京大学首届文学艺术节组委会的邀请前去参加北京大学的诗歌活动,可是到北京呆了几天,这事告吹了,他们自己在北大三角地拉起了“中国诗歌天体星团”的标语,可惜诗歌朗诵会不到半小时就被取消。留下满地的废纸,半辈子的委屈。第二次哑默去北大的时候,他给一行人准备了工厂的证件,有礼有节的去找北大管事的头,人家说,哎呀,这才是正规军来了,瞧,多懂礼貌。

    两片树叶掉下来,在墙角翻飞了半天,最后静静地落在墙角。我抬头望了望枝深叶茂的冬青树,在那个我张贴过十几次启示的北大三角地,我记得,在春天树叶是不会往下掉的。

    沉默了半响,哑默说:“阿布,有一个奇怪的现象,贵州的诗人和艺术家,这几年基本都皈依了佛门。熊晋仁、吴若海、片山、深圳的农夫。”

    我说:“片山还俗了。去年我在画家村碰见他。还俗了。一家三口在看画展。我也曾经想过皈依,你认识李青松吗?湖南的那个李青松。头天晚上我们约好了去见师傅,第二天早上他到报国寺打我电话,我还在床上蒙头大睡。”

    哑默说:“缘分未到,你缘分未到啊。你听过《心经》吗?我给你背一遍《心经》,很有意思的: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哑默开始背诵的时候,我记住了第一句,背诵完之后,我忘了第一句,记住了最后一句。哑默说,如果语速再快一点,他两分半钟就可以背诵完三百二十个字的《心经》。

    我说:“你女儿也背诵《心经》吗?”

    哑默说:“她太小,至少得到两岁半,我有一个亲戚的孩子,两岁半我教他背《论语》。”

    邻座的女人喜欢看书,她的女儿也和哑默的女儿一样,还不到背《心经》的年龄。只喜欢闹。我看了看熟睡的小孩,我不知道她两岁半以后会做什么,但是我知道哑默的女儿两岁半之后在背诵《心经》。

    女儿围着禅悦酥陀的茶几走了一圈,她的步子很碎。好几次几乎摔倒。哑默在边上双手紧张地准备着。在此之前,我听说过他和一个女人生活了好几个年头,三天两头吵吵闹闹的,日子过得非常不爽。亲戚朋友都反对他们在一起互相煎熬,某年某月,太阳终于穿过乌云,快刀终于斩断乱麻,诗人终于更加纯粹地回到诗歌。那天我抱着厚厚的《墙里化石》回到天朗的楼上,问起哑默的过去。天朗沉默半晌说:“过去不大清楚,总之现在他已经生活得比好多诗人都幸福。”

    “比你幸福吗?”

    “比我幸福。”

    一阵剧烈的颠跛之后,飞机在跑道上颤抖着滑行。少妇弯着腰在座位底下找女儿的小皮鞋。我知道那双红色的小皮鞋在哪,但是我懒洋洋地坐着,没有告诉她。

    哑默告诉我,他手上有数十年来贵州诗歌最齐全的资料。他已经整理成了六本书。他托了不少朋友,也希望有朝一日我帮他将书稿出版面世。我清楚记得,当时在酒桌上,我抱着手,同样一句话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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