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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的迷宫:《小径分岔的花园》

2018-10-16 09:03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戴冰 阅读

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曾说是哲学和宗教启发了他的文学活动,“我想尝试一下哲学和宗教的文学可能性”。但若仔细检查就会发现,对于宗教,博尔赫斯关心它的美学价值和其中的哲学价值甚于关心它的神学价值,哲学才是他真正关心的问题。

而时间,或者说时间的性质问题,在博尔赫斯看来,正是哲学的核心问题。为此博尔赫斯在多篇文章中反复引用了他信奉的这句柏格森的话:时间问题是一切形而上问题的关键,解决了时间问题,别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在《时间》一文中,博尔赫斯承认他像圣奥古斯丁一样渴望知道什么是时间,而且像圣奥古斯丁一样,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就无法生活。由此我们也许可以稍许修改一下博尔赫斯的话:是时间问题启发了博尔赫斯的文学活动,促使博尔赫斯写下了那些真正博尔赫斯式的篇章。

在尝试时间的文学可能性的过程中,博尔赫斯写下的作品可谓卷帙浩繁,但我们不难发现,所有这类作品所反复表现的,事实上只是博尔赫斯及其先驱者们可以设想的有关时间的寥寥几种形态和性质。

《圆形废墟》表面上看是一篇有关本体论的作品,而实际上它想要证明创造可以没有空间,但不能没有时间,还想证明一切事物(包括时间)的属性之一,就是“永恒地回复到永恒回复中去”(一个事物就是它自身的原因和结果)。

《秘密奇迹》试图证明当空间被剥夺之后,时间仍然延绵。

《接近阿尔莫塔辛》同样试图证实时间的圆形性质——时间顺着一个巨大的弧形向前飞奔,奔向它的源头和起点。

《另一种死亡》设想了一种可以从头再来的折叠的时间。

《阿莱夫》设想了一个同时存在着全部时间的空间,“永恒是集结了所有时间回响的瞬间”。

《门槛旁边的人》则试图描绘线性时间里过去、现在和将来三种形态同时存在的可能性。

《小径分岔的花园》想要证明时间实际上就是空间,空间也就是时间,“在芝诺的定律里,空间问题就是时间问题”,它同时还试图说明存在着这样一种时间的形态:一张分离、汇合、平行的种种时间织成的、急剧扩张的网,这张各种时间互相接近、分岔相交或长期不相干的网,它包含着全部的可能性,“时间总是不间断地分岔为无数个未来”。

还有《博闻强记的富内斯》,我猜想在这篇作品里,博尔赫斯是想记录一种过程——一种把通过空间来体现的时间强行挤压到没有空间的思维中去的过程……

时间是直线前行的,时间是圆形的,时间是从过去流向未来抑或从未来流向过去的;线性时间中过去、现在和将来可以同时并存,线性时间的三种形态中实际上只存在着过去和将来,并没有想象中的现在或者说现在只存在于想象中;时间像烧红的铁条那样可以从任何一段开始弯曲;永恒是时间的流动形式……

对照博尔赫斯直接论述时间的文章,比如《时间》,比如《时间的新反驳》《循环时间》等,我们就会不无惊诧地意识到,在如此林林总总的时间概念中,在人类探索时间之谜的历史长河中,作为博尔赫斯神话之一的“哲学家博尔赫斯”似乎并没有贡献出更多更新鲜的时间理论——当然,给一个作家戴上哲学的桂冠未必就是对他的赞誉。何况博尔赫斯本人也早已说过,他不是哲学家,他只是把哲学问题当成素材进行创作的作家。

作为博尔赫斯神话之一的“哲学家博尔赫斯”似乎并没有贡献出更多更新鲜的时间理论——当然,给一个作家戴上哲学的桂冠未必就是对他的赞誉。

那么,作为作家的博尔赫斯又如何呢?

在真正博尔赫斯式的作品里,博尔赫斯式的风格或者说特点是显而易见的,是很容易总结甚至模仿的:对琐屑事物不厌其烦的排列,中国盒子式的故事套故事的结构,以及对精确的数据和在虚构的故事中插入真实人名的喜好……

我们不能模仿的是他在微小的篇幅里极度浓缩意义的智慧。

无论是能够模仿的部分还是不能够模仿的部分,也许都源于作者独有的某种神秘才能。事情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所有人都应该立即闭嘴,因为才能是只有同样神秘的上帝才能谈论的事情。但假若这一切并非源于天授,也并非如作者自谓的那样,仅仅是一种“喜好”,而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自觉行为呢?

对琐屑事物不厌其烦的排列也许是想终止情节的流动,从而终止时间的流动;在虚构作品里插入精确的数据以及真实的人名,也许是想使虚幻的事物不至于显得太虚幻,或者可以显得更虚幻;在微小的篇幅里极度浓缩意义也许是企图制造一个由文字和纸张构成的象征意义上的阿莱夫,就像博尔赫斯本人已经在《阿莱夫》中做过的那样,将整个宇宙和宇宙的意义都浓缩在一个直径不到三厘米的小圆球里,而且,小圆球“还不是按比例缩小的”。

但在博尔赫斯所有这些著名的标签中,中国盒子式故事套故事的方式也许是其中最著名的标签,事实上也是最重要的标签。它很可能包含着一些结论式的信息,跟这一点相比,其余的都无关紧要,甚至可以置之不理。

试以《小径分岔的花园》为例,因为这不仅是博尔赫斯最著名的作品,据说还集中体现了他试图解决时间问题的全部努力。

小说的核心部分一共套在五个盒子里:

第一个盒子是一部由利德尔·哈特写的《欧洲战争史》;第二个盒子是德国间谍、青岛大学前英语教师余准博士一篇没有开头的证词;第三个盒子是著名汉学家艾伯特;第四个盒子是余准博士的祖先崔朋;第五个盒子是崔朋的小径分岔的花园。

这一切之后才是博尔赫斯真正想要呈现给读者的礼物,关于时间的一种观念。对于这种观念,卡尔维诺是这样总结的:一个同时存在着多个宇宙和无限性的观念,在这个无限中所有可能性都在所有可能性的综合中实现。卡尔维诺接着还说:这一同时有多个宇宙的无限性的观念,不是故事的离题,而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他(余准)知道这事只会发生在其中一个宇宙,而不是其他宇宙,或毋宁说通过此时此刻的这次犯罪,他和他的受害者就可以在其他的宇宙里把彼此认作朋友和兄弟。

卡尔维诺自然是伟大的,但不见得一贯正确。的确,博尔赫斯在作品中曾说过这样的话:在某一个可能的过去,您是我的敌人,而在另一个过去的时期,您又是我的朋友。但这段话事实上只是艾伯特或者博尔赫斯在进一步说明那种时间观念时的一个比方,并非余准杀死艾伯特的目的。接下来我们还会发现,杀死艾伯特的人其实不是余准,而杀死艾伯特的目的也不是想在另一个宇宙里跟他成为朋友和兄弟。杀死艾伯特的人实际上是博尔赫斯,杀死艾伯特的目的实际上是希望终止对那种不可企及的时间形态无限谵妄的渴求和想象。

第一个问题,是什么促使博尔赫斯如此急迫而执着地想要讨论有关时间的问题?我要说,是对存在的困惑。是存在的困惑促使博尔赫斯如此长久而痴迷地迷陷于时间的迷宫。因为他惊骇地发现,我们也许只是时间一个微不足道的可悲的体现物,是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无数瞬间的集合:“时间是组成我的物质,时间是一条载我飞逝的大河,而我就是这条河;它是一只毁灭的老虎,而我就是这老虎;它是一团吞噬我的火焰,而我就是这火焰。”

第二个问题,是什么促使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近乎疯狂地想要设置一个同时并存着全部时间和无限可能性的花园?我要说,是对永恒存在的渴求,因为一个“同时并存着多个宇宙和无限可能性”的时间形态能使博尔赫斯在某个时间系列里死去却可能在另一个时间系列里复活或者说继续存在。“在某一个可能的时期,您是我的朋友,而在另一个可能的时期,您是我的敌人。”无论是成为朋友或是敌人,其成立的前提就是双方都必须首先已经存在或者还能继续存在。

第三个问题,是什么促使博尔赫斯最终又终止了对这一可能性的继续设想?

如果我们没有忘记博尔赫斯空间即时间的论断,承认小径分岔的花园即另一个阿莱夫,承认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也是一座象征的迷宫、一个由语言和纸张构成的象征的阿莱夫的话,那么博尔赫斯在构建这座象征的迷宫或者阿莱夫的过程中,就不得不悲哀地意识到(我们也不得不意识到),要想最终到达那个有多个时间系列并存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永恒中的永生),我们仍然不得不穿过线性时间冷漠的甬道:

我们不得不先打开第一个盒子,才能打开第二个盒子,然后打开第三个盒子、第四个……我们不得不先跟着余准悄悄起身,对着镜子说再见,下了楼,来到火车站,买一张去阿什格罗夫村的车票,上了火车,在火车上依次看到几个农民、一个服丧的女人、一个专心致志在看塔西佗《编年史》的青年,以及一个显得很高兴的士兵;不得不先在阿什格罗夫村下车,然后才能看到阿什格罗夫村车站的灯光,最后到达艾伯特的花园,听到他曾祖的姓名以及那本无限的书或者那座小径分岔的花园……

换句话说,博尔赫斯在以小说的方式构建他的阿莱夫时,其过程本身已经回答了他对时间问题的追问:无论我们怎样向往,怎样渴求,我们都不得不顺着线性的时间之河才能通向无限的时间之海,但我们一旦漂泊在线性的时间之河上,我们的命运就只能是事前注定的——在到达那座小径分岔的花园之前,我们注定要被死亡追上(存在注定会被消解),就像马登之于余准,余准之于艾伯特一样。这就是说,我们永远不可能到达无限,我们只能无限地表达我们对无限的向往。

为什么博尔赫斯要指使余准杀死艾伯特?因为必须终止对不可企及的事物的热望,否则人就必然堕入疯狂,而失去意志同样意味着失去存在。

为什么余准或博尔赫斯会感到无限的悔恨?因为共时的形态如果只是虚妄,那么杀死艾伯特就是一桩真正的、无可挽回也不能饶恕的罪孽,而他本人的存在也将在由此而导致的惩罚中被消灭——但这一切只有事过境迁之后才被揭示,所以悔恨还因为我们实际上无法悔恨。

为什么余准或博尔赫斯会感到无限的厌倦?因为无论探求的结果如何,探求本身即我们的宿命,是我们体现时间的一种方式,也是时间消耗和吞噬我们的一种方式。

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再次修改博尔赫斯的话:是对存在的困惑,对永恒存在的渴望,以及存在注定被消解的命运促使博尔赫斯写下了那些浩繁的篇章。

最后,我还想说,我们也许可以模仿博尔赫斯的某些创作方式,但我们模仿不了一个线性时间的体现者、一个因丧失视力而渐渐沉入幽暗的老人对存在的无限悲悯和他内心的悲凉。

是对存在的困惑,对永恒存在的渴望,以及存在注定被消解的命运促使博尔赫斯写下了那些浩繁的篇章。

 

《穿过博尔赫斯的阴影》,2016

戴冰的博尔赫斯阅读随笔+小说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作者简介:

戴冰,一九六八年生于贵州贵阳,中国作协会员,贵州省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学员,《文汇报》专栏作家。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我们远离奇迹》《心域钩沉》《惊虹》等多部作品。曾获各类省市文学奖。现居贵阳。


选自(博尔赫斯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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