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南方来信 南方美术 南方文学 南方人物 南方评论 南方图库

南方评论

李建春访谈:我身上的中国人醒了(2)

2018-08-22 08:56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阅读

黑女:几年前在一个诗会我这样问:人在到达澄明之境后,还能写好诗吗?诗人罗羽回答我说:你看看希腊诗人埃利蒂斯,他写的就是澄明之诗。你在随笔中多次自问:“心中洒然无事,就不能写诗了么。歌诗果然是戚戚之言,而与至道相违?吾未得可止焉,实在道之气分,则吾仍可以作诗以助道也。”“在一切得到‘解决’的感觉中是不适合写诗的。”“但也有一种准确、贴近的描述,如此投入,近于弃舍。专注是一种空。洒然无事,怎样专注得起来呢?就目前来说,我不算放逸,或许因为在中途,休息的状态。不必性急,自然会有。我真的不能再道戚戚之情,要开阔、洒脱,充满事物和细节。”(《拇指书》)你现在有新看法吗?

李建春:怕自己解脱、得道之后没有诗可写了,这是一种很傻、很痴的想法。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些小纠纠,怕失去了。这是现代人愚顽的一种表现。问题是你能不能够解脱、得道。就我个人的经验,你在道上楔入得越深,你的诗就写得越好——我感到我越来越充沛、开阔。你上面引用的几句,可能是我一时写不出来的一种焦急心理。“我真的不能再道戚戚之情,要开阔、洒脱,充满事物和细节。”谢谢你提醒我说过这样的话。

黑女:我们之所以有过那种担心(或焦急),主要因为从古到今有这么一个认识:诗就是不平之气,不平则鸣,“诗穷而后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这也是古典诗的一个传统。相比较而言,写不平之气比写澄明之境容易得多,当然,这也是对一个诗人的考验。

李建春:“写不平之气比写澄明之境容易。”我们首先要弄明白:何谓不平之气?物不平则鸣,不平之气是物性、心性不得其平而发出的一种呼吁。不平之气中鸣的欲望是源于自性的。如果心不正,欲是私欲,你受了挫,充其量也只能发出沆瀣之气。这在当代难道不很常见吗?当代艺术既远离了中国文化主流,也远离了真正、质朴的民间精神,对自性的认知出了问题。一味地模仿六十年代的反传统,以发出不平之气自许——其实这不平之气,本身也需要澄明。因此必须先自觉于其平,然后才能发出有意义的不平之气。能否进入澄明之境,另当别论。澄明之境的诗,可望而不可及。但也不妨预设一下。如果能够达到,何尝不可?从写不平之气到写澄明之境,是一个入道的过程。我知道有一种所谓的澄明,其实是虚伪的模仿,野狐禅。正如我知道更多的不平,不足以称为不平。

黑女:你诗中有一股劲健之气,这种“气”既是气魄,也是气象,正是得之于儒家的顶天立地的正大浩然,这对于写长诗是特别有助益的。这是否也是你生于南方而气质更近于北人的原因?(这里原来是两个问题,现在我把它分开了,线索更清晰些)

李建春:湖北这地方,非南非北,亦南亦北,大体上,还是属于南方。关于南方诗歌,我曾在不同时期的文章,特别是评论陈东东的长文中有较详尽的论述,因为这确实是我感兴趣的一个诗学方面。武汉有句土话“不服周”,其实这句话很古老,就是楚国不服周朝管的意思。楚人尚巫。可以用这个解释为什么我对宗教感兴趣,却又对中国民间的精神忠实,并且最终复归了。湖北本地的风物、遗迹,似乎总与正史的立场有冲突。就说近代吧,武昌是太平天国的重要据点。武昌首义。以及红军时代的边区。楚文化既有叛逆的一面,又有保守的一面,在北方动乱的时代接纳了大量流民,因此也保留了前代的遗俗,楚就是因为心念殷人尚鬼的文化,才不服周。这就是文化保守主义。唐、五代以后,南方成为禅宗的中心,六祖慧能就是从湖北黄梅的五祖那里得到衣钵。禅宗的空性和生活态度,有利于在小事上涵养浩然,不完全是享乐的生活禅。南方日常性的一面容易沉迷于感官,这是我没有的。或许我以前也有,但是通过修行克服了。因而我也具有北方文化凛然、沉厚的气质。湖北在某种意义的确也属于北方。

你感到我的诗中有一股劲键之气。对此我非常自豪。这证明我的确是个道中人。天地人三才,人在天地之间,不可能不是顶天立地的,这是人之为人本然的,也是终极的形象。

黑女:嗯,这也正是你在文章中所说的:“我思考着怎样从现代性的‘无行’,走向汉语的‘风骨’。”由“文本的写作”,而转向“人格的写作”。“这道的倾毁,和知行合一理念的废除,对于现代汉语,实际上就等于被拔了根。”(引自《从语义的崩溃到神人以和》)不过某些现代诗人不会认同这个,比如从西方的自由和民主同样可以建立起正义的、道德的现代诗之“根”。二者有区别吗?

李建春:知行合一,是一个修养和复性的过程。道,就我现在的观点,主要来自中华文化。在我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曾有一个“儒耶合一”的方案。建立与中国传统融洽的汉语神学,仍然是负责任的中国基督徒努力的方向,这个观点我没有改变。

我不反对民主,但不认同新自由主义。民主是一种制度建设,无关于个人修养,既不必然地要求知行合一,也不反对。民主是制度的、形式的,民主下的个人,既有以民主的方式逐欲的权利,当然也有在民主的框架下提升道德的自由。我主张把道德的基础建立于民主之上,可以说不民主的就是不道德的,但不能说民主的就是道德的。民主是道德的必要但不充分条件。道德提升,乃至德治,是否就一定不民主,也不见得。关于中国古代政制中的民主形式,余英时先生和当代儒家多有论述。

黑女:你的“儒耶合一”是仅对于“建立与中国传统融洽的汉语神学”而言。我赞同你对二者的比较,传统文化正是孔子所说的“为己之学”。还是谈诗吧。你最近的长诗《幼年文献》给我提供了一个有效的参考,主要是两点:其一,幼年(童年)是每个人精神和写作的资源(或源泉),用什么样的回忆姿态才是有效的。其二,如何在将手伸进那里面时,取出的不是灰烬,而是一种精神的重建(包括省思)。

从这首诗中,我发现你把人类的幼年作为自己幼年的影子贯穿其中了。幼年对你来说,也是一种“创伤记忆”吗?

李建春:我不认为《幼年文献》是创伤记忆。因为我实在没有受到真正意义的创伤。我生于一个完整、勤奋、向上的家庭,其实是很幸福的。那么这个创伤记忆的印象是怎么形成的呢?你可能错把历史创伤,我父辈的创伤等同于我的创伤。我写《幼年文献》的目的,就是为了克服这个历史创伤。长期以来,由于我缺乏语言能力,那段记忆竟成了诗不能触及的地域。因此历史创伤也是语言创伤。

黑女:哈,历史创伤也是创伤,它有继承性。明白了,这也正是你能把那种“创伤”写得生机勃勃的原因。你诗中多次出现“龙”的意象,父亲、我、弟弟,有何象征意义?我初读觉得是一种乡村“图腾”,或者是你对大地的一种情结。但是读到“他们是老树根,深入地泉的毒蛇/接受枝叶审视”时,发觉你对那个时代和人的复杂感情,带有一种批判和清算意味。

李建春:出现“龙”这个词,没有特别的象征,没有把龙作为中心意象的意图。但是龙在中国文化中的确很重要。龙是阳物,天道,创造性,生命力,后来又是权力,等。因此我有一定的儒、道的修养后用到龙的意象很自然。按照道教的说法,蛇、蟮鱼、泥鳅、鲤鱼等都属于龙族。华人也有“龙的传人”称号。道教看风水讲究来龙去脉。因我有这些民俗知识,涉及到相应的主题时,能够把龙的意象用得很自然,但与其说是在意象的意义上用它,不如说是一个语义的事实。

批判和清算,重了一点,应该说是理解与思辨。思辨并不能抹去无情地认知的方面。

黑女:这首诗也是多声部的,描述家禽的那段异常生动,既是轻讽刺,又在调侃中隐含悲伤。另外,诗中这些事件和人不断地变换声调和频率,气息却绵绵不断,有什么秘诀?

李建春:你的感受让我非常高兴。不断地变换声调和频率,气息却绵绵不断。我可以告诉你秘诀:秘诀在于这首诗的实质,它并不真的是关于过去,而是关于现在的诗,只有写当代——比较深沉、内在的当代才能有绵绵不断的气息。如前所述,此诗是为了解决语言的创伤而写,所谓语言的创伤,是语言自己造成的。由于当代汉语的某种观念或权力把特定记忆标注为不可触及、不可描述、被禁言的,当代诗人就不敢进入,或假装不屑于。我就是要为我自己被禁锢的记忆打抱不平。《幼年文献》这首诗,就是一股不平之气,它却表现为对环绕幼年的一切的无情认知和大度谅解。实际上我想得起的并不多,记忆已不能成片,每发现一个点,就涌出一大堆观念、情感。绵长的气息,其实就是蕴涵了观念的情感和浸透了情感的观念。变换声调和频率,因为是点状的、连不成线。从第一折到最后一折是一个自然涌出的过程。每一折都是、而且必须是一首真正的好诗(但又不能脱离这个语境),长诗是不允许在细节上塌陷的,不能有老鼠屎。我事先也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具体到每一折的写作,完全是词语的生成。这是一首过去与现在共时的长诗。

黑女:你诗中出现许多文化符号,比如中国的孔子、《易经》、《道德经》,西方的西绪弗斯、阿里阿德涅,因此“幼年”和“文献”就都有了更大的象征意义,因此它既完成了一个人的精神探索,也完成了对一段历史的文化探索,是这样吗?

李建春:典故是很自然地出现的,来自我读过的书,随文带出来的,并不都有特别的意义。对当代史的文化探索,肯定是有这个意思,一言难尽,那要看你怎么看了。

黑女:读有的长诗需要有意识地集中注意力,《幼年文献》从始到终都有“抓手”。你构思它用了多久,写的中间是否有过意外?它在你的长诗中占什么位置?

李建春:其实我主要是一个长诗作者。在不同的时期都有。长诗的出现,往往是作为一个阶段的收尾。比如1997年的《钟面上的卧室》是九十年代结束的标记。2002年到2006年进入一个持续写长诗的阶段。主要完成了《基督诞生纪》《命运与改造》《乡村之殇》《喀纳斯传奇》等。此后是诗与文并进,评论占了很大精力。2010年写了组诗《我是谁》。2011年至今基本上都算短诗,组诗体量不大。去年我又开始动长诗的念头。一晃有七八年没写真正的长诗了。因为长诗需要体力,我想,如果现在不写,以后可能写不动了,于是就开始准备。但具体到《幼年文献》,还是有点偶然。我实际是先写了两首《序曲》,才进入。所谓的构思,也只是决定从小时候开始,完成一个自传性的图像系列。只有一个标准,就是必须是高质量的诗。因为我还要写,那两个小序曲不适合作为《幼年文献》的序曲。就是这么一个位置,一个更好的开始。进展的过程,就是点状的回忆与观念、情感的互相引发。

黑女:一个人所持的道与其诗、文是一个整体,读你的短诗,我也分明看到了这些“骨节”:寂静、苍凉、简朴……它们接近于古典诗的沉郁、壮迈,甚至老成。就简朴而言,的确是孔子所说的“绘事后素”。这次谈话我受益良多,谢谢!

2018年8月7至10日,根据QQ对话框整理

0

热点资讯

© CopyRight 2012-2023, zgnfys.com, All Rights Reserved.
蜀ICP备06009411号-2 川公网安备 51041102000034号 常年法律顾问:何霞

本网站是公益性网站,部分内容来自互联网,如媒体、公司、企业或个人对该部分主张知识产权,请来电或致函告之,本网站将采取适当措施,否则,与之有关的知识产权纠纷本网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 移动端
  • App下载
  • 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