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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舒尔茨:梦想共和国

2016-01-13 09:01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陆源 译 阅读

  梦想共和国

  布鲁诺·舒尔茨 陆源 译

  动荡、火热、令人头脑昏沉的日子里,走在华沙的人行道上,我又一次神游于那座魂牵梦萦的城镇。借助想象,我翱翔在低矮的乡野上空,它广袤无垠,参差多态,这匹印花织锦的布料,如同上帝的斗篷般扔在天堂大门之前。整个国度皆已臣服于苍穹,用力将它撑起。这一片天空姿态万千,呈现五彩缤纷的拱形,满是长廊、三角拱廊、蔷薇花饰,以及开向永恒的众多窗户。年复一年,这个国度逐渐融进天穹,浸入黎明之中,在辽阔天域的闪光里灼烧如仙境。

  此处是该国通往南方的咽喉要道,它被阳光所照耀,被夏季的天气所炙烤,变为一枚熟透的梨子。那片上天垂爱之地,那个奇异的省份,那座举世无双的小镇,好似一只猫躺卧在太阳底下。该如何向凡夫俗子言说这一切?该如何向他们讲解,在一条绵延不断、起起伏伏的大地之舌上,该地区——这个伸向南方的炎炎海角、那根枯落于黑皮肤匈牙利人的葡萄园之间的孤独旁枝——在逼人的夏天热浪中喘息?它是一潭死水,与这个国家的广大地域相隔绝,它独自前行,单枪匹马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奋力闯荡,企图自成世界。这座小镇及其乡野被禁锢在一个自足的微观宇宙里,在永恒的边缘地带自生自灭。

  郊外小花园仿佛坐落于世界的边境,它们的凝视越过篱笆,投进一片不知名平原的无限之中,在其税卡外面,这个国度的地图变得犹如迦南般难以名状、广大无边,而在那荒凉、狭窄的带状土地之上,天空再次洞开,它比其余任何地方的天空都更加深邃,更加辽阔,好像一座层次繁多的圆形穹顶,布满未完成的壁画、即兴绘画、飞翔的锦缎以及热烈的圣灵升天。

  我该怎样表述?当其他市镇致力于发展经济,使自己演变为统计数据、人口规模时,我们的小镇则退而求其根本。在这里,没有什么事情是盲乱发生的,没有什么活动不深含隐秘的动机或谋划。此地的事件绝非转瞬即逝的肤浅幻影,它们扎根于事物深处,触及本质。每时每刻,这里都在作出决定,为将来确立典范。所有事情仅仅会发生一次,而且不可改变。因此,这里的一切无不极其严肃、极其鲜明、极其哀伤。

  例如,这一刻,庭院淹没在杂芜与荨麻之中。长满苔藓、摇摇欲坠的棚屋和仓室正陷入巨大的牛蒡丛里,它们的高度已达到覆盖木瓦的房檐。镇子的招牌就是荒草,其放纵、热切、迷狂的绿意蓬勃生长,变成廉价、粗劣而且含毒的草木,充满恶意和寄生物。这片绿色植物在阳光的曝晒下灼灼生辉,肺囊喷喘着炽热的叶绿素。散漫、贪婪的荨麻军队闯进花圃里大肆屠杀,侵入花园,仅仅一夜之间便蔓延到毫无防范的棚屋和房子的后墙上。它们在路边的沟渠内疯狂交媾。很奇怪,在那如饥似渴的绿色物质里,在那阳光和泉水的通力合作中,蕴含着如此凶猛暴烈、疲惫不堪且繁殖力低下的生命力。它诞生于一小抹叶绿素,在那些白昼的烈焰里膨胀,自我混合,蔓延成一片繁茂而虚无的机体,这股绿色精华上百遍地散播于几百万叶片之中,它们清澈碧透,脉纹纵横,覆满绒毛,闪动着莹润的植物之血,散发着草香和泥腥。

  这样的日子里,储藏室正对着院子的窗户被一片翠绿的瀑布所覆盖。窗框绿光灼烁,满是树叶的反光、薄纱似的颤动、起伏如波浪的层层绿色小板,这全然是繁殖力强大的院落令人惊骇的畸形泛滥所致。储藏室深深陷入暗影之中,亮闪闪地掠过所有绿荫。而绿色反光在波浪之中四分五裂,犹如一片喧嚣的森林,穿过那阴翳的华盖。

  镇子因这场大火而发狂,因其光焰而晕头转向,陷入极度亢奋之中,如同陷入一场长久的昏睡。它难以呼吸,空虚无物,在蜘蛛网密不透风的缠裹下深眠,荒草丛生。房间内,窗台碧绿斑驳,朦朦胧胧,好像旧瓶底部。成群结队的苍蝇已频于灭绝,它们将永远受困,囚禁在可怕的痛苦里,发配到单调乏味、旷日持久的悲戚以及愤怒、阴郁的哀号之中。渐渐地,这些窗户聚集了大批奄奄一息、即将毙命的昆虫,它们散落成一条线,状如花边,而与此同时,巨大的长脚蚊没完没了地撞击墙壁,其飘忽不定的飞行造成微弱的嗡响,最终降落在一块玻璃上,已死般一动不动。整个家族的苍蝇蚊子在那扇窗上繁衍后代,慢慢悠悠扩散至整块玻璃表面,于是一代又一代翅膀脆弱、呈天蓝色金属与琉璃光泽的飞虫接连诞生。

  商店的窗子上方,宽大而明亮的遮阳篷覆满条纹,如波涛般起伏,承受着强烈日光的炙烤,在炎热的微风里轻轻晃荡。死季笼罩着空无一人的广场,以及由狂风清扫干净的街道。远处的地平线上花园密布,在天光下头晕目眩,恍恍惚惚,仿佛刚刚从天国的原野降落凡间,好似一张巨大的帆布,灼亮而炽烈,并且在飞翔的过程中分崩离析,暂时耗尽精力,唯有等待新一轮光芒来使自己复生。

  这样的日子能干些什么?该如何逃避那股炎炽,逃避最昏沉的睡意,以及在闷热难耐的正午时分压迫你胸膛的噩梦?这样的日子里,母亲常常雇一辆马车,我们全家出动,挤进它黑色的车厢,几名店伙计则爬到车顶上跟行李共处,或者抱住弹簧,一行人离开镇子,前往古尔卡①。我们进入忽高忽低的丘陵地区,孤独的马车艰难前行,驶入崎岖道路之间的蒸人暑气里,闯进大路上滚烫的金色尘土之中。

  马匹因疲累而拱起背部。它们闪光的臀部卖力地扭动,刷子般不停拂动的尾巴为之扫去灰尘。当马车经过平坦、遍布鼹鼠洞的牧场,轮子转向缓慢,轮轴尖叫连连,草地上奶牛躺倒的姿势很是奇异,如同一个个古代坟堆。它们头上长叉长角,躯体硕大,丑陋的皮肤上遍布骨质、节疤和突刺,平静的目光映射出迥远而延绵起伏的地平线。

  最终,我们驶入古尔卡,停在低矮、石砌的客栈旁。它孤零零坐落在一道分水岭上,两边是陡峭的坡面,宽阔的屋顶在天空的映衬下分外鲜明。马匹拼命挣扎,企图冲上高耸的边缘,继而又停下来,陷入沉思,仿佛站在一道分隔两个世界的税卡前。那道税卡外,可以俯览一片广袤的风景,它饱经风筛日炙,旧织毯般发白,遍布漫长的公路,被一阵广大、空虚的蓝色微风所吹拂。这微风从遥远、起伏的平原上刮来,令马鬃直竖,并在高广的苍穹下向前飘动。

  我们往往会在此地过夜,或者,如果父亲有所示意,我们会朝无垠的乡野进发,其间的道路纵横密布,犹如一张地图。在远处蜿蜒的道路上,隐约可看见原先搭载我们的马车仍在奋力前进。它们沿着一条穿过樱桃林的明亮公路缓行,径直驶向一处温泉浴场,当年它规模还很小,位于一个泉水叮咚、溪流潺潺、落叶窸窣作响的狭窄林谷之中。

  那些久已逝去的日子里,我和伙伴们想到的第一个荒唐可笑的念头,是前往更遥远的地方游荡,走过温泉浴场,进入杳无人烟、仅仅属于上帝的荒野,进入一片存在争议的中立边境地区,在那里,两条国界线犬牙交错,又高远又深邃的天空下狂风猛吹乱刮。我们想在那里安营扎寨,独立于成人,彻底脱离他们的影响,宣布成立一个青春共和国。我们将在此组建一个全新的、不分党派的立法机构,创造全新的标准和价值体系。这里的生活将高举诗歌和冒险的大旗,将充满无穷无尽的领悟和惊奇。我们要做的事情,似乎就是拆除墨守成规的壁垒,去掉陈规陋习施加在人类公共事务之上的禁锢,而我们自身的生活将回归本质,迎来不可预知的洪水、浪漫传奇故事的大潮。我们要以神话寓言的激流、历史事件的狂澜环绕生活,任凭自己在它汹涌的波浪间浮沉,完全顺从其摆布。归根到底,自然精神是一位伟大的讲故事者。寓言、神话、传奇和史诗源源不绝,以不可阻挡之势从它的核心涌出,广阔的大气里充斥着童话故事。你只需在这遍布幽灵的天空下边放一只捕猎夹子,在风中插一根木桩,当故事碎片在它顶端颤动时,便会钻入圈套。

  我们决心自给自足,确立一套崭新的生活原则,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并重建世界——自然,是在很小的范围里,而且仅仅是为了我们自己,但完全依据我们的品味和旨趣。

  它将是一处要塞、一个城寨、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俯控周边地区。它既是一个据点,又是一座剧院,也是一间幻想实验室。整个自然都要围绕它旋转。如同莎士比亚的杰作,我们的戏剧将渗入自然并与之紧密相连。它植根于现实,从一切元素中汲取冲动和灵感,跟随大自然循环往复的恢弘潮汐而起起落落。我们会在此找到伟大的自然机体全部活动的枢纽。所有故事和寓言将不断流入流出,仿佛是她非凡而朦胧的灵魂所生成的幻觉。我们就像堂吉诃德那样,要在生活中开辟一条容纳所有历史和传奇的河道,向所有源自更奇幻的广阔天地的冒险经历与命运突转开放其疆界。

  我们假想该地区处于某种难以名状的威胁之下,某种神秘的恐怖悄然降临。我们在堡垒内找到避难所,远离危机和死亡。如今狼群到处奔突。匪帮肆虐森林。他们在筹划一场围攻,而我们在加固工事,强化防御,充满快乐的战栗和愉悦的恐惧。我们朝躲过强盗残杀的逃难者敞开大门。他们在此受到庇护,安全无虞。被野兽追逐的马车急不可待地涌入寨门。我们热诚接待这些尊贵、诡异的来客,却一头雾水,胡乱猜测,企图洞穿他们的伪装。晚上,我们齐聚宽敞的大厅里,在蜡烛闪闪烁烁的照耀下,听客人讲述他们的故事和秘闻。有那么一瞬间,那些故事的情节跳出叙述框架,走到我们中间,又生猛又饥饿,把我们当成猎物,卷入其危险的旋涡。它们难料的鲁莽、突然的暴露,以及匪夷所思的相遇,侵入我们的私人生活。我们昏头胀脑,受到我们自己所激发的剧情突变的威胁。远处,狼嗥清晰可闻,我们细细思索这浪漫的紊乱,对它们将信将疑。此时此刻,神妙莫测的夜空充满难以描述的欲念,热切而不可抑制,深邃而无穷无尽,正兀自翻腾,在窗外呼啸喧嚣不已。

  今天,那些遥远的梦想无缘无故回到我身边。现在我相信,梦想无论多么荒诞无稽、缺乏意义,都不会在宇宙中浪费掉。每个梦想都对真实含有某种渴望,都要求真实承担某种义务,要求它不知不觉地变成一份责任、一项义务、一张写明要全数兑现的期票。我们早已经放弃建造一个要塞的梦想,然而,多年以后,某人出现了,此君紧紧抓住它们,非常认真地看待它们,他满怀幼稚的信仰和赤诚,将这些梦想视为理所当然,简单明白,毫无问题,仿佛它们是些司空见惯的事物。我见过他,跟他交谈过几句。他有一双不可思议的蓝眼睛,似乎不是用来看东西的,而仅仅是用来探入更深更蓝的梦境。他告诉我,第一次来到我所说的那个地区,那方无名无姓、纯真无邪、不属于任何人的土地,他就立即嗅到诗意和冒险的芬芳,感觉到它上空悬浮着神话的轮廓和幻影。他在其氛围中发现了那个意念的原型、蓝本、浮雕以及立面图。他已听到召唤,听到一个内心的声音,犹如诺亚接到其命令和指示。

  那个意念的隐秘精灵拜访过此人,他随即宣布成立一个梦想的共和国,一个诗歌的独立之邦。在这块广袤的土地上,在一片置于森林之中的风景表面,他确立了幻想的绝对统治。他划定边界,给要塞奠基,把该地区转变为一座巨大的玫瑰花园。这儿有客房,有供人独自冥想的小隔间,有餐厅、宿舍、图书馆,以及公园里僻静的楼阁、凉亭、观景台……

  无论是谁因为躲避野狼和盗匪的追逐而跌跌撞撞逃到这座要塞的大门前,必定会得救。他将以胜利者的姿态走进来,脱去脏污的衣袍。他深感幸福,满怀欣喜,步入乐园的微风之中,步入玫瑰色的甜蜜空气之中。他已远远抛开城镇及其凡俗事务,抛开热火朝天的喧嚣日子。他将找到一种全新的美妙节奏,丢弃自己破旧的身体好比丢弃一副外壳,摘去已经在他脸庞生根的诡怪面具。他化茧成蝶,飞向自由。

  那个蓝眼睛的男人并非一名建筑师。其实,不妨认为他是一位导演,作品是风光片和宇宙景观片。他捕捉大自然的意图,解读它最隐秘的欲念,以此实现他本人的艺术理想。大自然饱含潜在的建筑物,充斥着蓝图和筹划。那些灿烂时代的建筑大师们究竟有何杰作?他们偷听宏阔的广场上空回荡的无尽悲怆,偷听变幻不定的遥远景致,以及两两成双的林荫大道悄无声息的哑剧。早在凡尔赛宫建好之前,在夏夜的无垠苍穹上飘浮的云朵就自行聚拢成绵延广大的埃斯科里亚尔建筑群②,这是一个富丽堂皇的浮空之城,正在排演它们宏伟壮观的舞台布景顺序。那座云端大剧院辽阔无边,拥有永不枯竭的创意、设计,以及空想模型。它能够幻化出一片庄严而富于灵感的楼宇,拟出一份阴云密布、超然卓越的总体规划。

  凡人的作品具有这样一种特性,它们一旦完成,便与外界隔绝,跟自然切断关系,在自己的原则之上稳定下来。但蓝眼睛男人的作品从未远离它伟大的宇宙维度,而是一直留在其间,并没有全然转化为尘世的造物,就像一匹半人马,掌控着自然的宏大循环,尚未完成,仍在生长。蓝眼睛男人邀请我们合作建设下一阶段的工程。毕竟,我们都是天生的梦想家,是同一块抹泥刀徽章下的好兄弟,是命里注定的建设者……

  注释:

  ① 古尔卡(Górka),位于波兰中西部的一座村庄。
  ② 埃斯科里亚尔建筑群(ElEscorial),西班牙的一处历史建筑群,包含了修道院、王宫、图书馆、学校等设施。

  布鲁诺·舒尔茨(1892~1942),波兰籍犹太作家。一个沉浸在梦幻和童年生活中的离群索居的中学图画教师,死于二战时纳粹党卫军对一群无辜犹太人的扫射。死后留下了薄薄两册短篇小说集:《肉桂色铺子》《用沙漏作招牌的疗养院》,一个中篇小说:《春日》。此外,他还用波兰语翻译了卡夫卡的《审判》。舒尔茨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却以不可思议的文字征服了艾萨克·辛格、库切、哈罗德·布鲁姆、格罗斯曼、辛西娅·欧芝克、余华等大批作家。

  陆源,青年作家,1980年生于广西,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副编审。著有长篇小说《祖先的爱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译作有《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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