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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盲井》:发现剩余生命

2012-09-30 01:10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夏可君 卓青 阅读

 卓青:有一部反映矿井生活的小说《神木》,是小说家刘庆邦写的,讲述的是两个矿工唐朝阳和宋金明——后改名为——王明君和张敦厚(两个最为普通的姓),专门从事杀害那些他们骗来的假冒为他们亲戚的矿工,伪造矿难事件,以便从矿主那里诈取死亡赔偿费。
    可君:这种谋取暴利的方式很隐秘也很惊人啊!此外,我们也都看了这部后来被导演李杨改编并且更名为《盲井》的电影了。今天我们准备同时讨论电影和小说。

    卓青:小说主要集中描写了他们两个人谋杀父子俩的故事:第一次他们找到了外出打工的父亲——打工为了积攒学费让儿子读书,但是被那两个敲诈者所发现,以表兄的名义骗到一个偏远的山区矿厂打工,杀死他之后,以所谓亲戚的名义榨取了赔偿费。后来这个被打死的中年人的儿子出来寻找好久没有回家的父亲——显然这个寻找的故事有着父亲已经缺席已经被谋杀的很多象征性暗示,也被这两个家伙在火车站作为要谋杀的“点子”捕获了,然后以侄子的名义骗到矿区打工,在准备再次谋杀他之前,其中一个家伙王明君突然发现这个孩子身上带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他要寻找的父亲就是他们不久前杀死的“点子”,想到自己也有一个同样大小的儿子,自己杀人诈骗也是为了让孩子读书——这又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人的生活故事——所谓读书可以过美好生活的故事!王明君有些良心萌动,一直不大愿意杀这个孩子或这个学生!后来他们造好了人为矿难的陷阱(或者按照电影的情节是矿井要实施爆破),张敦厚执意谋杀那个学生时,王明君提前打伤了他,没有想到张敦厚并没有死,醒来后也打伤了王明君,即两个人最后在矿井中彼此打伤了对方,因为矿井爆破,无法出来,结果同归于尽了,只有小孩在惊恐中,逃了出来。
    可君:小说和电影的结尾有些不同!

    卓青:是的!电影结尾是当时矿井正在实施正常的技术性爆破,其中一个要谋杀这个少年,另一个打伤了他,两个人彼此打斗,都受伤了,而那个看到他们两人打斗而不知道缘故的男孩,赶快跑了出来,那两个家伙就被埋在了下面,少年得到了赔偿费。小说中则是那个良心发现的王明君打死了另一个,并且告诉少年去领取赔偿费,自己则死在了他们自己人为制造的矿难里,但是少年向矿主说了实话,结果他什么也没有拿到。电影中的少年并没有说出真情,而是以在火葬场的烧毁尸体为结尾,似乎这个少年今后也会成为类似的人——他也会去寻找新的“点子”去谋杀吗?因为他并没有说出实情!当然,他的眼神显得迷茫,但是与小说中很不一样——少年从此不再知道生命的意义和方向!
    可君:导演敏锐地把这部小说拍成电影——是什么触动了他呢?对矿难事件的关注?作为艺术家也有对电影本身表现的反省吧?

    卓青:矿主们极力不让事件扩大影响不想让政府知道,而且起先地方政府也不允许报道,害怕事态扩大。矿难事件其实就还不是一个公共的事件,我们还是看不到的!电影是让我们看到——让公众,而且还有国外的公众,我们知道这个电影获得了柏林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银熊奖,在暴露中,让我们看到这个事件,了解这个事件,而且进入了这个事件。
    可君:我们能够进入这个灾异的事件吗?此外,矿难事件的不透明也是对电影本身的挑战:如何拍摄那些发生在矿井中的场景?那里如此昏暗,只有微弱的光,这本身就对拍摄是一个挑战!电影本身必须面对不可能表现的困境,或者说,也可以是对表现本身之不可能性的可能表现。

    卓青:也许,如同你所强调的,艺术只是在面对这个表现本身的不可能性?
    可君:是的,经过导演改变了的电影名称更加照亮了视觉的暗示性力量,如同矿工们在电影开头戴在头上的小探照灯,这微弱的光揭示了我们生命生存的基本形象:盲目的井,如同盲目的眼睛,如同我们盲目的生命!导演似乎在提醒我们,我们还没有认清我们生命的境况?

    卓青:是的,为什么恰好是矿难如此触目惊心,为什么是矿井中发生的事情触动了我们?为什么是这个地方或位置呢?在矿井下?我们确实只有微弱的光!如同盲井的片名出现前,镜头一直随着矿工们下到井底,黑色持续了几乎半分钟之久,片名出现时,也只有微弱的光在井顶的入口处。
    可君:因为其黑暗不可见?因为太稀松平常了?电影中,矿主有一句话说:“人要拉屎,下矿就要死人。” ——死人只是一个“多余”的东西被排泄出来罢了!生命是多余的!矿难死人只是一个自然事件而已,一个生生死死无所谓的变化而已?所以,随后的谋杀场景也很模糊。

    卓青:电影中还有另外一句话,也让我难以忘怀:“中国什么都缺,就不缺人”——是的,“人”在中国太多了!太多多有余了!因而就太廉价了!少余的钱就可以打发!我们知道,这篇小说和电影反映的还是那些本身也是矿工但是为了从矿难中谋取暴利的杀人者,有意杀死作为活人的“点子”——都是欺骗那些出来打工的朴实的外地农民,而且编造虚假的亲属关系,以便杀害他们,制造矿难后,从矿主那里诈取钱财。这是对钱财着魔了的邪恶?
    可君:生命被借用,而且以亲情的方式,虽然已经是虚假的了,这不仅仅是资本的逻辑啊?小说中也写道了那些制造矿难的杀人者的理由和“借口”:“让别人拿他的人命一次性地换一笔钱花!”

    卓青:或者是小说中直接写道的——“只好借你的命用用”——这是更加有效率、更加值得的借用方式!生命,一直可以被借用?这如何可能的呢?
    可君:看起来这也是传统亲情关系的再生产。杀人者为了从矿主那里获得补偿的暴利,一直编造亲属关系。似乎只有在我们的国家,亲情和资本才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呢!但是为什么发生在矿井中呢,其实矿井并不那么赚钱的吧?

    卓青:这种对于生命的征用首要的不是针对矿工本身,也就是说这首要的不是剥削行为。因为煤矿的兴旺,首要的不在于自身成本降低,而在于能源危机带来的巨大需求。这种把人命替代工具来赚钱,很大程度上是象征性的,名义化的,如果把它嵌在整个小煤矿行业的行为上看的话。
    可君:你是说,这个行业奇怪的地方在于,它在最不该赚钱的地方拼命的赚钱,在最容易引起麻烦的地方下最大的工夫赚钱,明明征用人的生命,不用机器、不保证安全,非常容易因死亡等带来纠纷,但却以极低的价格运作。

    卓青:是的。在煤矿行业中,既没有用高工资来安抚,又断绝了当地一般人分利的机会;而小煤矿的乱挖乱采对当地有限的资源是毁灭性的,它仅挖掘容易挖的部分,结果是它挖过之后无法进行高效率开采,大量的煤因此浪费,而低成本的运营带来的巨大污染也由当地人完全买单,小煤矿主固然可以在赚足了之后移民了事,他们造成的当地生存环境的恶化却是他们所远远无法补偿的。
    可君:我们在小说家写的另外一部反映矿区生活的长篇小说《红煤》中就可以看到对周围生态环境的极端破坏,小说中反复追问:“水到哪里去了?”征用生命也是征用自然,自然和生命其实是相通的。但是,对生命的征用还是通行无阻的!

    卓青:奇怪,或者说见怪不怪的是,偏偏是这种最具伤害性的赚钱方法使得小煤矿在地方上通行无阻,赚的极为顺利,在生命的征用、所在地环境的毁坏之下复写的是“要赚钱就不要顾及钱是从哪里来的”!他阻止了一切可能的阻止。
    可君:因为这实际上意味着空间的脱离?煤矿的地下生产,如同某种地下的特务活动——我们看到电影中依然有着对某种秘密不可告人的东西必须保密的暗示?因为煤矿的大力开采,不顾后果的开发本身并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公布的。这里有着潜规则在起作用?

    卓青:是的,有着某种潜规则!(赚)钱仿佛制造出了一块飞地,一块没有“邻域”的地方,这里除了和“钱”相邻外什么都不接触,任何“钱”之外的地方都仅是可以赚钱的地方,从而与这里是没有接触的、对这里没有约束力的——“相邻”总是一种约束,无论是当地本身的生存环境还是同类人的生命都与赚钱这种生活方式脱离了开来!仿佛都不再相关,自身所在地的长久存在、人的生物生命都与自身的金钱生活隔离了!在这个意义上,移民北京、上海等国际都市更加具有象征意义——在那里,他们落户了吗?不,正好相反,那里是更大的飞地,更加四邻不靠的地方。
    可君:你说出了一个中国人当下生活的普遍性境况:其实我们都处在例外的场域之中,在名目不清,看似无用之物上开始利用。如果我们要生活,要适应新兴资本的生产模式,我们就得脱离开来,打开一块飞地——其实这就是例外产生的场势,我们不可能通过法则和规则来生存,要生存的好——我们现在的生活不仅仅是简单的苟活的问题,而是据说要奔小康了,而且贫富差别的拉大让人看到了可以比较的差距,这个间隔需要欲望来填补——欲望的膨胀不可避免。因此,这里依然是我们在别处讨论过的余外的潜规则在起作用:只要还有剩余的和多余的可以夺取,就去夺取,成为夺取的主体才能活好,而只要还有剩余的可以剥夺——与资本的剥削逻辑一道,就可以去剥夺,哪怕最为廉价,最为肮脏,矿工的劳动如同你前面所言,不就是这样的去夺取自然的资源?而自己的劳动却又被矿主剥夺了剩余价值,其间是交错的。

    卓青:进一步说,首先的前提是个体生物生命与他的生活之间的脱离,成为没有名目的无名之物,前者不再固定在生活的某种轨道或程式的限制之内,而成为可以利用的资源,原则上死亡或其可能性并没有不同于其他的工具或官能的操作。与之可以对应的是“性”转变为这样的资源。
    可君:也许,生命本身就是一个没有名目,无名的存在,因而可以赋予任何的名目,因而可以被无尽征用!在矿难事件中,生命一方面成为了商品,死亡可以获得事故的保险赔偿金,另一方面,似乎所有人都认可这种交换的逻辑?于是,劳累之后的矿工去嫖娼找妓女,是纯然肉体活动的交换,更加彻底的还原!当然,妓女,在当前中国,也是一个匿名身份的肉体存在,作为经济活动领域,也是你说的“飞地”。

    卓青:是的。我觉得,这里的这种变化来自生命自身和内在的力量,既不能混同于之前的同类现象,因为这里是匮乏对这种行为的巨大心理、道义负担的,卖命或卖淫在这里是逐渐中性化的活动,行为者无须付出心理或道义上的代价,近乎是自视为无成本的;也不能把它视为符号化、商品化的后果——因为实际上正好相反,如果不是生物生命的这种结构性变化,对人命的排价将是不可接受的,或者说如果不是矿工、矿主本身已经预先接受了生命可以作为交换资源,双方谁都不可能如此顺畅自然的接受这种交易行为,商品化是他的结果而不是原因。
    可君:说得好!生命征用的商品化是结果,当然,也可能是传统文化生命的家政和当下商品化的合谋导致的。因为你知道这篇小说和电影表现的还是一个特殊的事件:那些谋杀矿工敲诈矿主的杀人者,他们显然自觉认识到了生命的经济价值,自觉在利用和开发它了!而且还是虚假借用亲戚关系。

 卓青:可以说这里出现了新现象!我们看到其中一个谋杀者因为想到自己的儿子,甚至最后不愿意谋杀那个少年,我们看到,只有在亲情的类比中,在害怕绝后的报应惩罚中,还保留了少许的人性。这是生命本身在唤醒良知?
    可君:小说和电影中都说到了杀人者让那个将要被杀的年轻小伙子去嫖妓的事情,来减轻自己的焦虑。“性”,似乎也是对死亡的一种补偿,而且又是在与妓女讨价还价的打笑中成交的。如同你所言,“性”也被中性化了!归回为纯然的肉体——但是有着自然的身体吗?通过中性化?还原为匿名状态,但是又试图操作利用它,这如何可以减少道德和责任的焦虑?

    卓青:生和死,在这里,都是可以借用和交换的了,这就是其彻底性!我们的文化似乎一直认可对生命和死亡的借用——一种通过给予的慷慨而暗自期待回报的逻辑?为什么是借用呢?生命的算计,也是来自当下生活贫穷的逼迫?不仅仅是官员们和矿主的合谋,不仅仅是矿工们自身轻视生命,而且还有对生命本身的借用和征用!
    可君:这个借用成为了杀人的借口?命——可以“借”,意味着命值钱还是不值钱?但是,值钱与否都已经使“命”进入了交换的领域。我依然还是想追问——为什么是在矿难中体现出来呢?

    卓青:煤,地下的挖煤这种劳动方式更加隐蔽,而且是生命本身的被征用。在资本的时代,让生命成为资本,这是生命的经济和运作。也是对底层的再次发现。挖煤也是对大地的败坏?生命如此廉价,但却如此残酷:矿主认为生命如粪土,矿工认为这是值得的劳动——所谓对幸福美好生活的渴望,还有孩子们读书的渴望,父亲渴望儿子读书摆脱农村生活的渴望……
    可君:如此多幻像的滋生!这还不是赤裸生命的政治和西方式的例外逻辑,在电影和小说中,我们都看到了矿工们从井底出来洗澡时的场景,赤裸的身体似乎都愿意暴露,但是那个少年人纯真的害羞却拒绝裸露!这确实有着中国特色!而且中国人都相信自己的生命是例外的。

    卓青:如何理解这个例外状态?如同你也会说余外状态?或者如同我所说的,只有通过非生命,通过不相干之物才可能打开关系关联的可能性。
    可君:“例外”,这个词在西方总是意味着反常,紧急状态,决断时刻,但是,在中国,情况不同:要么例外只是偶然的,不常见的,因而不必过于强调;要么把自己时常当作例外,搞特殊化;要么一直处于例外之中,因为相信生命生生不息的信念非常强大,而且大多数人都处于例外状态而麻木了,例外与信念二者叠加在一起,例外也就成为了常态,或者无法达到自觉。

    卓青:那么,在文革之间和之后的中国,在一个人人自危,彼此不信任的时代,其实已经是例外状态,如同9•11之后的美国——任何的外来人或国内民众都可能是敌人,随时可能是敌人一样。例外成为了常态!
    可君:只是现在,在世界化或全球化的背景下,这个例外状态,以及对例外和赤裸生命的征用被更加显明了:我们这个国家的生产与生命彻底在重叠之中被征用着!而艺术家们首先凭借直觉达到了自我意识:而且把生命的底色凸现出来了!

    卓青:什么底色呢?是黑色啊!绝对的不可见,但是又绝对的可见——在覆盖我们!如同矿工们说矿长心黑,而杀人者的心更加的黑!
    可君:是的!黑色!黑色的生命!生命的征用——这是生命家政意义上的生命的经济,虽然,生命在这里回到了矿井中煤灰一样的存在——只是煤灰而已,只是煤渣罢了!只是极端残剩之物!生命的灰烬之物!但是却还要作为煤灰来确定价值,这就还不是生命的政治。

    卓青:因为在中国文化,生命,首先还一直在家庭的亲戚关系中出现,这是生命的家政——按照家庭来生产,生计的存活法则。如同在西方,经济这个词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其本义就是家政!
    可君:在中国文化传统经济活动中,生产和再生产一直与家庭联系在一起,所谓的家庭生产和商品的生产是紧密关联的。而且是以生命的“经济”运作的方式进行的——这里的经济其实是生计,因而我们看到了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首要的问题依然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和计划生育的问题!依然是加强家庭的劳动力产生和控制人口的生产,煤矿行业其实只是这个生产的延续。

    卓青:小说反映了这种生产方式的破产?通过毁灭真实的或者虚构的家庭关系——我们说过,这个小说中的那些作为点子的被杀者都是以亲戚的名义招来的,以便谋杀后敲诈矿主。生命的法则首先就不是生命的政治,在中国,首先是生命的征用的家政和经济——家政这个词,如同我们刚才所讨论的,在这里是家法或生计——生命的算计?而且随着当下中国家庭关系的破坏,大量的离乡背井,乡村和城市的分化,生命的家政转变为生命的经济——二者都是生命的生计!这里的经济主要是资本运作的经济了,生命和经济,在家法和生计的开发中,就紧密关联起来。但是,生命为什么一直可以征用呢?可以如此自然地从家政的运作向商品的经济转化呢?其理论的根据是什么呢?
    可君:这就是传统中国文化的生命信念在其作用:我们相信生命本身即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在中国文化是一种宇宙能量似的元素:潜规则之所以为潜规则,是因为与有限明确的法律相对,潜规则活动的场势一直在变易生发之中,只要被感发,生机或生命就还可以延续,无论是传统帝王的世代谱系,还是礼仪要求下的生育——比如愚公的信念——“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信念,以及道教的长生不死和长生久视之道,都是先天的信念——相信生命是可以被无尽征用的!

    卓青:如果生命的家政成为了生命的经济,二者还纠结在一起,这确实不是生命的政治——政治权力和权利在这里是被排除的,法律管不到,或者国家的法令在这里不起作用,因而这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一个例外的场域:飞地!
    可君:生命一直在法律之外运作着:例外和余外一直发生在潜规则之中,相信生命如同自然的生育总是无限的:即,相信生命一直还会有,还有余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吗”——这是那些杀人者去谋杀,那些廉价的劳动者去拚命,那些矿主破坏生态时的生活信念!不会穷尽的,虽然害怕绝后的报应,只要留下了他的后代,杀死他就心安理得了,杀人还是可以的;虽然觉得井下的劳动累和脏,但是还是可以赚到比其他人更多的钱。只要可以攀比,只要相对于而言还有多余的,就可以做!

    卓青:而且,那个潜规则的场势领域——作为生生不息的信念领域似乎是一直可以生长,一直有余地的,一直盈余的,可以被无尽开发、可以被无限征用的!好个可怕的信念!
    可君:是的!这是传统对有余之剩余的信仰!但是不敢面对无余以及灾变的绝境!

    卓青:让我们继续追问:小说和电影的发现还在于让我们看到更加彻底毁灭的一面,即为什么出现了谋杀矿工和敲诈矿主的第三类——即那些本身作为矿工却又谋杀矿工的谋杀者?在矿主和矿工之外,其实他们原先也是矿工,但是,因为他们看到了资本迅速简单的增殖逻辑?起先他们只是牺牲品和死亡事件的旁观者,但是,在一系列死亡或矿难事件中,他们看到了更多的好处!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资本更加明目张胆地可以交换一切了?他们似乎感到了某种潜规则的诱惑?对生命征用的农民式的本能?
    可君:同时,他们又看到了传统的家政可以利用,于是编造虚假的亲戚关系,但是又一直以旁观者的姿态来参与。所以,他们其实更加漠然,冷漠。对死亡更加无动于衷!这是彻底的反哀悼!

    卓青:虽然他们也假装哭泣来哀悼,哀悼——现在也成为牟利的方式了!
    可君:泪水也成为了商品!而且他们不断给自己编造假名字,其实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进入例外或余外、飞地的生产逻辑迫使他们放弃自己的父名,这里,传统的家庭的名份其实已经彻底消解了,成为了虚名!

 卓青:更加彻底的表现是,小说家刘庆邦在《神木》中还以冷峻的手笔描绘了谋杀发生的原初场景——作为“借用”而被谋杀的生命的不幸境况,请允许我读出如下的一段:“在他们看来,窑底下太适合杀人了,简直就是天然的杀人场所。把矿灯一熄,窑底下漆黑一团,比最黑暗的夜都黑,窑底下没有神,没有鬼,离天和地也很远,杀了人可以说神不知,鬼不知,天不知,地不知。就算杀人时会发出一些钝声,被杀者也许会呻吟,但窑底和上面的人间隔着千层岩万仞山,谁会听得见呢!窑底是沉闷的,充满着让人昏昏欲睡的腐朽的死亡气息,人一来到这里,像服用了某种麻醉剂一样,杀人者和被杀者都变得有些麻木。不像在地面的光天化日之下,杀一个人轻易就被渲染成了不得的大事。更主要的是,窑底自然灾害很多,事故频繁,时常有人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在窑底杀了人,很容易就可说成天杀,而不是人杀。”——这些点子们似乎在扮演神的角色!如同黑炭在腐朽后化为了神木!我们的文化一直在梦想如此的神奇!当然,这里的生命和谋杀形态与前面的那些有根本差异,这是鬼神的层面啊!
    可君:写得很彻底很深入啊!是的,我们的大地也彻底败坏了!作家和艺术家为我们发现了黑暗中的黑暗!黑暗中的更深的黑暗!如果不深入这个“黑暗中的黑暗” ——我们就不可能发现生命受难的境况!这个黑暗中的黑暗——是潜规则发生的地带,是生命看起来可以无尽被征用的条件!这也是从有余的剩余的生命向无余的生命转变的时刻!我在这里要强调的是,这个黑暗中的黑暗不是重影!不是白昼和黑夜——阴阳的变易和中庸调和的“辩证法”,而是超越阴阳调和论,走向更加不可见的第三重要素的时刻! 我们这个时代,在资本的压迫下,这个“黑暗中的黑暗”的维度终于“显示”出来了,虽然依然还是不可见的!还是以不可见的方式来“显现”的。

    卓青:是的,是不可见的,没有了鬼和神,就连不可见的“法”也不存在了,也没有了旁观审视的眼睛,那么就一切都可以做了!而且制造天杀的氛围,黑暗的黑窑成为了生命谋杀的最佳场所。
    可君:这个位置,因为黑暗——一直无法照亮。小说和电影第一次试图来照亮这个场景。它照亮的是黑暗中的黑暗,导演深入了艺术和生命不可能表现的秘密:深入黑暗中的黑暗的可能性!

    卓青:如同小说家莫言在评论自己写的小说《檀香刑》为什么会发现如此残酷的刑罚时所说到的:杀人的行刑者-被杀的被施刑者-行刑的旁观者,三者其实都是谋杀的合谋者、同谋者!导演对电影镜头本身有所反思的。
    可君:这篇小说和这部电影就明确了第三个维度:在矿主和矿工之外,还有敲诈矿主和矿工另一种对生命谋杀式的借用!它使我们所有这些旁观者都成为了合谋的帮凶了!因此,观看小说,尤其是电影,我们的眼睛会生痛,既是因为矿井下的黑暗,也是因为观众总是试图看清什么但是因为在矿井下太黑暗又无法看清!

    卓青:是的,要看到那些矿难或者在矿井中杀人的场景似乎是困难的,电影中一直只有微弱的光——如同你开头所言,就是矿工们头盔上探照灯的光,很难照亮生命丧失的场景。
    可君:然而这场杀人的闹剧似乎还没有在这里收场,真正站在金钱收割的终点的其实不是矿主,反而是矿工——矿工们对矿工们的谋杀!

    卓青:这是很残酷的现实,虽然说,他们很悲惨。他们的要挟模式还富有农民式的狡黠的情趣,明明自己放弃了对自身生命的珍视,一上来——其实是一下到矿井——就接受极度恶劣的生活条件和完全不成比例的工资,然而却在自己的死亡之后大作文章,迫使矿主偿付与他们的工资不在一个数量级的赔偿。如果说他们自己真的在乎,那干嘛不再开始的时候讨价还价?如果说矿主真的在乎,又怎么会一开始就征用生命?如果双方都不在乎,为什么矿主要做冤大头出这笔赔偿费?
    可君:于是乎——矿工开始的顺服成了最终死亡闹剧上演的主角?

    卓青:是的!我轻视我的生物生命,我把它工具化,不等于你可以从我这里公平的买走,我先用它敲你一笔。《盲井》则以近乎象征性的方式,通过极端化的类型来体现这一点,亲属关系是假的,不是在关联亲情,人命也是假的,不过是人造的谋杀,剩下的其实只有钱而已。虽然说钱不多,可是相对于他们的毫无成本,还是多多有余的!可谓空手套白狼,而且套到了死后,套到了最后——谋杀别人却两个人自己相互谋杀——赔偿费也不是自己的了,可谓生活本身就是钱,不管是不是真的占有!
    可君:生命本身就是金钱!就是面值!而且是“伪币”,要么只能埋在地下——我们在小说中看到杀人者把钱带回家,埋在地下,而且经常做恶梦——钱被腐蚀了!钱——腐蚀了一切?要么只能伪装签名,我们看到了电影中矿难发生后,矿主因为害怕事态的扩大,强迫杀了人的假亲戚签名的事件,只要签名,只要钱付出了,就让他们立刻滚蛋!事态就平息了,死者就安息了!发灾难之财——生命的灾异竟然也可以成为经济。生命的经济似乎无孔不入,矿井也是这样的一道“孔”——一个被死亡和谋杀打开的死穴!电影的摄像头也是一道孔——一种视线,其卓越之处在于让我们看到了那个矿井的开口!

    卓青:我们还不习惯看到矿井里的灾难!或者我们永远无法习惯!如同那些刚从矿井中上来的矿工们无法适应自然的光线。我们在电影中看到一个持续很长时间的镜头,矿井外的自然光持续照耀着洞口,光线照射进黑暗的矿井,当矿工们从矿井开口的那束强光中出来面对强光时,眼睛非常的不适应,这也暗示了他们摆脱黑暗的艰难!
    可君:矿难事件本身的公共性特色并不公共,在中国,矿难只是最近才被报道,而且我们一直不被允许看到真相。

    卓青:让我再读一段小说中的文字:“点子唐朝霞没有喊叫,也没有发出呻吟,他无声无息地就把嘴巴啃在他刚才刨出的黑煤上了,他尽力想把脸侧转过来,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努力失攻了,他的脸像被焊在煤窝里一样怎么也转不动,还有他的腿,大概想往前爬,但他一蹬,脚尖那儿就一滑,他的腿也帮不上他的忙了。”——这个场景触目惊心啊!
    可君:这是被谋杀的生命在做最后的毫无希望的爬行!爬——已经是动物状态了!这里的这个生命,最后的生命,残剩的生命时刻,是生命失去了法则的姿态——当下的中国,任何保护生命的法则、任何生命的伦理法则都丧失了,一切都被黑暗所埋葬!虽然,生命,还在被征用或借用,以待谋取暴利。这是因为它一直在利用有余的剩余——没有触及无余的绝境,不愿意承认无余与生命之间的联系:生命自身其实本来是无用的——也是不可用的!从无用已经隐含了不可用——这不仅仅是伦理的推断!

    卓青:小说还写道了被杀者的血的颜色呢:“血的颜色一点也不鲜艳,看上去不像是红的,像是黑的。”
    可君:在这里,生命已经不再有存活的余地,生命已经进入无余的境地!这是不可能活的剩余生命,与前面的几重生命形态根本不同了!

    卓青:我们似乎可以终结一下前面的想法了?这里应该有着多重的生命状态?
    可君:是的,经过我们的讨论,我们可以在这里提出三重生命的思想了。第一重生命:这是对剩余价值进行剥削的生命,也是矿工们愿意被剥削,在制度下,在生存压力下,在所谓的被多方认可的情势下的,被规训的生命。第二重生命:这是可以调节的生命形态,相信死亡不会临到自己,即便死了,也可以通过死亡换取赡养费,死亡作为可以预估的半公开的经济而运作,而且没有什么根本冲突。而第三重的生命则根本不同了:这是蓄意的谋杀与敲诈,而且是在鬼神意义上的诈取!这些谋杀者可以拿其他人的生命作为工具,似乎他们自己就是神明,可以征用那些有着神性的生命,这是生命在神性意义上的征用,而且被他们所谋杀的生命呈现为动物式的,不可能活的生命状态——比如那个在作最后苟延残喘爬行的中年人或父亲;或者,也是那个在死亡与灾变之后余存的儿子或孩子,他不再知道往何处去。生命对于他除了谋杀与惊恐,已经没有了意义。

    卓青:这个第三重的剩余生命只有通过“无余”才可能触及到极限——才可能触及到个体的疼痛!对这个不可见生命力的征用和破坏才是最为可怕的!
    可君:《盲井》这部电影让我们看到了那洗不净的煤的黑色,有时候电影屏幕上就是持续的黑色!还有两个谋杀者口口声声带着地方方言或地方口音的脏话——几乎每一句话里都有脏字!似乎不带脏字,他们的话就不可能出口!他们不可能净口?他们的“口“即是一口黑井?

    卓青:前面说过,小说家刘庆邦还写过一个同样反映矿区生活的长篇小说《红煤》,它讲述了一个年轻人试图洗去自己身上黑煤的颜色而不可能的命运,那是渗透进了他骨子里的自卑和劳动者的色泽。
    可君:小说和电影都试图表现矿井中那些挖煤者在矿井中“牛头马面”般的面孔,电影一直渲染着煤矿的黑色,似乎这黑色要淹没我们,掩埋我们,让我们闻到黑煤的味道!

    卓青:黑色也是大地的颜色!小说《神木》告诉我们,煤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神木,煤是有魂的!因为那是埋藏在地下的树木沉淀演化而来的,煤就是带树叶的神木。但是,通过挖煤来赚取生命价格的谋生或杀生——却是对传统养生术的绝对颠倒。
    可君:时间在大地的怀抱,加深了生命的颜色,书写了另一种印迹,黑色的煤也有生命。如同鲁迅先生在《阿长与<山海经>》的结尾所祈求的:“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似乎这些黑色唤醒了其中一个谋杀者最后的良知,终止了他谋杀的冲动,而挽救了那个少年。

    卓青:这部电影也是对黑色这种颜色的书写,那是大地在书写自身?虽然拯救的力量如此微弱!小说的结尾和电影的结尾还不大一样:在小说中,少年人把一切都告诉了矿主,结果他一无所有,这个幸存的孩子——成为“点子”,差点被谋杀的少年是出来找他父亲的!他不知道父亲已经死了,他没有找到父亲,他不再可能找到父亲了!他将去往何方呢?
    可君:我们也在电影结尾看到了他无助的眼神,他不知往何处去的神色让我们难以忘怀。我们还看到了电影结尾处增加了小说中并没有的火葬场的场景,把死去的尸体推进火炉里——也是由地下挖来的煤燃烧的——烧成骨灰!来自于尘土的回归为尘土!煤渣依然是煤渣!透过少年抬起的眼睛,我们一起看到了高耸的烟筒里冒出的黑烟。
    卓青:我们看到,电影开始的字幕和结尾的字幕都是在黑色的背景上显示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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