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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评论

韩少功:渡口以及波希米亚

2017-06-15 08:57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韩少功 阅读

  一

  一个跨国流动的族群,幽灵般在欧洲各地出没。英国人称之为吉卜赛人,俄罗斯人称之为茨冈人,西班牙人称之为弗拉明戈人,法国人则称之为波希米亚人……他们的深肤色和大眼睛,他们在流浪旅途上的吉它、歌舞、水晶球、大篷车、猴子或小黑熊,形成了到处流淌的悲情与浪漫。

  他们把自己称为罗姆(Rom),即吉卜赛语言中的“人”。

  法国人眼中的这些波希米亚,像乔治﹒比才歌剧《卡门》中的女主角,普希金长诗《茨冈》中的草原人,当然是来自以前的波希米亚王国,即大致重合当今捷克的地块。其实,最早的吉普赛人据说来自波斯、印度——布拉格大学的W教授告诉我,只是波西米亚国王曾对这些流浪者给予庇护收留,签发旅行关防文书,因此给了他们又一个故乡。

  曾与捷克合为一国的斯洛伐克,至今保持了全球最高的罗姆人比例,但数百万波希米亚先民毕竟早已流散四面八方,把故地让给了更多白种人。他们为什么要走?为什么总是以路为家走向地平线?也许,作为他们最后的故乡,中欧平原这一地区缺少足够的粮食。这里一马平川,绿荫满目,风景优美,却没有春夏季风这一重要条件,没有生成淀粉和发达农业所必需的“雨热同季”,因此只能靠放牧、采猎维持较低的人口保有率。也许,中欧平原这一地区也缺少高山、大河、沙漠、海峡等天然的军事屏障。在一个冷兵器时代,一个几乎全靠人肉方阵相互铣削以决定胜负的时代,辽阔的波西米亚夹在西欧、斯拉夫、奥斯曼几大板块之间,任列强的战车来回碾压,太像一片天然的角斗场,一项删减人口的除数,很多弱势者只好一走了之。

  有意思的是,这些卑微的流浪者似乎一直在承传欧洲艺术之魂,以至Bohemian,一般译为“波希米亚”,既有早期的人种意义,也有后期的地域意义,至今仍是自由、热烈、另类、性感、优雅、颓废的集大成符号,一种生活时尚的多彩密码。吉它、涂鸦、梵香、石木手链、周游世界的冒险,似乎总是释放出民间的神秘野性。流苏、褶皱、大摆裙、大理石花纹的重色调,包括深蓝、深黑、大红、大绿、橘红、玫瑰红以及“玫瑰灰”,则透出中世纪的晦涩,蓄聚了岁月的大起大落与层层叠叠。这种艺术情调是欧洲最柔软的一块。连傲慢的现代资本在这里也很大程度上丧失了美学抵抗力。BOBO(布波族)流行全球,作为流行文化的小资版,在很多人心目中竟形成了波希米亚(B)+布尔乔亚(B)的最佳组合。所谓嬉皮与雅皮兼容,自由与财富两全,像资本家一样有钱,又像艺术家一样有闲、有品位、有率性自由——已成小清新、小确幸们最大梦想的调色盘。据说一个标准BOBO的形象就是这样:既有蓬乱的头发又有无比讲究的内裤,既有天价皮质上衣又有超便宜的牛仔裤,既有后现代的极简主义全套家具又有老掉牙的裸铁风扇和青瓷大碗,既有出入名流会所的脸面又能接受大麻……热情万丈地做一把公益事业也时有可能。他们是一些奢华的另类,高贵的叛徒,满嘴文艺腔的当代英雄,反抗主流却早已暗中领导主流。

  波希米亚终于从街头巷尾进入了沙龙和时尚杂志封面。

  但他们离罗姆人的出发地已有多远?

  二

  当年弗兰兹·卡夫卡也许就是这样走出了查理大学,斜插过小树林,经过那家印度人的餐馆,下行约两百多步,再经过那个德国人的钟表店,进入瓦茨拉夫广场。在街口拐角处,他照例看见了操弄手摇风琴的卖糖老汉。

  他也许继续沿着碎石铺就的老街向前,在一盏盏煤气街灯下走过,嗅到了那家土耳其店铺里咖啡和甜圈饼的熟悉气味,然后远远看见了市政厅大楼高高的尖顶,还有旁边的伯利恒教堂。他照例捂嘴咳嗽了,咳到自己几乎头炸欲裂的时候,听到了钟楼上自鸣钟应时的当当敲响。

  一辆马车摇摇晃晃窜下来,溅起街面积水并惊飞几只鸽子,引来某个临街阳台上的狗吠。他几乎绕过了老城广场。就在广场那边,赫然耸立的市政厅大楼上,人们再熟悉不过的四个人物塑像,分别象征这片土地上四类群体:“欲望”“虚荣”“死亡”“贪婪”,其中最不堪的“贪婪”当然派给了犹太人——卡夫卡恰恰就是这样一个犹太崽,在这些街巷蛇行鼠窜,是这个广场上受到羞辱和指控的一个阴暗灵魂。

  布拉格一片红瓦黄墙,群楼荟萃,千塔竞立,集众多教堂、城堡、宫殿、剧院、碑塔、雕绘老桥于伏尔塔瓦河两岸,任罗马式、哥特式、文艺复兴式、巴洛克式、洛可可式、新古典主义、新艺术运动等各种建筑风格争奇斗艳百花齐放,完全是一个巨大的历史博物馆,一个晚霞下的金色童话。它曾被无数参访者誉为欧洲最美丽的城市之一,欧洲文化的聚宝盆之一。然而奇怪的是,卡夫卡在这只童话里活得并不安宁——我已在这里至少参观了他五、六个旧居,都是隐在窄街小巷里的那种,采光明显不足的那种。我惊讶他的青春如此破碎,把一个窝不断地搬来搬去,东躲西藏似的,惊弓之鸟似的。是要躲避父亲、躲避某个女人、还是躲避市政厅大楼上那种日日示众的指控?

  他是一个富商的儿子,却曾蜗居于黄金小巷,其实是各类杂役混居的连排宿舍,低门矮窗,狭小如穴,并在破房子里写出著名的《乡村医生》。这后面的苦涩隐情不能不让人猜想。他曾给父亲写过一封多达百多页的长信,但始终没有将信发出,直到自己死后才被人发现。这后面的故事也想必让人唏嘘和心酸。不管怎么样,种种迹象表明,他活得越来越腼腆、沉默、孤独、脆弱、惊慌、神经质,在照片上的表情如同死囚。他在美丽的布拉格不过是一个影子,一种破碎而凌乱的若有若无,以至全世界轰然震撼的那一天,他写下一篇著名的日记,只有一句话:


  德国对俄国宣战了,下午去游泳。

  这是1914年8月2日。德国此前一天向俄国宣战,以配合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的进攻,标志着第一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这场大战最终席卷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导致一千万人丧生,三千万人伤残,并大大改写了欧洲地图。中欧最辉煌的时代由此一去不返——这是指继神圣罗马帝国坍塌之后,哈布斯堡王朝覆灭之后,短暂的奥匈帝国也再遭肢解。作为满地碎片之一,波希米亚从此走上孤弱之旅。

  很难想象,面对这样一场历史风暴,故国家园大难临头之际,卡夫卡仍然冷漠如冰人,只是提上泳镜和泳裤走向河岸。他是不是太冷血了?是不是太缺乏社会热情和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感?不过,一个犹太少年蜗居在杂役们的破房子里,连一个父亲也沟通不了,连自己的婚姻也屡屡失败,又拿什么去撼动国家战争机器分毫?特别是身处中欧这地方,无论是德意志那样的西方强邻,还是俄罗斯那样的东方大国,都无不汹涌着对犹太人的敌意,无不出现排犹、仇犹的暗潮。他这只小蚂蚁又能做些什么?满眼望去的基督徒们几乎都相信是犹太人出卖和杀害了耶稣,都相信犹太人应对欧洲的黑死病承担罪责,更相信犹太人正在以“贪婪”吸走众生之血……这种恶感每天就昭示于市政厅那座大楼。那么德国战胜俄国,或俄国战胜德国,对于他来说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中欧最常见的双头鹰旗徽,不管西望还是东望,又能望来一些什么?

  这个影子选择游泳,选择个人主义,显然不那么令人费解。

  正是从这里开始,卡夫卡成为文学史的一个重要节点。他以《判决》《审判》《城堡》《洞穴》等作品,与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伊斯、法国的普鲁斯特一道,后来成为现代主义文学的鼻祖和图腾,开启了以自我和感觉为核心的20世纪美学大潮,孕育了日后遍及全球的文艺青年。

  他生长于欧洲的“渡口”(布拉格一词的原义),也许并非巧合。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其水泱泱,其天茫茫——就像大批波希米亚人从这个渡口开始流落他乡,卡夫卡不过是沿着笔头里涓涓不绝的蓝墨水,从这里开始逃亡于内心自我。


  三

  个人主义美学的故乡,承受了20世纪太多的灾难,上演了一出出现代史上惊心动魄的逆转大戏。

  1938年10月5日,阿道夫·希特勒指挥下的德国军队战车隆隆,尘土蔽天,闪电式地成扇形突破边境线,一举占领苏台德地区,踹开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序幕。德国人来了!德国人来了!……人们望风而逃。可为什么是德国?德国不正是中欧居民多年来一直向往的福地吗?不正是新教活跃的解放区、而且是本地同道们惨遭天主教镇压之后的投奔之地吗?不正是现代大牌科学家、哲学家、音乐家们扎堆式井喷、而且是中欧少年争相前往求学的希望之地吗?不正是新式工业产品层出不穷绚丽夺目、以至商人、技工、企业家们津津乐道的模范之地吗?……连卡夫卡也在学习德语,准备前往德国深造或就业。没料到经济危机一来,“老师”便翻然变脸。自1937年德、意、日三国最终结成法西斯同盟,走完《反共产国际协定》签署的最后一步,同盟最优先做的事,就是在慕尼黑会议上逼英、法两国妥协,切下苏台德这一块肥肉。

  这一地区有大量德语人口,小说家赫拉巴尔的《我曾经侍候过英国国王》,也描述过德裔孩子如何被其他族裔孩子侵凌的故事。历史总是复杂的。英、法等听任这一变局发生,听任波希米亚流血和呻吟,也不一定没有他们的难处。但强权的逻辑一旦确立,战争机器一旦咆哮,任何形态的文明社会也不会比原始部落更少一些残忍。受害的首先是弱势一方。德军即便把这里当作满洲国式的“被保护国”,也开始把大批犹太人、反抗嫌疑者投入集中营和刑场,仅在布拉格西郊一个村子就杀光199名男人,差一点杀光全部孩子(仅有8个年龄最小的被领养)——后来由国际社会设定的六一国际儿童节,就是为了纪念这一惊天惨剧。其实,受害的最终也少不了强势一方。就在这个苏台德,数年后因纳粹德国战败,竟有223万德语居民被新政府驱逐出境,其财产全部被没收充公——只要比较一下中国建三峡水库,耗时多年,耗资千亿,广泛动员19个省的物力,也只安排了水库移民150万——就不难明白远超此数的德语难民是个什么概念。他们净身出户,哭号于途,一时间死伤万千,并且从此沦为一块记忆空白,断不会有什么国际节日以为抚慰。

  混乱的剧情还在继续。1968年8月20日晚,布拉格机场同意一架苏联民航客机因“机械事故”临时迫降,不料客机一降落,冲出机舱的却是数十名苏军特种兵,直扑指挥塔台和其它制高点。几分钟后,一个满员空降师乘三十多架运输机,在战斗机和轰炸机掩护下,以每分钟一架的节奏空降布拉格。由苏、匈、保、东德近三十个师组成的华约地面部队,分四个方向越过边界,合围捷军营地,逮捕执政党领袖杜布切克。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让国民们再一次震惊得目瞪口呆。这些苏联佬来干什么?他们的坦克凭什么黑烟滚滚,竟在瓦茨拉夫广场和查理广场横冲直撞?如果说当年德军入侵,还依仗着西方科学、工业、学术和文化的骄人气焰,那么苏联佬呢,那些楞头楞脑的大头兵,太像顿河流域的牧民和西伯利亚的农夫,一群无知的乡巴佬,是来卖土豆还是来看马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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