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期,作家西蒙·蒙蒂菲奥里分享了他近年最喜欢的小说《金翅雀》:因为一场爆炸,失去母亲的十三岁小男孩西奥意外地获得了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便仿佛受到指引一般踏入了艺术的世界,而这看似不断拓宽的人生是否仍会走向封闭的局限?
同样对艺术痴迷的西蒙,表达了自己对于这本书的独特情感——“我读小说的时候非常挑剔,如果我觉得它不好,就会立刻放下它去读另外一本。但《金翅雀》一定是一本伟大的小说。”
关于西蒙·蒙蒂菲奥里
沈律君
第一次知道西蒙·蒙蒂菲奥里这个略显复杂的名字还是因为《罗曼诺夫皇朝》,俄国皇室三百年的兴衰被他写得惊心动魄。
印象里,他应该是个老头,戴眼镜,没什么头发,穿开襟毛衣,开口就是带着英国人特有“wit”的一堆“历史梗”。这大概是很多人对历史学家的刻板印象。但西蒙其实不算是历史学家,他早前的《耶路撒冷三千年》算得上是世界级的畅销书。他对故事和叙事有“执念”,并旗帜鲜明地反对干巴巴的历史。
见到真人以后,发现除了“没有头发”这一点,其他竟然都猜错了。他很不“学者”,甚至完全不“知识分子”。射灯之下,他头顶反光,眼神穿透有力,身形健硕。这简直就是《爆裂鼓手》里面 J.K 西蒙斯饰演的恶魔导师的翻版,虽说少了一份凶悍,多了一些斯文。后来想想也是,能综合利用大量的档案材料、讲十三位沙皇的故事,有这种对历史处理和再现能力的人,绝不应该是静默安恬的。柔弱的人很难写出磅礴的事物。
西蒙·蒙蒂菲奥里,作家、英国皇家文学学会研究员
在历史爱好者眼里,西蒙的两本历史作品,算是家喻户晓,甚至名气远远大于他写的虚构小说。可他偏有一颗纯正小说家的心,而这会让他焦虑。他一直强调,自己的虚构作品(比如国内刚刚出版的“莫斯科三部曲”之一《萨申卡》)是小说,不是“历史小说”,他自己“写小说”也“写历史”,而不是“写历史的”跑去“写小说”。他对这个很在意。
正因为有了这个前提,当他说出近些年最喜欢的书是《金翅雀》时,我并不是特别惊讶——这是一本完全不历史,纯故事性的书。美国作家 Donna Tartt 于 2014 年出版的这本小说或许符合某种“伟大美国小说”的标准:故事情节性强,篇幅磅礴,雅俗共赏的同时又文采斐然。小说的名字来自文艺复兴时期一幅低调的同名画作,后者的命运则与小说的主人公——一位失母少年的成长经历难解难分。
采访中的西蒙在表达上非常直接,相比于文艺的装腔作势,他反而有主持人的“贯口”,这让他在思维浮于表面或断开来的地方,能够继续自己的语言。深沉这个词并不适合他,就像他说的那样:畅销从不该是伟大作品的敌人。
主持过 BBC 节目的西蒙,在镜头前精力充沛,有时也会有镜头老手的那种舒展松弛,但我总觉得他有点坐不住,好像下一秒就要跳上舞台跳探戈或者大汗淋漓地演奏爵士乐。不过拍摄结束以后西蒙确实也是转身走向舞台——和许老师开启一场对谈。
《金翅雀》中文摘录
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谁知道法布里蒂乌斯为什么要画金翅雀?画成这么一小幅独立的大师级画作,同类作品中独一无二的存在?他年轻而有名,有很多德高望重的赞助人(遗憾的是,他为那些赞助人画的画都没流传下来)。你可以想象出一位年轻的伦勃朗,壮丽的订单络绎不绝,画室里摆满了珠宝、战斧、高脚杯、皮草、豹皮和道具盔甲,一切包含力量与悲壮的俗世物品。为什么要画这样一个主题?一只孤独的笼中鸟?这完全不是他在那个年龄和时代应该会画的东西。在其他画里,动物基本都是尸体,作为奢华的战利品。一动不动的野兔、鱼和飞禽,堆成高高的一摞,注定成为人的盘中餐。我为什么觉得那光秃秃的墙面如此重要?没有挂毯,没有猎号,没有作为装饰的背景。而且他专门把自己的名字和年份写得如此醒目,可他不可能知道(难道他知道?)画完这幅画的一六五四年就是他死去的那一年?
这幅画中似乎有一丝预兆,他仿佛隐隐感觉到,这幅神秘小画的寿命要比他长久得多,作为他为数不多的代表作流传于世。与创作这幅画相关的反常之处让我辗转难眠。为什么不画更常见的东西?为什么不是海景、风景,历史画,为某位重要人士画的肖像,对酒馆里低俗醉鬼的写生,哪怕是一束郁金香?偏偏是这只孤独的小囚犯,被链子拴在栖枝上。谁知道法布里蒂乌斯想通过这个渺小的主题,通过他对这渺小主题的描绘表达什么?如果那句话是真的——所有伟大的画作其实都是自画像——那么法布里蒂乌斯在表达自己的什么?
他被很多最优秀的画家认为超越了当时的水准,他在那个遥远的年代英年早逝,但我们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但他对于自己的画家身份已经说了很多。他的线条无需任何注脚。强壮结实的翅膀,轻轻抹出的针羽。他画笔的速度跃然纸上:坚决果断的一挥,颜料在那一笔下厚厚堆积。但在这些大胆厚涂的笔触旁边,还有半透明的部分如此轻柔,对比之下,整幅画饱含温柔,还有幽默。他想让我们感觉到那毛茸茸的一团,那柔软的触感和羽毛的质地,抓在黄铜栖枝上的小爪子有多么锋利。
但对于法布里蒂乌斯本人,这幅画说了什么?看不出他的宗教信仰、浪漫情史和对家庭的忠诚;看不出他对国家的敬畏、职业志向,对财富和权力的尊敬。画里只有微弱的心跳和孤独,灿烂阳光下的墙面和无可逃脱的绝望。画里有停滞不动的时间,不能称为时间的时间。困在光芒中心的是那只小囚徒,毫不畏缩。我想起曾经读过的关于萨尔金特的文章:萨尔金特画肖像画时,总在寻找对象身上的兽性(我知道了这一点之后,似乎在他所有的画中都看出了这种倾向:贵妇那狐狸般的长鼻子和尖耳朵,知识分子的兔牙,雄狮般的工人队长,猫头鹰般圆滚滚的小孩)。而在这张忠实的小画上,很容易就能看出金翅雀身上的人性,它的尊严和脆弱。一个囚徒,望着另一个。但谁知道法布里蒂乌斯的本意如何呢?他留下的作品不多,无从进行有根据的猜测。小鸟望着画外的我们,画家并未将其美化或拟人化。它就是一只鸟,警惕而顺从。这里没有道德教训,没有故事,也没有任何决定。这里有的是双重深渊,一座在画家和不自由的小鸟之间;另一座则在他想在画作中说的话,和几个世纪之后我们的体验之间。
是啊——学者也许会对前卫的笔法和光影感兴趣,研究它的历史影响和在荷兰艺术中独一无二的地位。但我不一样。正如我母亲多年前所说——她小时候在图书馆借的书里看到它,一眼就爱上了——重要性并不重要。历史地位只会让画死气沉沉。跨过那些无法泯灭的距离——小鸟和画家之间,画和观众之间——我清晰地听见了它对我说的话,就像霍比所说的小巷中的一句低语,横跨了四百年的时间,亲密而具体。它就在那充满光线的空气中,在画家允许我们看到的笔触里,近在眼前,如此清晰——随手挥洒出的一道道颜料,画笔刷过的地方边缘明显——然后再拉远了看,那是一个奇迹,或是霍斯特所称的玩笑,如耶稣血肉般的神奇变化,颜料既是颜料,也是羽毛和骨头。现实在这里与理想交织,笑话变得无比严肃,而严肃的一切都变成了笑话。在这个奇迹点上,所有想法和与之相反的想法都同样真实。
我希望世上的苦难存在某种更宏大的真相,至少在我对苦难的理解中能出现这种真相——但我已经发现,只有那些我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的真相才最重要。神秘的,模棱两可的,无法解释的。不能放进故事里,或者它本来就完全没有故事性可言。几乎不存在的链条上明亮的闪光。黄色墙面上大片的阳光。将每一个生物与其他生物分离开来的孤独。与喜悦密不可分的悲伤。
这只特别的金翅雀(它确实非常特别)如果从来没有被人抓住,也不是生来就身处牢笼,并没有被摆在某座房子里,被画家法布里蒂乌斯看到,它就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自己只能这样悲惨地活着:被声音吵得心烦意乱(在我的想象中),随时有东西来烦扰它:烟雾,狗叫,烹饪的气味,醉汉和小孩的戏弄,能飞翔的距离只有最短的链子那么长。但就连儿童也能看清它的尊严:顶针大小的勇气,毛茸茸的羽毛,脆弱易碎的骨头。并不胆怯,也不绝望,只是稳稳地站在自己的地盘上,拒绝对世界投降。
来源:单读企鹅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