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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泉子的诗:经验场域的舞蹈

2016-11-02 11:14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李海英 阅读

  经验场域的舞蹈
  ——论泉子的诗

  李海英
  (河南大学 文学院,开封 475001)

  诗是经验。

  里尔克在《布里格随笔》说,“诗并非像人们认为的那样是感情(说到感情。以前够多了),而是经验。为了写一行诗,必须观察许多城市,观察各种人和物,必须认识各种动物,必须感受鸟雀如何飞翔,必须知晓小花在晨曦中开放的神采。必须能够回想异土他乡的路途,回想那些不期之遇和早已料到的告别;回想朦胧的童年时光,回想双亲,……回想童年的疾病,……即使想到这一切还是不够的,还必须回忆许多爱之夜,这些爱之夜各各不一,……如果回忆的东西多不胜数,那就还必须能够忘却,必须具备极大的耐心等待这些回忆再度降临。只有当回忆化为我们身上的鲜血、视线和神态,没有名称,和我们自身融为一体,难以区分,只有这时,即在一个不可多得时刻,诗的第一个词才在回忆中站立起来,从回忆中迸发出来。”①里尔克这段精彩的论述用澳大利亚女诗人朱迪丝·怀特的话则可简括为,“诗歌首先处理的,那就是经验——身体的经验,或者感情的经验,或者内心的经验。” ②

  经验(experience)一词的理解很复杂(这里不做概念上的追溯与分析),雷蒙德·威廉斯在考察此词时指出,经验的意涵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经验的旧有意涵,指从过去的事件里积累的知识——不管是通过高度意识的观察或者是经由考虑和沉思;二是经验的现代意涵,指一种特别的在某一些意义脉络里可以与“理性”和“知识”区隔开来的意识(conciousness)。③这里我们所谈论的诗歌经验既包括经验的旧有意涵(经验、教训)也包括现代意涵(完整、活跃的意识),它是一种来自于社会与生活,身体与理念的个人经验在文本中呈现出完满状态的经验,不仅是一种状态一种审美而且还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是一种被作者提炼出的包含了“生命的转化”的艺术经验。

  阅读一个诗人的作品,我们不仅认识了他,更重要的是从他身上认出了我们自己。一个诗人,所要传达给我们的他个人的经验必须是也能够在我们身上引起我们反应的东西。一旦我们从诗歌中感受到我们曾经经验过或未曾经验过的东西,诗歌就会如一只柔柔的小手悄悄拨响我们的心弦,把我们从文字中拉向遥远处那个自己。因此经验对诗人与读者来说,都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居于上述状态,我愿意从经验出发来谈论泉子的诗歌写作,从他对不同经验的处理及因此而带来诗歌气象来考察其创作的得失。

  一

  泉子的诗歌呈现出经验写作的气象,他的诗中对个体经验的复呈充盈着一股真诚的力量,那些朴实无华的事物,那些最初的事物,都让他充满热爱和敬意,泉子说,“每一个微小的动点,每一颗露珠的生成与消散,每一片树叶的凋零,每一粒尘埃的浮与沉,都在促成一个崭新的宇宙。”(《诗之思·492》),亦因此,他乐意用一朵花说出大地的悲哀,用一只雨幕中的燕子说出生命的感动,用一只柚子说出对母亲的思念:

  母亲从记忆中为我偷来了柚子
  在邻村的山坡上,她用砍柴的刀
  切割着柚子金黄色的皮
  辛辣的汁液,溅在了母亲的脸颊上的汗珠里
  溅落在我仰着的眼眶
  我的眼泪与母亲的汗水一同消失在焦黄的泥土中
  随后的时光是纯粹而甜蜜的
  偷窃的羞耻并未抵达我们
  我坐在母亲的左侧,捧着半个刚刚被她那双沾满泥土的手掰开的柚子
  它的另一半捧在哥哥那双纤细而苍白的手中
  哦,那时
  他还没有走入那消失者的行列
  母亲坐在我们中间,手中握着刀子
  她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并把笑容噙在了眼眶
  ——《柚子》

  这首诗的诗句是如此的简单明晰,从一开始阅读,意义便是自明的,一个偷来的柚子,被母亲切割成两半给自己心爱的孩子吃,柚子成为永远的象征,它是母亲心满意足的成果也是孩子心满意足的收获。诗从母亲偷来的一只柚子开始,到母亲噙着笑容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结束,一个日常琐碎的主题便在这里获得了深意。这是一个世俗性的追忆场景,在山坡的树林里,童年再现,母爱再现,纯粹甜蜜的快乐也悠然出现在母亲手中金黄的柚子上。但这里还暗含着忧伤的情绪,诗中柚子、偷、切割柚子、泪水、汗水、哥哥、母亲心满意足的笑容等事物并不仅仅是并列置放在当下意识中的,它们在诗人的回忆中是被重组的,是一种思考、判断、选择、建构之后的呈现,也许诗人在山坡上向我们描述的幸福不只是获得了某种东西,不只是吃了甜蜜的柚子而母子皆喜的往事,诗歌在这里起到了一个神奇的复现作用,彼时彼地的事物出现在此时此地,童年好时光穿越时间在诗句中停留,甜蜜返回,我们和诗人一道进入过去,进入并且驻留在过去的那一片刻的世界与时间中。现实、生活、社交、此时此地,似乎永远都簇拥着人们,而过去,我的眼泪与母亲的汗水连同柚子辛辣的汁液总是很容易就消失在焦黄的泥土中,没有了踪影,甚至最亲爱的哥哥也无处寻觅了。但那纯粹而甜蜜的好时光为什么却没有随着黄土一同消失?母亲为了满足馋嘴的孩子,从乡亲的果园里偷来一个柚子或者是一个桃子一个苹果,其手法也许并不值得赞扬。但为何我们和诗人一样,“偷窃的羞耻并未抵达我们”?反而当我们的目光随着诗人的描述观看他的童年往事时,对他的内心世界产生了一种亲近感?

  生命的某些瞬间能以超卓的力量激活我们内心深藏的东西,激活的力量来自于回忆。回忆,特别是儿童时代的回忆能够引起我们的感动和共鸣,无形中还能滋养、修复我们心灵的创伤。说到回忆,我想起了爱尔兰诗人西默斯·希尼。希尼也许就是能把经验与世界与生死与诗歌凝聚起来的世界诗人中那个最好的一个。他的《出空》一诗是对母亲的悼念,由八首十四行诗组成,诗中选择了日常家庭生活中削土豆、拽床单、读书、做弥撒等一些具体的小事来转喻母子间的深情与爱:

  当其他人都去了教堂做弥撒
  我们在一起削土豆,我完全属于她。
  它们打破沉默,一个接一个落下
  就像焊锡在烙铁上滴落:
  凉凉的舒适安放在我们中间。可分享之物
  在桶中的清水里闪烁。
  再次让土豆跌落,彼此溅起的
  点点欢快水花总是唤起我们的感觉。
  ——希尼《出空·3》,吴德安译

  希尼一定具有神奇的魔力,他“能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神奇的想象,并使历史复活。”④就如在这组诗里,他如此亲切地叙述着童年中和母亲一起削土豆、土豆跌落、溅起清凉的水花的过程,叙述和母亲拉扯晒洗的床单、折叠、手指碰手指的羞怯、分开的甜蜜,几乎是每个人在幼时都有过的经历。他们削的是土豆,你和妈妈做的或许是削红薯剥花生择青菜,他帮妈妈拉的是床单,或许你帮妈妈缠的是毛线。总之,类似的经验你一定有。只是,希尼用不失个人性的陈述唤起了我们对母子俩人曾经亲密无间的快乐的向往,我们为诗人在生离死别的疼痛中闪现的瞬间回忆所惊呆,在惊呆与向往中与诗人一道分享并承受诗人埋在心底的深情与疼痛。希尼把这些具有日常性与共同感的生命经验与私密感情转喻为我们每个人都要遭遇到的问题,强烈地引起我们内心的波动,我们不自觉地要对此发出应和,因为这些既现实又超现实、既抽象又具体、既隐秘又公开的生活的瞬间和情感的细节是我们每个人都悄悄收藏的珍贵记忆。诗歌的魅力也许在某种程度上正是来自于诗人对在写作中对记忆的神奇创造。在对记忆进行创作的过程中,记忆会被增殖或被减殖,被增殖或减殖的记忆将提供出比已有的存在更多的东西,或悄悄取消某些不合理的东西,使之趋向于合乎此时此地需要的状态。对此,华兹华斯有个著名的宣言称诗歌是“起源于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感情”,⑤这说明作者在创作时要对记忆进行创造并在理性的把握之内对使其感动的事物进行修改和凝聚。

  假若说童年经验提供的是记忆的最初源头,是回忆中的甜蜜纯粹的清泉,那么个体在生长过程中对身体与内心突如其来的变化则会成为无法抹拭的印迹:

  一个少年是近乎恐惧地发现那两腿间初生的毛发
  在多年前
  一个遥远得缺失了边角的下午
  一个近乎绝望的少年
  面对着,并不得不承担起更多充满未知的下午
  ——《少年》

  青春期的变化,常会使个体处于既惊奇又恐惧之中,尤其是对在严重缺乏适时性教育的语境之中长大的孩子,身体性征突如其来的变化会让他处于无比的羞惭和不安之中。本来,人的身体从童年起是感性的,身体的行为是从本能愿望出发的,可是随着身体的成长,社会、文化、风俗、伦理等会施加各种有形无形的规约,以使个体在处理自我与社会、他人、自身的关系时有所选择有所约束,这通常被人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这样就会使身体在生长的过程必定受到诸多无形的压抑,个体对身体的经验也会由于压抑的程度呈现出不同的方向,一个方向是正值的美好的感受性,另一个是防御抗击性的,承受一种负面的包括痛苦、损伤、折磨等对人具有巨大伤害性的东西。⑥这两个方向都给个体提供了绝妙的经验,很多时候负面经验对写作而言对更有力量。  

  第一次作爱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这是相对于一个人的青春而言的。
  第一次通过手来抚慰自己的身体也是在很晚了。
  而在最初的那些时间里,我一次次用在大街小巷的暴走
  来平息身体深处的饥渴。
  那被火追逐,却无路可逃。
  记得有一次,我用了整整一个夜晚从城东穿过整个杭州城
  到达了城西一处我从未抵达过的地方,然后踩着曙光返回。
  这是一段并不遥远,但又何其漫长的时光。
  ——《记忆》

  性的相关话题或内容对一个懵懂中刚刚长大的少年来说,是让他感觉羞惭又兴奋的东西,当他突然面对这一领域的刺激时会极力掩饰自己的紧张与兴奋,尽力以不屑的态度以示其“不屑”。但是,每个经过的刺激,包括同龄异性那里飞来的一瞥或是回眸的一笑,身体无意中的碰撞或是一个他自以为意味深长的姿态,甚至那些他阅读到的文字观看到的影像图片都会让他浮想翩翩,不过对之他会极力掩饰。而每一个被极力掩饰的刺激,都会悄悄地在他的身体或内心留下一个印记或痕迹,先是融进他的身心,反对抵制着而后是接受熟悉之,熟悉之后就会变得漠然甚至忘却它的存在,可是在日后的某个瞬间会因某一个刺激而重现并且在意识和行为上重新发挥它那一部分作用。就如《反对》、《在经过多年对美国式文明的痴迷之后》、《真正的反对是在你对它的洞悉之后》等诗中诗人所讲述的他对现代文明的恐慌到适应到抵制再到反对的过程一般。这种成长中的刺激是“活的生命组织所特有的一种方法,过去的一切通过它来影响着我们现在的行为,也许仿佛是跨越了一道时间的鸿沟。”⑦是的,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物穿越时间的隧道,成为我们理解世界与自我的一个潜伏之物,而对经验深刻微妙的体验,按照史蒂文斯的说法,就是去理解世界的复杂和表象的错综之过程,⑧诗人要做的也许就是把他关于梦与创伤的记忆织入诗篇。

  二

  在人生行进的途中,生活会以各种形式与我们照面,造访我们、震动我们、改变我们,而我们对与我们照面的那些事物之间发生的关联,则形成我们不同的生活态度、行为方式、与性格气质,这些又决定着我们将会承受的命运人生之样态。不同的人生样态在其个体差异的千姿百态之下又总是潜藏着具有共同感的东西,经验是个体的,这毫无疑问,但“属我性”的个体经验在转化为诗歌经验时,毫无疑问也具有共享性、普遍性、和传递性:

  一只黑色的鸟,从木制的屋顶上落下来
  就像我们并不知悉自己如何进入这间密闭的屋子
  我们惊讶于对方的出现
  并分享一张黑暗中共同的桌子
  一只黑色的杯子、一本绿皮的
  侧页有着些许卷曲的书
  我们在分享一段透明的
  没有被任何色彩玷污的时辰
  而它的羽毛之上,流淌着
  另一个世纪的
  并不为我所熟识的光
  ——《与一只鸟分享的时辰——致臧棣》

  可以分享的东西,不管是一本书、一只杯子、一张桌子,抑或是一段宁静的黑暗、一刻纯净的虚无、一片等待的喜悦……也不管你是与谁分享,一只鸟也好,一个知己也好,一个敌人也罢,那可分享之物,总会如那透明之“光”,具有跨越时空的力量,从某个遥远的地方穿透物质、肉体、心灵等层层叠叠的曲折,在生命的某个瞬间流淌徜徉。就诗歌而言,可分享之物,也许就是诗人引述和创造的诗歌经验,诗人用经验创造着一个不同于现实世界而又比现实世界更真实的世界。

  诗歌经验是包含了“生命的转化”的艺术经验。艺术经验作为经验的一种,首先体现了经验的基本特性,即它是来自于“属我性”的个体经验。个体经验主要包括一个人自小熏染的地域经验、童年经验、成长经验、社会历史经验。在个体经验之中,童年经验是人生最初也是最深的记忆,一个人所受的家庭教养、关爱、温情、限制,在以后的生活中会成为一种潜在的引导力量促使其形成个体独特的心理定势与情感方式。童年经验和地方经验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童年的自然环境与生活环境中所感受到的自然、地理、气韵、文化、习俗等对个体的熏染与规约往往会决定着他的观物方式与人生态度。成长经验和历史社会经验是互相影响的,身体变化会带来的新感受与新体验会不断提高个人对世界对社会的理解,而在融入社会过程中所遭受所经历所面对的一切几乎都是以某种刺激的方式在不经意之间抵达到切实的生活之中,成为生命生长中必须也是无法回避的介入者。其次,艺术经验与自然经验不同,它是一种对真理的认知方式。艺术经验能唤起我们对真理的模糊而又不可抗拒的要求,此种真理并不能在一般的陈述或知识中得到证明,而是通过自身体验的直接性以及自身存在的不可替代性而得到证明。⑨亚里士多德曾指出,“任何种类的艺术都是一种认识形式,它有助于加深我们对自己的认识,从而也加深我们对世界的熟悉性。”伽达默尔由此断定,“一切认识都体现在成长的熟悉性的经验,一切我们的世界经验最终都是我们在其中培养我们对世界之熟习性的方式。”⑩所以,诗歌中被给定的经验往往还被要求提高到对人生命运具有启示意义的位置上,而它所达致的东西则是使世界变得更加成为一个世界的“观念世界”。11因而艺术经验包含着的超出我们的本质真实。我们与艺术作品的接触就是开放自身与它进行对话,在“经受之、遭受之、接受之”的过程中改变自身,12 一个生命体的经历与命运注定要与其周围的环境不仅以外在也要以最为内在的方式作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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