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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李建春:天堂的巨眼(诗12首)

2019-09-17 09:37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李建春 阅读

李建春于己亥白露次日  路云 摄

李建春于己亥白露次日  路云 摄

李建春,诗人,艺术评论家。1970年生。1992年本科毕业于武汉大学汉语言文学系。著有诗集《出发遇雨》(花城,2012)、《等待合金》(武汉大学,2018)等。诗歌曾获第三届刘丽安诗歌奖(1997)、首届宇龙诗歌奖(2006)、第六届湖北文学奖、长江文艺优秀诗歌奖(2014)、湖南栗山诗会2018年度诗人、第十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年度诗人提名(2019.5)。

这条路,这部落

不用到别处询问监狱或火灾现场
我行走的这条路就是
如果我的行走不能将它踩痛
我就辜负了日益佝偻的身体
我看见我的钙夹在冷却的柏油中间
石头颗粒渴望返回作为岩浆的地球之血
以解除我的担忧无助

我像一根折枝走在这片森林的无风时刻
靠断口处的痛感维持青葱的风度
这条路从我家楼下铺出一种光滑
在地球上刻画一道纹身线
让我如此显然地闯进这个部落
走到哪里关闭到哪里
一些战士或同类像夜宿的鸟在树叶间窥探

己亥三月十四,2019.4.18

我不赞同无蔽的夏日

这些巨灵
带着一场雨后的挺拔、新鲜
走向无蔽的夏日的光中
怀抱荒凉的人在阴盖下停留
不愿被看见
不愿赞同谷雨后的白鹭
在田野里越界飞翔
在立夏的新管理条例下,放弃身上的斑点

这些大树的脚肚
荒凉得越来越粗壮成为自己的身躯
枝桠高举抗拒被照耀
却被刮出赞美的铃声
不,一些鸟在头发里应和,筑巢
不,六月流火回到原位
星星被消逝擦亮。一种寒意
在整个夏天立足,不肯讨一口水喝
荒凉是荒凉的水源

三月廿八

幼山
(为李沛然成人礼作)

从我胸膛长出的这一座
幼山
今日已割断胎息,大步向前
过去十八年,是熔岩、错误
你将要纠正,你酝酿你自己的
从冷却、变硬的肩膀
因磨痛而重新滚烫
不得不开辟一片新地幔

婴儿男子汉,坐在尿片上
也不哭,也不闹,往事历历
化作氤氲之气
甚至涵盖我,望向我的身后
你叫不出名字的
远根
作为你的秘密,那无的部分
半遮你的脸
你已懂得自造一片山林、草甸
你从你自己的深处涌出清泉
供养你自己的禽、兽、花竹虫鱼
以及山神,依托你的人家的炊烟

你做你自己的父亲,代替我
用你含雪的眼睛俯视
盖上冰川的北麓
被称为来龙的
每走一步都会咯咯响的石头

四月初四,2019.5.8

巨眼

晨雾濛濛,把远推到面前
却是看不见,只记得昨天,一个女生
带着她的家人游黄鹤楼的照片
在我修改她《论基弗的艺术》的途中
被沤烂的干草和冷却的铅固定
我随即想我的道德财富
尚在精灵的保险柜里,如金锭
熠熠闪耀不可随意挥霍,雾
就冲到八楼阳台的栏杆上
留下星星点点的露滴

这身体
视诱惑为恩典,喝一杯晨奶
让我成为混沌的形体,包孕闪电、雷
在夏日的田野上
寻找一个时代审判的迹象
不是被烧焦的,是仍然蓬勃的
他们顶着地狱沿着导火索的根茎
在一朵,一万朵无名花上爆炸

他们与家人生活在一亿元的
那些〇里(不,这些人是没有家庭的)
恶的果实是一些石头
用力把它们砸开,用天堂的巨眼
善行就像铅
在无辜的风景上流泪

四月十二晨2019.5.16

今年端阳真好

今年得过这样的端阳
不能回乡,给妈妈送礼
妈妈,我就把给您的粽子、咸鸭蛋吃了
我是那个戴着傩面具的人
手舞足蹈,在儿子进入考场之前

我与媳妇守了十八年
在他身边创造一种平静
像您和爸爸为我所做的
在压抑中,慢慢释放
老年的到来

我的白发与您的垂髫黄发
映照在高速公路出口的
悠然节奏中,故乡的枞树
以它多脂、虬曲的瘦身
给老屋呈现仙翁的服务区
几十年的纠结,一个麟儿
在我们确定的前途的地平线后面
打开看不见的时间
和国度

但他会带着这里的乡土气息
他出去,我回来
我放开,您盼望
今年端阳真好,家堂的面积
需要手机信号探测

四月廿七,2019.5.31

巴黎圣母院在大火中燃烧

你不能这么无语地转发四月的残忍
你不能这么哽咽悠悠感叹消逝忽然加速
四月的冷泉已不能再冷再瘦
清明已过燕子已回中国农民
迎接谷雨的时候,在那边的巴黎
上班路上的市民集体下跪
唱圣歌见证巴黎圣母院在大火中燃烧
收藏玛利亚眼泪基督荆冠的塔楼
在大火中倒下

大火从巴黎公社发出烧掉几个帝国
大火毁灭了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
和爱新觉罗氏的宝座
大火烧到山东曲阜烧红了孔子的坟
烧红了柬埔寨
大火从中东地底获得能量继续延烧
阿拉伯的骆驼非洲的野兽
一张报纸的火焰是南美雨林的火焰
飞机撞进世贸大厦双子楼
炮弹出膛射倒了巴米扬大佛
生的缓慢死的突然
怒根在地底延伸要长到与树冠等深
才翻转那些看得见的就下去了
太极双鱼激动黑白无常变换身形
昨夜到今晨这么一个重要的时刻
我怎么就睡着了啊,火苗忽然一转
绕回巴黎把圣母院的穹顶舔着了

在四月纪念仓颉的日子人类文明要重新
书写。巴黎!巴黎!
复活的拉撒路已到你的市郊
在塞纳河畔映照苍白的面容
你要皈依你自己的光荣
当中国人在孔子墓傍守丧
谷雨会下来布谷催促我们含泪播种

三月十二,2019.4.16

激昂的夏季

这个夏季带有一丝命运的气味
太阳的直射点提前到了南方
此刻,鹰盘旋于自由港
它的阴影达到了最完整
直直地,镂空了轩尼诗道

这个夏季带有一丝悲剧的气味
喜阴的植物在阳光下疯长
像卡珊德拉的预言满地爬
在内地,在我熟悉的街道
市民们打着伞向前半生告别

这个夏季带有一丝决定的气味
那些快乐的人忽然转向激昂的高调
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的侯德健
而风雨是从这边去的
从我们的沉默中去的

这个夏季带有一丝暴力的气味
东方之珠从璀璨转向黯淡
聚集幻想的宝珠,我给了它
我没有的,我怕它成为我有的
墙内墙外,蝉的哀声连成一片

己亥五月,2019.6.15

既然天气已不再长哭

出梅入夏的时候,我在寂静的小区
干寂静的活儿。激动的远方
健身器械上的污迹,门口一截马路
车辆驶过过度曝光的无
既然天气已不再长哭,我就假装
这缓缓升温的热是我自己的:
小暑傍晚的蟋蟀,从田野潜回农家小院
瓜果累累,伸手可以摘到
自己跳进果盘里,作为六月的清供

在世界之肉无念的寂静中
我在稿纸上画下一面操场
操场草青青,下面埋了一副骨架
骨架是十六年前拒绝为腐败签字
而被双手反绑、活埋的一个老师的
在这十六年中,有多少双锻炼的小腿
跑过,有多少声皮球拍在他身上
我画不出。他带了十六届毕业生
用他的缺席。当他们听到这消息的时候
富足的画面,蓦然升起一股黑气

而鹰带领小鹰在高空习飞
把无辜、平板的记忆啄出一排孔洞

五月三十,2019.7.2

请把祖国的南海浇入

南方的高热,快些退吧,处暑近
蒙古冷高压跃跃欲试,出拳出脚
小露锋芒。这个夏季炙热难当
都是因为南华的缘故。几乎所有人
都失去了冠冕,赤身露体
流出污渍,人群已为南华而分裂

这高热已不能再热,因为时间近了
我们为你争议,愤慨,斯文不再
海洋冲击大陆,最早开放的门户
蓝色的心,漫过黄色的皮肤
你从不是独立的一隅,是这块土地的
黄金的一角,在同一个季风区

内热和外热,你的权利受到威胁
顶着恐惧,有些过分,你的脚
系在逃城,逃无所逃。这一刻
终究要来临,你还得再次北上
与北方面对,带着七十年代的
收音机的频道和换旗的那一刻

南华的青年,请把祖国的南海浇入
你们的肺腑,锻炼一个秋天的身体
果实的身体,泅渡秋风的浩荡
而你本是泅渡的终点,最早的人
最后的选择,我记得那些年的恩惠

住在大江下游的,不能胸怀大海
就注定要溯源;住在幸运之地的
不能以不幸为食,就注定要开垦
我们都听见你嘶哑的声音
早产儿的声音,从北方,转向
南方之南的大海,又怕又依赖

我为我的南方分裂,徒跣于地
汗流浃背;我也要用太平洋的水
灌入宏大的嗓门,却只能发出低嚷

己亥七月2019.8.19

山居一日
(为柳宗宣作)

车入村时,几起几伏
为即将矮小的众山的缘故
苍翠、粗糙的新路
将我迎到看云的山居
却是藏在腋下
正如你的经历:离走
又归附,又归来,归到此山
造屋的坪是村民用挖机
为你挖出来的
一中一西,两栋屋,两种
身体的记忆还没合拢
共一个院子
我们坐在青砖的墙根下
隔着巨壑,直接就着
大崎山的几案,煮
铁壶中的龙团,沥液入喉
情淡

村民们原来走的山路
连接侧院虚掩的柴门
自从你迁来后,他们礼貌地
绕行,去开踩新的
把旧路留给你,消化
晚年的尼采和欧里庇得斯
去年底的积雪一尺深
你走的第一次那么显著
洁白崎岖。你策杖前行
领我到专属于语言的
两块巨石
谈深渊之上的现代诗

在我若暗的年龄,第一次
被你的小外孙李若明
怯怯地喊一声“爷爷”
既惊且喜,山中雾开
分享过你的高地,可惜还要下去
到那统一的“叔叔”的城市
深隐我的崛起。伦理的位置
如山。这孩子好动,善引人
瞩目,我们就瞩目他
他也能拍照片,天机的取景框
把我与你与门对等

一楼是豪宅的感觉
大饭厅。墙上酒柜挂着洋酒
二楼是北京体制外
艺术家的工作室。雅典卫城的
廊柱间,几把竹躺椅,竹床
若即若离的乡下人平房
你指导村民费劲地砌出的
北方暖炕,也要我体会
平房的地面是用土夹
石灰、稻草铺就
养脚、防潮的
适宜用条帚带过上面的落叶

我的身体认生到深夜二点
早晨起晚了,用山泉洗脸
对面山脊的太阳已几丈高
雾,下落成
飞机机腹下的感觉。临行前
始注意电线杆上的鸟窝
粗糙,大胆。你养的土鸡、
珍珠鸡,已隐在树篱下
让我想起昨夜,莫名的兽吼
山鸣谷应,在道的
奇异高速上

六月十二,2019.7.14

立秋

立秋只在一叶枫上一个人的老只需要一根白发
可我已满头灰白又逢立秋
就算是老了又如何立秋之后盛夏不再热情
在一个缓坡上踟蹰跃跃欲试我带着一场雪
过了春夏一场雪之后就全是给予了
爱情如白露凝在枯草上死亡催熟了瓜果
把果核留在人间
天地的秘密就是发芽可我满口流汁品尝
粗硬的物质这是我的痛我要把它享受
而不急于完成我的爱

立秋之后站在河岸迎接凉风
我的喜悦充满忽然对狂热心生厌恶
我已老道于四季循环生死疲劳做错误的事
得正确的结果秘密留存我越来越封闭
越来越不放弃做正确的事因为结果不属于我
死亡将如期而至死亡是硬核一粒冻雨
一片雪花一滴墨
我让夏天如其所是一场悲剧
把秋景画成正午的留空(那是高秋)
傍晚的墨分五彩
立秋之后没有清晨我决不循着霜路走向坚冰

六月廿一下午藏龙岛

中秋节的圆月和晃动

为了这轮圆月,一年中必然的今夜,
我顶着烈日回到家中。驱车二小时,
沿途堵车。穿越郊区的景象,
小镇的纷乱,三轮车和摩托车
横冲直闯,行人不知避让,自在而
麻木。这旧国道本是他们的地盘。
美景在行道树外列队。
农家山墙残留的90年代广告
和更早年代的标语似乎在提示记忆,
曾经的繁荣和贫乏,迟钝的,
不无愉悦的一闪即逝……
我有一个中心,一个惊人的寂静
在副驾的位置,直视前窗和后视镜。
难道不是早有准备?
把一切有为压在羞辱之下……
我要看我的老母,才离开几日
即已开始怀念。中秋节是必须的。
老人也就她一个了。她早已不是
为自己而活,为了我们兄弟的
吉祥和团结,她守着
自己的福。她总有办法在屋前屋后
忙碌。她已勾画出一个老年的形象
在我微哂的退隐的语法中。我保留
我自己的可能性在依然滚烫的书桌上,
这被我妻子视为“靠不住”
而继续她探索我的热情,
微微晃动的晚年是最好的晚年。

己亥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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