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南方来信 南方美术 南方文学 南方人物 南方评论 南方图库

南方文学

黑女:正义或自然之诗

2016-12-02 09:24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黑女 阅读

  正义或自然之诗
  ——以白居易和陈与义为例

  黑女

  十月初收到两个诗会的讨论主题,一个是第三届北京青年诗会的“诗歌正义”,另一个是河南神农山诗会的“诗与自然”。当我打量它们时,突然发现,它们其实是可以放在一起说道的——从古至今,诗所表达的内容一个是社会批判,一个是性灵情怀,如果将前者归为诗歌正义,那么后者正是人与自然相接时的诗态状况。我近日正读两位古典诗人,那就从这二人——白居易和陈与义说起。

  一、白居易和陈与义

  16岁即写出《赋得古原草送别》的白居易是一个标准的学霸,“苦节读书”以至“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29岁中进士后,他写了篇《箴言》,一是向主考官告谢,一为明志:“匪报于公,是光于躬。匪光于躬,是华于邦。”将自己的理想定位于兴邦的高度。他继承家统,走的是儒道,但内心深处也埋藏着佛、道的根芽。元和元年,35岁的白居易授周至尉,开始了意气风发的十年为政时期,也是十年“诗文干政”的时期。

  多数胸怀理想和抱负的人文知识分子都较激进,白居易是激进的民本主义者。他继承《诗经》的现实主义传统,将诗歌的功能定位于美刺比兴,政治教化:“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他高唱“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新制布裘》)他写出了大家所熟知的悯农诗《观刈麦》: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为了更好地达到“干政”的效果,他发展了汉乐府,发起一场新乐府运动,使当时文风为之一变。爱民、怜民自然引起对当政者的批判和劝谕: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谁能将我语,问尔骨肉间: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如何奉一身,直欲保千年?不见马家宅,今作奉诚园。(《伤宅》)

  然而,随着他对时局的失望,自己被贬江州之后,这种壮怀激烈的讽谕和归谏诗被闲适诗代替,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存状况和生活处境,将向外的目光更多地聚集到自己身上,由早期的兼济变为独善。他虽然没有发展前人的生存哲学,但也在佛、道思想的基础上,在实践中创造出了自己的生存理念,那就是中隐: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静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 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中隐》)

  这种全身自保中透着一种自得,和前期的为生民忧虑之情已完全不同。“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和前期诗判若二人。再如《归履道宅》:往时多暂住,今日是长归。眼下有衣食,耳边无是非。当新乐府失去了激切凛然的劝谕内容和愤世感情,简易平白的语言就近于打油了。

  再看一首他的《吟四虽》:酒酣后,歌歇时。请君添一酌,听我吟四虽。年虽老,犹少于韦长史。命虽薄,犹胜于郑长水。眼虽病,犹明于徐郎中。家虽贫,犹富于郭庶子。省躬审分何侥幸,值酒逢歌且欢喜。忘荣知足委天和,亦应得尽生生理。

  他这种能够审时度势,及时调整,保节全身的做法受到一些人的赞扬,比如皮日休赋诗赞曰:处世似孤鹤,遗荣同脱蝉。然而令人们热爱的仍是那个 “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的白居易。

  陈与义的人生和写作历程恰恰与白居易相反。青年时期的他是一位优游山水,不问时世的公子哥,其转折点发生在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38岁时,金兵攻入汴京,北宋灭亡,他从陈留一路向南,经过湖北、湖南、广东、福建,一路上满目疮痍,使那颗沉津风月的心灵发生了巨变,悲情和忧愤使他的笔锋陡然变得壮迈雄浑,一改以前的流连光景、清新明快之风。

  他的前期诗是这样的:雨后江上绿,客悉随眼新。桃花十里影,摇荡一江春。

  朝风迎船波浪恶,暮风送船无处泊。江南虽好不如归,老蔼绕墙人得肥。(《江南春》)再如《襄邑道中》:飞花两岸照船红,百里榆堤半日风。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

  南渡之后成了这样:三分书里识巴丘,临老避胡初一游。晚木声酣洞庭野,晴天影抱岳阳楼。四年风露侵游子,十月江湖吐乱洲。未必上流须鲁肃,腐儒空白九分头。(《书事》)再如《伤春》:庙堂无计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峰。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再如《雨中再赋海山楼诗》:

  百尺阑干横海立,一生襟抱与山开。
  岸边天影随潮入,楼上春容带雨来。
  慷慨赋诗还自恨,徘徊舒啸却生哀。
  灭胡猛士今安有,非复当年单父台。

  慷慨之气,已经大有杜甫之风。

  对于其前后期诗,人们的评价同白居易一样,仍然最重视诗人与生活直接发生关系的后期诗作。难道批判现实、干预社会就必然具有更大的价值吗?这是不是有绑架诗歌或功利主义之嫌?其实当我们仔细考察这些诗作,就会发现并非这么简单。这种充满正义、干预现实的作品本身具有诗最重要的审美品质。首先,这些诗因感于情,发于心,因而具有强大的感染力。由于作者对家国百姓的强烈感情(那些无病呻吟、满腹牢骚的伪批判诗例外),显示出个体对同类的慈悲和大爱。这类诗天然地具有浩然之气,刚大之气,本能震撼人心。中国诗学传统中对“气”的审美特征性已做过很多描述。最后,我认为才是道德层面的考虑。诗歌正义中蕴含着作者的人文理想和高尚人格,包含着不畏强权的勇敢和审察透彻的智慧。我们很难从只关注自己生存状况的诗人那里发现他的价值,因为价值的发生是在与外物相接之时。从这个角度来说,正义诗的价值便是自然而然之事。在这个商品文化盛行的时代,人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点,似乎一提到高尚就是虚伪,就是说教。人们对于一首诗的欣赏,并非首先是从道德开始的,否则墙上的号召口号应该比一首诗更让人赞叹。无论是正义诗,还是诗歌正义,诗的品质都是前提,非诗是谈不到承载正义之责的。

  诗歌正义与自然性情的抒写相对立吗?晚年的白居易在《诗解》中写道:“新篇日日成,不是爱声名。旧句时时改,无妨悦性情。”在《刘白唱和诗解》中说:“仆与足下二十年来为文友诗敌,幸也亦不幸也。吟咏性情,播扬名声,其适遗形,其乐忘老,幸也。”说明他自己并不认为前、后期的风格是前重后轻的。我们再略一思量也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诗歌正义又未尝不是一种性情?干预社会和抒写性情只是一个平台上的两个落脚点而已。对个人生存状况的研究,必然引起对社会及生活的批判,就好像喜香必恶臭一样。不关注政治而追求个人幸福无异于隔靴搔痒。因此,诗人的见识是由他所关注的深广度决定的,诗人的气场来自他对这一切的思考层次和观念。

  问题的关键在于,抒写性情的诗在品质上与正义之诗有何不同?它可能对诗艺的要求更高,但最重要的是,它们是否立足于自我,而又不拘囿于自我,变成一种令人讨厌的自恋自赏。这样以来,此系列中的白居易、苏轼、黄庭坚等达时兼济,穷时独善的诗人就分出了高下。在现代诗中,这种不拘囿于自我的品性名之为“客观性”,在古代诗论中讲的是“境界”。境界低则津津于小我,境界高则胸怀天下众生。它是不是比客观性的说法更符合诗的本质?

  二、自然、性情与诗

  既然正义之诗关乎性情,那么自然之诗也与正义之诗息息相关?就白居易与陈与义等中国古代诗人来说,正是如此。

  在中国古典诗人中,屈原是正义诗人的始祖,然而从陶渊明开始,诗人的批判和反抗精神(正义之诗)已经不再是赴死那么绝决,他们将洁身自好、不与俗同作为反抗精神(不合作精神)的延续。白居易、苏轼、黄庭坚们开始用一种貌似超然的态度优游于山水田园,好像到现在才开始发掘自己天性中“乐”的一面,这种忧患至极而乐超然的态度是中国古典诗人独有的一条风景线。

  这种“乐”直接来自孔子和颜回的“一箪水,一瓢饮,居陋巷而不改其志”的道乐,也来自佛家和道家对人生的达观和洞彻。陈与义在这里是一个特例,他只活了49年,在战乱中开始发出“正始之音”,然后就病逝了。如果他有七十多岁的高龄,同样会走这么一条路子。

  自然作为一面镜子,使诗人在它面前正衣冠、整心境。自然中的春夏秋冬被用来映衬作者的情感或处境,自然中的一草一木与作者的心灵绷在同一根弦上,发生律动。自然的精神更是多思善感者的医院和家园。自然具有治疗的功能,有养心提神的功能,对于中国诗人来说,他们在与自然的坐忘中抵达天人合一的天地境界。儒者在其中体悟生生不息的健德,道者在其中感受无为而无不为的超然和自在,释家在其中彻悟色空不二。

  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是,这些文人们虽然兼通儒释道,但他们的信仰并不彻底,杜甫最倾儒之外,白居易、苏轼、黄庭坚等人的信仰从表面上几乎分不出重点。他们都好读佛典,炼丹服药,与当时著名的高僧大德结下深厚情谊,苏轼还为寺院写偈子。但若要认真考察他们到底属于哪家人,竟还是儒家人。佛和道是他们热爱的思想,而非沉迷的信仰。他们取这些思想来为自己超然的人生服务,这种审美式的人生态度决定他们不可能将自己的主体完全交出去,否则其审美活动就无法进行。这就是中国山水和中国士人的结合方式。

  信仰的不彻底反而有助于他们与大自然相通,以一种无功利的眼光看待自然中的一切。虽然自然与人之间有照映,但不像宗教那样固化象征,于是当文人们饮酒赋诗作乐时,苦乐相兼的人生况味、与自然的合一感与酒的微醺就带来了通灵。自然本来是神灵的处所。人欲和世俗对神性的遮蔽只能由自然来清空,空才能通神。所以在原始的地方往往有神话,甚至魔力和奇迹。人性是从一中见出多,而神性是从多中见出一。

  这就是中国古代文人的内圣功夫。在中国士人看来,这同样是一件值得骄傲的立人工程,不亚于立功,这也是士人们对自己的退隐生活津津乐道的原因。他与自然相处已经上升到了本体的意义。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言:“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白居易在诗中说:“道行无喜退无忧,舒卷如云得自由”,都是对这种境界的生动表达。这种醉,现代诗人只有在高度自由中才能体会到。

  2016-10-16

0

热点资讯

© CopyRight 2012-2023, zgnfys.com, All Rights Reserved.
蜀ICP备06009411号-2 川公网安备 51041102000034号 常年法律顾问:何霞

本网站是公益性网站,部分内容来自互联网,如媒体、公司、企业或个人对该部分主张知识产权,请来电或致函告之,本网站将采取适当措施,否则,与之有关的知识产权纠纷本网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 移动端
  • App下载
  • 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