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洁,彭水县人,土家族。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有部分诗歌发表在《诗刊》《星星》《草堂》《延河》《重庆文学》。
◎在医院的日子
他像一条被搁浅的鱼
摊在铺着淡蓝色条纹布的床上
暗红色的血液,水份
在试图远离
白与蓝交织的小小空间內
几个原本陌生的人
被胃溃疡,肺心病,哮喘。汇聚在一起
他们都习惯性地沉默
只有目光
发生过浅浅的交集
室内各种混浊的气息愈发令他不安
偶尔在进入浅睡眠的时候
嘴巴会无意识地张大
像是在呼救
阳光在窗外尽可能地削弱阴影的面积
人间太大,她也有无力关照的人
◎修行
下午,拒绝进食
让身体,变得更空
带发的修行就从夜晚开始
从学会囚禁自己开始
想进入一首诗,须灵魂出窍
词语指向哪里,它就替我抵达哪里
累了,就和一只蚂蚁并排数星星
也可以枕着花香和蝴蝶谈谈心
山川,河流,月光,恋人
等等,所有事物
即便是外界没有的
都可以在这里补充完整
为此,我深信不疑
做这样的囚徒是幸福的
◎三只麻雀
起初只有不易察觉的一只
它的灰与一小块石头的灰紧贴
接着从草丛中飞过来一只
紧接着又飞过来一只
三只灰色的小脑袋凑在一起
多像三个灰扑扑的人啊
它们像是挤在一起取暖
又像是在分享一个小秘密
我忽然也想变成一只麻雀飞过去
加入它们。当我这样的念头刚闪现的时候
它们一起回头看了我一眼
又一起展翅飞远
◎幸福
打牌的四位老人是幸福的
三男一女,各带一个小凳
那个老大爷是幸福的
守着几根鱼杆
假寐,等鱼自动上钩
这一家三口是幸福的
爸爸在左,妈妈在右
小宝贝在中间咿呀咿呀
奔跑的泰迪犬是幸福的
前前后后追逐自己的影子
那几只鸟是幸福的
它们在三角梅上飞来又飞去
这一株野菜是幸福的
它无声无息地绿着
冬日,午后
所有的事物都遵从本心
接受阳光馈赠的幸福
◎冬月
冬至的第二天
救护车来接走了他
在病房內
被胃出血和支扩困了三天两夜
他饿,他想吃肉
饿晕头的时候开始胡言乱语
说寒风是冬季的帮凶
是他致命的敌人
说冬天的天堂很近
冬月会是他最后的归宿
这最后一句
我绝不会相信
最近我的梦里没有飘过雪
也没有脱牙齿
这些不详的事物
早已与我的亲人们撇清关系
◎致哀
临床的大叔
来匆匆,去也匆匆
从傍晚入院,到去往天堂的路上
只花了几个小时
他是在儿子的睡梦中
被一口痰堵住了活路
內四科,二十七床
是他留在人世最后的余温
窗外,树上的鸟雀集体失声
为这个黎明
让出一片安详的空白
它们,仿佛垂首
仿佛在为人世间频繁的离别致哀
◎花朵隐藏着慈悲
我种的月季
花开了
她有个好听的名字,诗人的妻子
小小的一朵,像嘴唇
开得太小了
她的命也太小了
她没有开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
没能遇上我的父亲
我忆起那些年,蜜蜂不请自来的日子
在天台上,父亲每天清晨用养鱼的水淋花
用沉重的剪刀修枝
付出的耐心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
那时候的月季就叫月季
开得比碗口还要大
那时候的我
每天都还能看到亲爱的父亲
并能准确地嗅出,每一缕清风里,暗含香气
而每一支花朵,都隐藏着慈悲
◎坏消息
像往常一样
这株大牵牛依旧是凌晨才开花
一小朵一小朵的蓝
像是一小片天空
被切割成碎片,洒落在我的阳台
因为爱着,我的心情,一片敞亮的蓝
这时候的早间新闻
正在播放一些惊悚的词语和事件
洪水,滑坡,泥石流
哦,我终究还是善良的
略微低下了头
为我此时这浅薄的爱涌出些许的羞愧
侧头看向乌江
浑浊的江水保持着平静
这条接纳过无数死亡的河流
还好,到目前为止
没有传来坏消息
◎峡谷的落日
对落日的想像
在顺着土路踏上山顶的那一瞬间
戛然而止
脚下的尘土
细而碎
它适合部分人下跪
也适合多数人席地而坐
为落日提供了最好的去处
当夕光从某个特定的方向
倾泻而至
不同肤色的人
统一披上金色的圣衣
他们都面色陶醉
都像是,在那一刻
完成了毕生唯一的一次祭祀仪式
◎烈日下的环卫工
那个穿着橘红色马甲的身影
她不断重复着弯腰和捡拾的动作
印花的太阳帽极小程度的
为她减缓体內水分流失的速度
大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
他们抗不住三十六度的高温
只有她和矮小的影子动作迟缓
从人行道的第一株树挪移到第八株
她终于站直背靠着树干喝了一口水
平静得仿佛已经获得了烈日的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