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春天的一个夜晚,我在独居的阁楼上开始了《妻妾成群》的写作,这个故事盘桓于我想象中已经很久。
“四太太颂莲被抬进陈家花园的时候是十九岁……”,当我最后确定用这个长句作小说开头时,我的这篇小说的叙述风格和故事类型也几乎确定下来了。对于我来说,这样普通的白描式的语言竟然成为一次挑战,真的是挑战,因为我以前从来未想过小说的开头会是这种古老平板的语言。
激起我创作欲望的本身就是一个中国人都知道的古老的故事。妻、妾、成、群,这个篇名来源于一个朋友诗作的某一句,它恰如其分地概括了我头脑中那个模糊而跳跃的故事,因此我一改从前为篇名反复斟酌的习惯,直接把它写在第一页稿纸上。
或许这是一张吉祥的符咒,正如我的愿望一样,小说的进程也是异常顺利。
新嫁为妾的小女子颂莲进了陈家以后怎么办?一篇小说假如可以提出这种问题,也就意味着某种通俗的小说通道可以自由穿梭。我自由穿梭,并且生平第一次发现了白描式的古典小说风格的种种妙不可言之处。
自然了,松弛了,那么大大咧咧搔首弄姿一步三叹左顾右盼的写作方法。
《妻妾成群》这样的故事必须这么写。
春天以后窗外的世界开始动荡,我的小说写了一大半后锁在了抽屉里,后来夏天过去秋天来了,我看见窗外的树木开始落叶,便想起我有一篇小说应该把它写完。
于是颂莲再次出现在秋天的花园里。
我想写的东西也更加清晰起来。我不想讲一个人人皆知的一夫多妻的故事。一夫四妻的封建家庭结构正好可以移植为小说的结构,颂莲是一条新上的梁柱,还散发着新鲜木材的气息,却也是最容易断裂的。
我不期望在小说中再现陈家花园的生活,只是被想象中的某些声音所打动,颂莲们在雪地里蹑足走动,在黑屋里掩面呜咽。不能大步走路是一种痛苦,不能放声悲哭是更大的痛苦,颂莲们惧怕井台,惧怕死亡,但这恰恰是我们的广泛而深切的痛苦。
痛苦中的四个女人,在痛苦中一齐拴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像四棵枯萎的紫藤在稀薄的空气中互相绞杀,为了争夺她们的泥土和空气。
痛苦常常酿成悲剧,就像颂莲的悲剧一样。
事实上一篇小说不可能讲好两个故事,但一篇小说往往被读解成好几种故事。
譬如《妻妾成群》,许多读者把它读成一个“旧时代女性故事”,或者“一夫多妻的故事”,但假如仅仅是这样,我绝不会对这篇小说感到满意的。
是不是把它理解成一个关于“痛苦和恐惧”的故事呢?
假如可以作出这样的理解,那我对这篇小说就满意多了。
《妻妾成群》经典摘录
1、她想,说话多无聊,还不是你诓我我骗你的,人一说话起来就变得虚情假意的了。
2、他其实挺可怜的,没亲没故的,怕你不疼她,脾气就坏了。
3、她说,本来就是做戏嘛。伤心可不值得,做戏做得好能骗别人,做得不好只能骗自己。
4、冤枉了,我其实是孤而不傲,要傲总得有点资本吧。我有什么资本傲呢?
5、颂莲发现窗子也一如梦中半掩着,从室外传来的空气新鲜清冽,但颂莲辨别了窗户上雁儿残存的死亡气息。下雪了,世界就剩下一半了;另外一半看不见了,它被静静地抹去,也许这就是一场不彻底的死亡。颂莲想我为什么死到一半又停止了呢,真让人奇怪;另外的一半在哪里?
6、十二点钟把楼上的枯寂的一天分成两半,一半是沉寂的早晨,另一半是更加沉寂更加漫长的午后。
7、谁的心也不能掏出来看,谁心狠谁自己最清楚。
8、临走他对颂莲说,你这人有意思,我猜不透你的心。颂莲说,你也一样,我也猜不透你的心。
9、颂莲说,就怕我用不上那份心,我这人的心像沙子一样散的,受不起来。
10、颂莲叹一口气,他对我好有什么?这世界上根本就没人可以依靠。
11、大概静默了两分钟,颂莲发出了那声惊心动魄的狂叫。陈佐千闯进屋子的时候看见她光着脚站在地上,拼命揪着自己的头发。颂莲一声声狂叫着,眼神黯淡无光,面容更像一张白纸。陈佐千把她架到床上,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颂莲的末日,她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女学生颂莲了,陈佐千把被子往她身上压,说你看见什么?你到底看见了什么?颂莲说,杀人。杀人。陈佐千说,胡说八道。你看见了什么?你什么也没有看见。你已经疯了。
12、简家姐妹的岁月就在绣花棚架下一成不变地流逝了,作为同样的女性,酱园的女店员们觉得简家姐妹的生活是不可思议的,也是无法捉摸的,他们对此充满了猎人式的心理。
13、颂莲觉得飞浦给了她一种起码的安慰,就像若有若无的冬日阳光,带着些许暖意。
来源丨《小说月报:从小说到影视》
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